長笛課結束,勻悉坐上車子直奔醫院。
勻悉答應母親為她演奏,今天,她選了莫札特的小步舞曲,這首曲子她很熟練,輕快的節奏肯定能為母親帶來輕快心情。
「小姐,醫院到了。」司機喚她。
她回神,抱過長笛,下車。
蔣勻悉,十歲,鼎鈞企業蔣士豪的獨生女。
照理說,這類養尊處優的公主,性格多少任性驕縱,但她沒有。
她和母親擁有相同氣質,溫和柔順、體貼細心,她習慣替人著想,不習慣為自己謀福利。
你可以解釋,那是她習慣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想要的東西不需靠心機求得,這樣的生活自會養出單純善解。也可以說她從未接觸社會險惡,她的世界里只有善意與平和,人人都對她小心呵護,她當然嬌女敕得像朵溫室花。
沒錯,蔣勻悉的性情是環境造就。
然,同樣的優渥環境會造就出同性格女孩?並不,譬如和蔣勻悉母親住在同一家醫院、同一樓層的女孩——姜珩瑛。
她也十歲,是億達企業總裁姜冠廷的養女。
姜冠廷的妻子體弱,只生下獨子姜霽宇,為滿足妻子對女兒的盼望,姜冠廷領養了珩瑛。
珩瑛體弱多病,全家人將她捧在手掌心,同樣的呵護、同樣的寵溺,並沒將她寵出溫柔細心,相反地,她的蠻橫驕恣常讓人傷腦筋。
突如其來的心悸壓住勻悉胸口,不明所以的恐慌讓她焦慮,是母親嗎?她加快腳步,往病房方向奔去。
下一秒,尖叫聲響起,蔣勻悉痛得彎腰,她撞上人了!
「啊,對不起……」
必神,顧不得疼痛,勻悉趨向前,對被自己撞到的女孩道歉。
坐在輪椅上的姜珩瑛,狠狠瞪住勻悉,她沒摔倒,只是受到驚嚇。
「你是瞎子?」珩瑛出口。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勻悉點頭道歉。
「鬼才信!」珩瑛偏生挑釁。
「下次我會小心,請你原諒我。」勻悉心急,她想快點見到母親,可是珩瑛不放行。
「原諒?可以啊,你去讓車子把腿撞斷,我就原諒你。」她開出難題。
勻悉不懂吵架,被罵只能干著急。
「珩瑛,你又胡鬧?」突然插進來的男音替她解圍。
勻悉抬眸,望向出聲的大哥哥。他大約十六、七歲,個子很高,超過一百八十五公分,他有雙好看的眉形,濃墨得引人注意。
「我哪有,是她欺負我!」
看見霽宇,珩瑛語調明顯轉變,她抓起他的手貼在頰邊,慍怒一掃而空,笑容轉眼揚起,和剛剛的跋扈判若兩人。
「對不起,是我跑得太快。」勻悉試著解釋。
「沒關系。」他對勻悉點點頭,推起輪椅,將珩瑛帶進病房。
望一眼他的背影,勻悉往母親的病房跑去。
門推開,她看見醫生護士、爸爸和幾個不認識的叔叔阿姨,滿滿地佔住病房,她放輕腳步往前挪移。
「小姐來了!」徐秘書看見她,將勻悉推到母親床前。
母親看起來很虛弱,她靠在父親懷里,蒼白的臉龐尋不出血色。听見女兒來,她勉強抬起手臂。
「媽。」勻悉握住母親。
「小痹,幫媽媽一件事?」母親氣若游絲。
沒回話,猛點頭,豆大的淚水在頰邊滾落,勻悉明白即將發生什麼,它已在夢里擾過她幾千回。
「替我照顧爸爸,管著他,別讓他喝酒應酬。」
勻悉搖頭,搖出串串晶瑩剔透。
「小痹不會照顧爸爸,媽媽幫忙,好不好?」
簡單兩句對話,病房里的護士忍不住別過身拭淚。
「媽媽要去很遠的地方……」
握住丈夫和女兒的手,相疊。他們是一家人,不管時空如何區分活人死人,他們都是一家人!
「媽媽去哪里,爸爸送你去,再帶你回來。」勻悉的央求太奢侈,沒人允諾。
「去那里的人都回不來。」
母親踫踫勻悉的臉,舍不得她流淚,她很乖的,從小就不愛哭,她是小痹啊,乖得令人心疼的小痹。
「小痹陪你去。」哽咽,她努力不讓淚水淌下,偏連試幾次都不成功。
「我們……離開……爸爸……怎麼辦?」
驀地,母親喘不過氣,醫生護士沖上前,把勻悉推到後面,他們要進行搶救。
「媽,我听話,我……」
勻悉未說完,已被拉出病房外,砰地門關上,一堵門,關掉小痹想說的話,她傻了,傻在門外,未干的淚水再度滑進頰旁。
徐秘書蹲,拿出手帕替勻悉拭淚,輕聲道︰「夫人最喜歡听小姐吹長笛,我們到前面花園吹曲子給夫人听,好嗎?」
母親還听得見?敏感的勻悉知道不對了,但仍然點頭,她一向又乖又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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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一曲,勻悉吹過十幾首曲子,小痹變得不乖了,淚水一顆顆、一串串,沒停歇。想起媽媽說過幾百次,卻不知道住址的天堂,勻悉放下長笛,泣不成聲。
以前爸爸下班回家,看見她和媽媽,總是左擁右抱,說自己享盡齊人福。什麼叫作齊人福?老師沒教過,但勻悉知道,「齊人福」讓全家好快樂。往後,媽媽不在,齊人福消失,她和爸爸怎快樂得起來?
