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哪里?」宮震-拉住她的手臂,眼里透露出心焦。
「我要出去走一走……」扳開他的手指,皺起眉頭,那些不堪的過往蹂輾著她脆弱的心髒。
「不準!」他霸氣地留住她。
「拜托,我需要空間喘息,求你!」
「等我把不相干的人趕走,這里有的是空間讓你喘息。」
「別這樣說,她是你的未婚妻,你這種說法不是擺明讓我難堪?」
她的臉上帶著乞求,讓他堅硬的心變得柔軟。「我要你保證會再回來!」他要她親口應允。
「我保證。」
「歡歡阿姨,你要走了?不管小宇了?」小宇一臉憂慮地看著她。
她深吸口氣,蹲。「小宇乖,我出去走走,你自己先睡好不好?」
「好!小宇會乖乖的,你要快點回來。」他合作地點點頭。
「我會,你要準時上床哦!」叮囑過後,她刻意不看向宮震-,拉過門迅速消失在門外。
對著她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宮震-心中有了決定。關上門,他牽起小宇的手走到樓上。經過樓梯時,他淡淡地拋了句︰「離開的時候,記得把門帶上。」之後,無情地留下心存警戒的夏倩。
天知道她有多久沒嘗過淚水的滋味。走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一排又一排的屋宇,席歡走到雙腳麻痹,心也跟著麻木……淚流干了,她又走回原點……
封殺多年的記憶,就這樣被血淋淋地掀開,她一直害怕想起那時、那個恐怖的下午,她刻意忘記那雙毛茸大手,那份婬穢感覺……可是卻是怎麼躲都躲不掉、撇不開!
走啊……走啊……疲憊不堪了……走啊……走啊……倦極累極了……走啊……走啊……想找個人靠一靠、歇一歇,舉目四望,卻只是孤獨……走啊……走啊……天地之大,哪里可以包容污穢的她;世界之遼闊,哪里有個安全的港灣讓她停歇……
終于,走回那扇熟悉的門前,一室溫暖的燈光在呼喚她。小宇還沒睡嗎?提起沉重的腳步再往前走,門側,一個龐大黑影堵在她身前。
「你終于回來了。」低沉醇厚的嗓音在她耳際帶出一片溫暖。
抬起頭,她在他的瞳仁里看到關懷,沒有鄙夷、沒有不屑,只有濃濃的關懷……是關懷呵!不管了,不管道德良知、不管世俗眼光,她只想投進他的懷抱,讓他的手緊緊地圈住自己,讓她虛懸的心找到定位。「我回來了。」說著,她投入他的懷中,分享他的體溫。
「我等了好久,一直在等,沒有離開過。」抱住她,失而復得的喜悅,在他胸間泛開。
吧了的淚水,因他的話再度泉涌……為什麼他不看輕她?為什麼他不背過身離開?因為他信任她嗎?因為他相信她是無辜……第一次,她興起了解釋的念頭。「我沒有和繼父。」咽下哽咽,她委屈的說出。
「我知道。」他沒有遲疑,反射性地答。
「我的父親在我七歲那年,因經商失敗而跳樓自殺……」一個個由傷心接合起來的過往,逐漸在他面前呈現。她娓娓地細數當年事,一幕幕、一場場,清晰得宛如在眼前。原來這幾年刻意不去想,記憶並沒有因此淡忘,它只是被鎖緊、壓抑,哪一天又重見天日了,它仍是那麼光鮮亮麗。
他沒說話,只是抱住她縴細的身子,坐在門檻前的台階上,安安靜靜地听她訴說。
晚風徐徐自他們的發梢、眼底拂過,像母親的手,不斷安慰包容,給予人勇氣。
「姊姊發病那年,她高一,而我才剛剛上國中,我不斷追問媽媽,為什麼姊姊會瘋掉,媽媽不說話,只是淌著淚,她的淚仿佛永遠都流不盡,可是卻流不出答案。有人說姊姊是受不了功課壓力,也有人猜測她是被男朋友拋棄;可是我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姊姊的功課很好,而且陳大哥一直在她身邊,沒有離開過……」
震-吮去她頰邊淚水,他願盡最大的努力為她縫補起破碎的心。
