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暖欣半蹲著,一張臉因低頭太久而脹得通紅,那雙小手因伊承諺不斷的催促更顯得忙亂,偏偏布鞋上的鞋帶像跟她八字犯沖似的,老是不听使喚。
都怪自己!懊端端的黏膠布鞋不穿,偏偏選了一雙系鞋帶的布鞋,這下好啦!弄了半天還是弄不好,而二哥伊承諺更是催魂似的拚命叫著。
「快點啦!上課要遲到了……」伊承諺在一旁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還有十分鐘,早自習課就要開始了,他一直是班上的全勤好學生,看來今天可真要被紀錄了。
「快!快!妳不會,我幫妳,行不行?」他實在在搞不懂,為什麼一向敏捷靈巧的妹妹,單單對布鞋的鞋帶束手無策,偏偏又固執地不準別人幫她。
「承諺,你先上學吧!等一會兒我再送小欣到學校去。」伊太太溫柔的說。
其實她對女兒的固執一向無可奈何。她在一旁也替女兒急得一頭是汗,偏偏女兒卻已經先行警告,誰也不可以動手幫忙,所以她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好了!」伊暖欣仰起那張已經紅得帶紫的小臉,臉上漾著驕傲的光彩。
「天哪!妳綁成什麼樣子了?」伊承諺簡直被伊暖欣那綁得參差不齊的鞋帶給笑彎了腰。
「媽!」伊暖欣大喊著。
「好,好,趕快去上課吧!不然等一下要遲到!」伊太太忍住了笑,催促著這對小兒女。
伊承諺听到「遲到」兩個字,拖起了伊暖欣就像跑百米似地沖了出去。
「小心路上的車子喔!」
「知道啦!」兩兄妹很有默契的回答。
看著這對兒女,伊太太的心中脹滿了幸福的喜悅。她有一個愛自己的老公,還有三個可愛的小阿。承諭雖然是個比較內向的孩子,可是從來不讓她傷神;而承諺個性雖然外向、好動,卻也沒讓她煩惱過;暖欣,這個全家的寶貝,除了個性固執一點、愛玩、愛鬧之外,也從未讓她擔過心。一個女人擁有了這一切,夫復何求?只是——胸部隱隱約約的疼痛又突然襲擊而來。
伊達仁——她的丈夫,是鎮上最大醫院的院長,她卻十分害怕上醫院……
天哪!這疼痛彷佛被無數枝針扎著似的,教人痛徹心肺。
看來她是必須去一趟醫院了。
小病不醫成大病,這是自古名言。
「伊承諺!等等嘛!我的鞋帶又掉了。」她甩開伊承諺的手,又蹲下去綁那該死的鞋帶。
「快一點啦!」伊承諺有點不耐煩了。「我早自習快遲到了!」
「那你先去,我等一下再去。」伊暖欣又開始手忙腳亂起來。
伊承諺想了一下道︰「那妳弄好了,快到學校喔!」
「好啦!」她一定要把這鞋帶給擺平,不擺平絕不罷休!
「妳要不要幫忙?」一個稚女敕的小男生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伊暖欣抬起小臉,看到一個俊俏的小男孩。
他有大大的眼楮、濃濃的眉毛、高挺的鼻梁、有個性的唇,是一個很「帥」的小男生。
她見過他,他是隔壁剛搬來的蘇家的小阿。
那天他們在搬家的時候她就見過他,不過他沒有發現她,因為她在樹上。
伊家大院里有株又高又壯的大樹,伊暖欣最愛爬到上頭去。雖然伊達仁不知警告過多少吹了,她還是喜歡爬到樹上,她喜歡那種可以眺望遠處的感覺。
「這個洞先穿,再穿這個洞……」蘇長賢接過她手上的鞋帶,很熟練的三兩下就將它系好了,而且還替她系了個很漂亮的蝴蝶結。
伊暖欣一臉崇拜。
「哇呵!」她看著蝴蝶結興奮地叫道︰「這蝴蝶結好漂亮喔!」
「如果妳喜歡,我可以教妳綁。」
「不!我一定學不來的,不如你幫我。」她得了便宜還賣乖地又把另一只腳舉到他面前。