她用功讀書、認真練長笛、照顧媽媽的杜鵑花、天天帶大乖去散步,她以為自己夠听話了,為什麼上帝還要帶走母親?
上帝,您真的存在嗎?如果您存在,可不可以告訴我,需要怎樣的乖,才能換到一個媽媽,要乖到什麼程度,才能讓人留住母愛?
十歲的勻悉,學會心酸是種讓人無能為力的疼痛。
遠遠地,霽宇發現勻悉,他記得她,她是撞到珩瑛的漂亮女孩,走近,霽宇問︰「你為什麼在哭?」
勻悉抬眼,水珠掛上長長的睫毛邊。
「為什麼哭?」他再問一聲。
她搖頭,無法回答自己的心痛。
他彎腰,用大姆指拭去她的淚,暖暖的笑容,暖暖地包住她冷冷的悲戚。
「對不起。」她垂眉說。
「你做錯事了?」他笑問。
「是。」她做錯很多事。
「做錯什麼?」勾起她的下巴,他喜歡她澄澈的眼神。
「不知道。」望住他黑色雙瞳,瞬地,她掉進他眼底,那潭深深的、深深的水池間。
「既然不知道,為什麼說自己做錯事?」他莞爾,這個小女生腦袋不是太聰明,聰明得旁人無從理解,就是太笨,笨到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
「我做錯很多事,上帝才決定帶走我媽媽,只是我想不起來,自己哪里做錯。」說著,淚水又落下,勾出兩道新欄桿。
失去母親?這哀慟,他懂。
瞬地,她的悲哀撞上他的知覺,他張開雙臂將她摟在懷間,輕輕搖、輕輕拍、輕輕地在她耳邊傳送安慰。
「你弄錯了。」
他低低的嗓音,像濃濃的熱巧克力,緩緩滑過,帶來一絲甜蜜。
「弄錯什麼?」
「上帝帶走你媽媽並不是因為你壞。」
曾經,他有相同認定,認定母親的死亡和自己大有關系,後來,他懂了,太陽要下山,天要下雨,誰都無能為力。
「那麼,是為什麼?」她企圖在他身上追答案。
「我猜,你媽媽一定溫柔美麗、親切和藹,對不?」他捧住她的臉說話。喜歡她,沒有理由。
「對。」她用力點頭。
「那就沒錯了,你媽媽是上帝最喜歡的女生,所以聘請她上天堂,當賜福萬物的天使。」
「是這樣?」勻悉偏偏頭。
「對。快擦干眼淚,等你媽媽見到上帝,領過一雙雪白翅膀後,就要飛回人間送佳音,要是她看見你流淚,肯定心疼。」
大大的手掌擦去她的淚,余溫貼熨頰邊。
「如果媽媽心疼我,可以不當天使,回來當我的媽媽嗎?」
「不行。」
「為什麼不行?」
「因為她已經是天使了。」
「噢。」失望寫在臉上,沮喪……
她的沮喪教他不忍,心抽幾下,是同情還是胸口的喜歡作祟?他不確定,沖動地,他作出決定。
「給你一個禮物。」
霽宇從脖子解下項煉,那是母親的遺物之一,墜子是只玉雕蜻蜓,雕工細致,第一眼見到,他便喜歡上它。
「給我?」勻悉遲疑。
媽媽說,不能收受陌生人的禮物,但她想收……想收下大哥哥的東西……
「對。」不介意她的遲疑,霽宇撩開她的長發,親手為她戴上。
「為什麼?」勻悉問。
他也想知道為什麼,畢竟素昧平生,沒道理把母親的東西拿來饋贈。
也許她的淚水教他心疼,也許她的遭遇讓他聯想起自己,不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黑珍珠似的瞳孔里,不再蓄積淚水。
「蜻蜓會帶著你的思念,飛進天堂,傳達給你媽媽。」
「真的?」她喜出望外。
「真的。」篤定點頭,他要她相信神話。
「謝謝大哥哥。」
勻悉牽起他的手,非刻意地,她發現他腕間一道月形疤痕。她沒追問疤痕的由來,但從此以後,她喊他月亮哥哥,在心底、在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