「然後,在大學聯考放榜那天,我知道了所有的答案──那天,我滿懷興奮,從學校拿了成績單,想跑回家告訴媽媽和姊姊,說我考上台大醫學院了。我記得好清楚,那天我跑得好快,連走過林女乃女乃家門前的那堆破爛,都不覺得骯髒……」她一邊說一邊掉淚。
在她的淚眼迷蒙中,他知道為什麼她會害怕男人踫觸,為什麼她會害怕他的吻,因為那些動作提醒著她,曾發生過的那段……
「都過去了,那些已經離你好遠好遠,不會再回來。」他心疼地抱緊她。
「我也是這樣告訴自己,可是我仍然恐懼、仍然倉皇;深夜,惡夢侵襲,總讓我手足無措。我常懷疑,為什麼我沒有發瘋?如果我也發瘋,是不是就可以躲掉這些擾人記憶?我自殺過三次,每次都在鮮血流了滿地時,想起媽媽不肯瞑目的臉龐,想起姊姊空洞迷惘的雙眼,然後扎起傷口,自己走到醫院,請醫生幫我縫合。」
他憐惜地握住她帶著舊疤的手腕,一顆心因她的遭遇而沉痛。「你的責任感,讓你不能放任姊姊沒人照顧,它帶著你從最艱難、最痛苦的那段熬過來,往後再大的挫折都為難不了你。」
「你說的對!我怎能自私?姊姊、媽媽為了保護我,默默忍受那個禽獸侵犯,接下來的日子,保護姊姊的擔子本就該由我來挑。我告訴過你,姊姊長得非常漂亮,若不是為了我,她大可以逃得遠遠的,不再回到那個家,那麼……說不定,她現在會有所不同。」
「她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宮震-向她保證。他在心中提醒著自己,記得撥個電話給可夫,要他這個精神科權威親自替她的姊姊醫治。
「你也這樣認為嗎?我也是這麼想,她一定會好起來,像她這麼好的女孩,老天爺不疼惜,要叫誰來疼惜呢?」
「告訴我,你姊姊叫什麼名字?」
「她叫席-,我叫席歡──喜悅、喜歡,我父親的原意是希望我們歡歡喜喜過一輩子,卻沒想到我們的苦難比其他女孩子多……」
「有句話叫否極泰來,有沒有听過?你們這輩子該受的罪全在之前受過了,接下來的日子就只剩下「喜歡」和「喜悅」。」
「我真希望能相信你說的每一句話。」靠在他懷中,她覺得好安全。
「你又當起靈犬萊西了?」他笑了,很放松的笑容。很奇怪,有她的世界就會變得單純,身處復雜的他,渴望這種有她的單純幸福。
「我很想睡覺…」
「睡啊!睡著了我抱你回房。」他擁住她,輕輕搖蔽。
「好啊!不過你不可以吻我哦!否則我會吐你一身。」
「有了舊經驗,我不會再「輕舉妄動」。」他笑著捏捏她的小鼻子。
「我信你,你是我六年來唯一的朋友。」環住他的脖子,她安安心心地把自己全然交給他。
朋友嗎?不!他不要當她的朋友,他要當她的男人!
彎彎的月眉兒輕輕地移了腳步……
在他懷中的人兒睡得好安穩,她眉頭不再微微皺起,安詳的臉蛋帶了釋然的輕松,今夜她會有個好夢……他辜負了席歡的信任,俯下頭,在她唇間烙下深情一吻。抱起她,他走回自己的房間,今夜,他要與她相擁而眠。柔柔細細的唇帶著芬芳甜蜜,他不想放手了,再不放手……
叩、叩、叩……
急促的敲門聲擾醒了床上的兩個人。震-和席歡同時自床上坐起,還來不及弄清狀況,就听見小宇的哭聲在門外響起。
「嗚……爹地,你快醒來啦!嗚……歡歡阿姨昨天晚上都沒有回來……嗚……她騙我,她都不回來了啦!嗚……」
他們跳起來,沖向門邊把門打開,看到淚流滿面的小宇,兩個人的心都擰扭成團。
「乖乖,小宇看清楚,我在這里,我沒有跑掉啊!」席歡緊緊抱住小宇胖嘟嘟的身子。
「你怎麼沒有回房陪我睡覺?」他嘟著嘴問,淚懸在頰邊。
「我……」他的問題讓她張開口卻結了舌頭。
「昨天歡歡阿姨太晚回來,怕吵到你,就搬到我房間睡,我保證今天晚上,她一定會回去陪你。」宮震-替她解除困窘。
「你昨天陪爹地睡覺?那你不是變成他的新娘子了!哇塞!懊棒哦!我有新媽媽了,我有一個漂亮又聰明的新媽媽了!」小宇跳起來,高興地轉著圈圈兒大聲勸呼。
他的歡呼聲,惹出了席歡的尷尬和宮震-的洋洋得意。
這時門鈴乍響,他們各自回房,用最快的速度換好衣服站到門前迎客。
門打開,是邵喬!