蘇長賢笑了笑,沒有拒絕。
「你叫什麼名字?」她好奇的問。
「蘇長賢。」
「喔!那你一定是轉學生,我可以帶你去找你的教室。學校我最熟了,因為我大哥讀六年級,而且還是全校的模範生,二哥讀四年級,我讀二年級。」
「妳叫什麼名字?」他一直是獨生子,沒有兄弟姊妹,所以不由自主的喜歡上這個小女孩。
瞧她一臉紅撲撲的,說起話來圓圓的眼楮就溜呀溜地轉,還有小巧的鼻和唇,像極了漂亮的洋女圭女圭。
「伊暖欣……完了!」她听到上課鈴在響了。
「怎麼回事?」
「快!遲到了可會被罰的。」她拖著他往學校跑去。
那一年——
他,十一歲。
她,八歲。
伊達仁為了歡迎蘇榮昌這個新鄰居,特地在伊家的院子辦了一場BBQ。蘇太太一見到伊暖欣,就深深喜歡上這個小女孩。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再生一個女兒,可惜因為一次子宮外孕造成從此不孕︰所以一見到伊暖欣便直嚷著要收她做干女兒。
「長賢,暖欣給你當干妹妹,好不好?」蘇太太征求著自己兒子的意見。
「不行!不行!」伊承諺在一旁抗議著。「我只有一個妹妹而已,怎麼可以把她讓給別人?不行!」他的霸道童言引來四們大人哈哈大笑。
「既然如此,那不如讓暖欣長大後嫁給我們長賢當媳婦兒,咱們兩家結個親家如何?」蘇榮昌想出這個一舉兩得的好方法。
「長賢,暖欣長大了當妳的新娘子,好不好?」蘇太太高興得子詡合不攏。
也許在蘇長賢的心靈中,對結婚的概念還是模模糊糊的,但他直覺喜歡伊暖欣,這種喜歡是在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已經有了。
「妳長大了要當我的新娘子嗎?」他站在伊暖欣的面前問。
「好啊﹗」伊暖欣想也沒想的就回答,還伸出手指頭說︰「騙人的是小狽!」
他伸出手和她勾了勾,臉上笑開來了。
「羞羞羞!男生愛女生。」伊承諺在他們身後嘲笑著。
「伊承諺!」伊暖欣嘟嘟小嘴。「你再欺負我,我就叫蘇長賢揍你。」
「救命呀!」伊承諺一邊叫一邊扮鬼臉。
「蘇長賢,你一定要幫我。」她跺跺腳,鼓著腮幫子。
蘇長賢一臉的為難,傻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
「暖欣,不可以欺負長賢,不然長大了他可不敢娶妳。」伊達仁這段話又引來所有人哄堂大笑。
「不娶就不娶,誰稀氨,哼!」伊暖欣氣嘟嘟的跑開去。
「暖欣!暖欣!」蘇長賢連忙追了過去。
「唉!」蘇太太煞有其事的嘆了口氣。
「怎麼了?」大家不明就里的問。
「本來還以為賺了個媳婦,看來是失去了個兒子!」她說著也忍不住笑開來。
伊太太萬萬想不到自己平時的小疼痛,竟是因為罹患了肝癌。
雖然動了手術,但癌細胞已擴散至全身,連伊達仁這個身為醫生的丈夫也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妻子遭受病魔的折騰。
「達仁!」她知道自己的氣數已盡,但仍放心不下三個子女。
「翠玉!」伊達仁緊握住她瘦得只剩把骨頭的手,心疼得忍不住落下淚來。
「答應我,找個好女人來照顧你、照顧我那三個可憐的孩子。」她哽咽地。
「不要說了!妳會好起來的。」伊達仁感到那種生離死別的痛苦。
伊太太淒然一笑。會不會好,她自己還不明白嗎?
「淑美!」伊太太叫著蘇太太。
「翠玉,我在這兒。」蘇太太早已泣不成聲。
「拜托妳幫我照顧這三個可憐的孩子。」她看著伊承諭、伊承諺、伊暖欣三個兒女,盡避她有多麼不甘心就這麼走了,可是不甘心又如何?