「巴比!」小宇大喊一聲,一縱身跳到他身上,兩人緊抱成團。
「你這小表,玩過頭,忘記要回家了嗎?是不是我不來接你,你就永遠不回去了?」邵喬板起臉孔就要訓人。
「你老這樣罵他,他才會被你罵得不敢回家。」宮震-插入話。
「他不回家,是因為台北有個人把他寵上天、寵成鬼靈精怪。」邵喬反將他一軍。
抬起頭看到席歡,他呆了近五秒,才傻傻笑開,「天啊!她長得好像艾眉。」
「不像,她一點都不像艾眉,是你的近視度數又增加了。」宮震-佔有地把席歡拉到身後,不準他多看一眼,畢竟那年從情場敗下來的人是他。
「是啊!一點都不像,歡歡阿姨長得比媽咪聰明多了,她會講好多故事,都不用拿圖畫書講哦,而且那些故事都沒有人听過。」他不懂,聰明是不會「長」在臉上的。
「小姐,請問你叫什麼名字?」他隔著「一座大山」遙問。
「席歡。」她站在震-身後,兩只手讓他抓著,環至身前,她整個人被動地貼在他背脊後面。寬寬的背、大大的安全感……踏實的感覺讓她好窩心。
「艾眉呢?」宮震-問,阻斷了邵喬的問話。
「她孕吐得厲害,所以我讓她留在家里。」
「她懷孕了?」
「對,都四個月了,不知道為什麼還那麼不舒服。」說到這里,邵喬皺起眉峰。
「看醫生了嗎?」宮震-也隨之緊張起來。
他是愛她的吧!因此,在邵喬不能照顧艾眉的時候,他接手了;在邵喬出現時,他又無怨無悔地放手。這種情操若不是有著最深刻的愛情在支撐,誰能做得到?
席歡偷偷地給自己一個苦笑,原來,她是佔了「長相有幾分相似」的優勢,他才會對她好──對他來說,她只是個替代品吧!席歡仍然貼住他的寬背,汲取這不屬于她的溫暖,她的心卻一——冰寒起來。
「看過醫生了,醫生說那是正常現象。拜托,吐得半死的人又不是他們,當然說正常,要是讓他們自己連吐上四個月,我就不相信他們還會說正常。」他的遷怒簡直無理到極點,沒辦法,他是寵妻俱樂部的主任委員。
「好了,我要快點趕回家,艾眉一個人在家里,我實在很不放心。」一句話,算是交代過了,邵喬抱著小宇急急往外跑。
小宇回家了,她……也該離開。
邵喬走後,他放開她的手,兩個身體間有了縫隙。
席歡背過他,悄悄往樓梯間移動。
「你要去哪里?」
「忘了嗎?我來提醒你,我是小宇的臨時保母,小主人離開了,我也該退場了。」她努力說得輕松,把泛酸的心髒關得密實。
退場,她也要從他的生命中退場……總是這樣──艾眉走了、小宇走了,現在連席歡也要走,他又是孤獨的一個人。一個箭步,他走向前,二話不說就把她擁進胸間。「不要走。」他喑啞地說。
他的動作讓她震撼至極,他的體溫撞擊著她的心。為什麼不要她走?為什麼要留下她?難道對她,他也有了一點點類似喜歡的情緒?「你要留下我?」請給她一個理由吧!只要一個簡單的理由,她就能說服自己留下。
「是,我听過你的故事,你卻還沒听過我的故事。」
「你要我留下來听故事?」她不懂!
放開她,他轉而拉住她的手。「等我。」他撥了通電話。「蕭政,你把會議挪到下午,資料整理好後放到我桌子上,我中午過後就會到公司。」簡單交代過,他面對席歡。「好了,現在我有一整個早上的時間說故事,你要認真听。我是獨生子,從小我就希望有個手足能陪我長大。」
「你的父母親不陪伴你嗎?」席歡問。
「自我有記憶開始,他們就是忙碌的,他們很少在家,每天有數不完的應酬、工作。我渴望親情、渴求家人的關愛,可是很難,因為父母親總要求我「獨立」。小時候我一個人獨自在補習班中穿梭,看著別人兄弟間的打打鬧鬧,除了羨慕也只能無奈;國中時代我交了兩個知心好友,邵喬是其中一個,另外一位下次我介紹你們認識。」他並不擅長說故事,無法把自己的過去說得精彩生動。
「有好朋友,生活就變得此較愉快了吧!」看著他眯起眉眼,那一段該是他生命中的「幸福」。
「沒錯,在那時候,我們三個同時遇上一個女孩,她是陽光天使,善良純真,我想沒有人會看見她卻不喜歡她的。」
「她是艾眉嗎?」
「是的,我們四個人一起度過青澀的年少歲月。那時我們快樂、歡笑,我們的人生是璀璨的金黃色……只不過快樂終止于成長之後。長大了,識得情、認得愛,人心就不再單純。」
「她選擇了邵喬,這件事情讓你們的友情破裂了嗎?」席歡接下他的話問。
「不!我記得那年我們是二十三歲,剛剛從大學畢業,艾眉選擇邵喬當她的命定人,我黯然退出,在就業、情傷的躁悶中,父母親卻又雙雙車禍去世……」