「會的!我會把他們都當成自己的孩子,妳放心吧!」
「謝謝!」她渙散的目光在巡視了每個人之後,漸漸地陷入昏迷的狀態。
「媽!」伊家三個孩子同時哭喊著。
「翠玉!」伊達仁太了解這是怎麼一個狀態,他拚命的搖蔽她、喚著她。
驀然,淚水由她眼角滑了下來︰如同沉睡般,她的體溫慢慢的下降,逐漸的冰冷……
「翠玉!」伊達仁一聲悲喚揉碎了每個人的心。
「承諭、承諺、暖欣,跪下,你們的母親走了。」蘇太太心酸地告訴他們。
「媽媽!媽媽!」三個兄妹無盡的哭喊,也無法喊回那已離開人世的母親。
伊太太去世三個月了。
母親的驟逝,在三個孩子的心靈上留下了不可抹滅的陰影。
伊承諭原本內向的個性更內向了,放了學就把自己關在書房里,彷佛只有讀書才能忘卻喪母之痛。
伊承諺也不再和伊暖欣逗嘴了,他懂得更加疼愛妹妹。
但是伊暖欣小小的臉蛋卻像失去了陽光似的,下了課,她就爬到樹上偷偷哭泣。
「暖欣!暖欣!」蘇長賢輕輕的爬到她身邊。
她吸了口氣,用手背胡亂地在臉上抹了抹。
蘇長賢拿出手帕遞給她。
「我又沒哭!」她把手帕推回去。
「還說沒哭,一雙眼楮紅得跟兔子一樣。」
「你來做什麼?」她看著他,那猶含淚珠的盈盈雙眼教任何人看了都不忍。
「我媽要我來叫你們到我家去吃飯。」
自從伊太太去世後,蘇太太就主動幫忙照顧三個孩子的起居飲食。
「我還不餓。」她的回答跟伊承諭和伊承諺一樣。
雖然蘇太太做的飯菜十分可口,可是他們都懷念自己母親煮的敬,還有一家子人共享晚餐的快樂時光……
「如果妳想哭,就哭出來吧!」蘇長賢拍拍自己的肩膀說︰「我這裹借妳。」
盡避伊暖欣如何的克制,淚水還是不听使喚地涌了出來,而且愈哭愈悲慟,最後干脆靠在他的肩上嚎啕大哭起來。淚水染濕了他肩上的衣服。
「我想媽媽!」她哽咽地。
蘇長賢點點頭,將她摟得更緊些。
這一刻他暗暗告訴自己,今後他一定要好好的照顧她、愛她……
正所謂虎父無犬子。
伊承諭考上了台大醫學系,伊承諺也在第二年和蘇長賢一並考上了台大醫學系。
對伊達仁和蘇榮昌夫婦而言,這是莫大的喜訊,可是對伊暖欣來說卻是一件高興不起來的事。
伊暖欣一個人坐在院子的大樹干上︰這個地方儼然成了她的小天地,不管心情好與壞,她都會爬上樹,一個人靜靜地想心事。
「暖欣!暖欣!」蘇長賢在樹下仰著臉喚她。她瞄了他一眼,把臉蛋調到一旁去。
蘇長賢卷起袖子準備爬上樹。
「你不準上來!」她杏眼圓瞪地警告他。
蘇長賢知道她脾氣一拗起來,就如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說不清,只是他左思右想,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
「又怎麼了?」對她,他有的是永遠的耐性和縱容,不論她是多麼無理取鬧;誰教她是他心中最最疼愛的人。
「我要跟你絕交!」她氣呼呼,一張小臉紅得像隻果似的,煞是好看︰她是那種連生氣都漂亮的女孩子。
一听到她要跟他絕交,這非同小可。蘇長賢顧不得她的警告,腳一瞪馬上爬上樹坐在她身邊。
「為什要跟我絕交?」他表情十分凝重。
「誰教你們都欺負我!」她嘟著小嘴。
如果現在有包青天,恐怕他真的會去擊鼓鳴冤。欺負她?從小到大也不知道是誰欺負誰。
「我哪里欺負妳了?」他一臉的無辜。
她吸吸鼻子,眼淚滾了下來,看得蘇長賢好不心疼。
一見她哭,他馬上慌了。「又怎麼了?」
伊暖欣哇的一聲,哭得更大聲了。
「小痹!拜托妳別哭,行不行?只要妳不哭,叫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在她面前他寧可扮小丑,只為博她歡顏一笑。
「你和承諺上台北去了,留我一個人在這兒,你們不是欺負我,是什麼?」
她好不委屈。
「那我不去了。」他想也沒想的。
「不行!」她知道讀醫學系是他最大的志願。
「那妳到底要我怎麼辦?」這會兒真是急死他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生氣、要掉淚,只是一想到蘇長賢要上台北去讀書,她整顆心就亂糟糟的。
她已習慣有他陪伴的日子。
「人家都說台北的女孩好漂亮、好有氣質,你——你——」
喔喔!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吃醋!他嘆了口氣,眼中盡是溫柔的笑意。
「小痹!」他伸出手擁住她,讓她的頭靠在他肩上。「在我的心中永遠只有妳一個人,妳難道還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可是我不相信別人。」
「沒有別人﹗永遠沒有別人!」他執起她的小手吻了吻,「妳知道吻手心和手背是什麼意思嗎?」
她搖搖頭,小臉漲得發燙。
「吻手背代表情,吻手心則代表愛,兩個都吻表示我愛妳——」
她連忙用手捂住他的口,心跳震得她耳中嗡嗡作響。
他又輕輕地執起她的小手,吻了手心,又吻手背。
不用任何言語,一切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