席歡握起他的手,把他的掌心貼合自己臉上。「那時候……你一定很辛苦……」
「是辛苦也是孤單,我一直在孤軍奮斗,那時我二十四小時都留在公司里,和那群看不起初生犢的元老戰爭。我不知道我到底為什麼讓自己活得那麼辛苦,生命再沒有目標,工作讓我成了機器,我成天忙碌,把每句批評我的話語牢牢記取,準備伺機反攻,我的生活中只剩下偏激。」
「然後,艾眉來了,她和小宇讓我的生命有了目標,從此,我的辛勤是為了讓「家人」過最優渥的生活。白天,我卯足勁在工作上力求成績;晚上,我回家享受家人帶給我的親情支持。我無限制地寵愛小宇,把我無法從父親身上得到的愛,通通給了小宇,我盼望這種生活能一直持續下去,只不過命運不是這樣幫我作安排。」
「你可以拒絕讓艾眉和小宇回到邵喬身邊,留下你希冀多年的親情和……愛情。」愛情兩個字讓席歡的口中嘗到苦澀。
「不,當我看到艾眉背著人哭泣,當我看到她日益消瘦……我做不到自私。」
愛情不都是自私的嗎?他的無私只會斷送自己的愛情呀!不過,要怎樣一份深刻真摯的愛情,才會讓人不忍心自私?他的情痴叫人動容。
「她走了,我又回到那種沒有目標的日子,工作、賺錢、購並別人的公司,日復一日,我用成就填滿心底空虛,用忙碌遺忘快樂滋味,我成了小時候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種人──「不懂快樂的有錢人」。」
「別這樣說,世間哪個人不是拚了命在賺錢,來滿足自己的需求。」她柔聲安慰。
「席歡,留下來吧!這些天你的存在讓我又感覺到家庭溫暖。」
「那是錯覺,你的溫暖來自小宇。」她回過身,不想居功。
「有沒有听過一個故事?」不準她別開臉,捧著她的臉,他強迫她看著自己。
「說故事說上癮了?怎麼又想講故事給我听?」
「從前有一個天使……」
「她長得像陽光,笑容美得漾人心田,看過她的人都會心存幸福……」不等他說完,她苦澀的接口。她知道,他又要講他的艾眉了,她不想嫉妒的,但嫉妒的情緒不請自來,滿滿地盤踞她的胸懷,讓她顯得心胸狹隘而小心眼。
「不對,那個天使不快樂,非常不快樂,因為他只有一只翅膀。」
折翼天使嗎?她不就是?席歡開始專心听他說故事。
「每天,他看著其他同伴在天上飛來飛去,是那麼快樂、那麼自由,每當他听著同伴們的笑聲在空中回響,他就緊捂住耳朵不敢听。他很不快樂、真的很不快樂,他從來不知道微笑是怎麼回事。有一天,他遇見了另外一個天使,然後他笑了……」
「為什麼?那位天使能為他裝上新翅膀嗎?」
「不,那位天使和他一樣不快樂,因為他也只有一只翅膀。他飛快地跑向前,激動地抱住另一個天使,兩個同病相憐的天使高興地笑出聲,銀鈴般的聲音響徹天際,這時,他們才知道原來自己也有副好嗓子。」
「可是他們終究是不能飛翔,只能站在地面看著其他同伴。」席歡接下他的話。
「你太心急了,故事還沒有結束。當他們兩個緊緊地抱在一起時,他們快樂地抖動翅膀,然後,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他們竟然飛起來了!席歡,請你留下來吧!讓我們兩個同樣孤獨的人互相珍惜,慰藉著彼此的溫暖。」
他的話讓她感動,是的,這些年的寂寞旅程,她走倦了也走得心驚,她想要有人為她燃起一盞燈,有人陪著她慢慢走向未來……
可是,能嗎?他有一個未婚妻、有一個潛藏在心中深深疼愛的人;他是高高在上的宮氏總裁,她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作家……這樣的男人怎能陪她一路走下去?
傻呵!她居然貪心地想在他身上要求一生一世。笨吶!她竟想他陪著她到終老。能擁有他一段就足夠了,她還能要求再多嗎?不能,能在他身上留取記憶已是幸運。
反過身抱住他,不管了!她要愛他,愛到天荒、愛到地老,她要借用他一小段的生命換取必憶,只要擁有一小段、一小小段,就已足夠。這一天,她承認了自己的愛情,也默許了自己的眷戀。她決定留下,築一段有他,也有自己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