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亦棋坐在診所里的看診室,就著有些昏暗的燈光翻閱最新一期的醫學雜志。
昨夜收了一個髖骨挫傷的病人,這幾逃詡得待在診所里,不能趴趴走。
他在這南投鄉間開業兩年,上門求診的病人不多,沒事就逛逛田園、果園,為這些留在農村里上了年紀的農民量量血壓、注意養禽農民一些人畜共通的疾病,時間充裕,悠閑自在。
「請問雷家安小姐是哪間病房?」
耳邊突然響起一道清亮簡潔的女音,白亦棋抬頭一看。
一位穿著簡單俐落的女人站在面前,淺灰色套裝,內搭黑色V領針織衫,領口簡單結了一條黑色絲巾,干練又不失女性的柔美。
她的眼神充滿自信,語氣沉穩。
在這鄉下地方,這樣氣質獨特的美女實在少見,白亦棋不自覺多看兩眼。
陸茜文接到好友雷家安的電話,告訴她受傷的消息時,她便匆匆趕來。
當車子按好友給她的地址來到診所門口時,她不禁納悶著這是什麼鬼地方,要不是鋁制招牌上那已經剝落、但勉強能從灰色暗影辨別是「診所」兩字,她會以為這里是「工寮」。
她站得直挺,盯著眼前直發愣的……醫生?她不確定對方是不是醫生的原因是,雖然這人穿著白色長袍,但頭發像才剛睡醒般蓬松,東翹一撮、西塌一塊,滿臉胡子也不刮。白袍里是一件不知哪個加油站贈送的廣告T恤,下面穿著卡其色及膝休閑褲,腳上踩著像夜市買來一雙五十元的夾腳拖鞋——她覺得他比較像從精神病院跑出來假扮醫生的患者。
白亦棋還忘情地盯著她。
她上了淡淡的薄妝,每一處細節都修飾得完美無瑕,皮膚保養得白皙平滑,發長及肩,發尾削薄略帶中性的英氣,平整的套裝烘托出她的自信風采,不知怎的,白亦棋一直無法將視線從她臉上移開。
這絕對不是因為他在鄉下住了快兩年的關系,來到這里之前,成打的美女護士整天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也從未如此失禮。
陸茜文臉上原本還掛著禮貌性的微笑,但在白亦棋毫不遮掩、毫無節制的打量下已經轉為冷冽,她右手「啪」地一聲,撐到他的辦公桌面,用唇形再次提醒他——「雷家安」。
她微偏著臉,眉毛往上揚了半公分,不耐煩地瞟他一眼。
「喔……雷家安……我查一下……」白亦棋恍神地合上醫學雜志,從架上抽出一本「住院登記簿」,順手拍去上頭的灰塵。
陸茜文掩住口鼻,皺眉看向眼前慢條斯理的「慢郎中」,轉而環顧四周,只有三個門,其中一個打開著,雷家安就在里頭。
「不用了,我已經看到她了,你這里就只有一間病房,還用查嗎?怎麼這麼沒效率。」她忍不住抱怨他浪費了她將近五分鐘。
「其實我這里有兩間病房。」白亦棋溫溫地回應,不過,另一間是單人病房兼他睡覺的房間。
陸茜文翻翻白眼,不想再浪費時間,直接走進病房。
白亦棋連她那攏起秀眉不耐煩的表情都覺得十分生動可愛。
病房里擺著四張病床,只有雷家安一名患者,陸茜文又在心里嘀咕兩句——這個醫生到底有沒有腦袋,連唯一一個病人的名字都記不住?
雷家安的病床邊站著一名男子,陸茜文立刻猜到就是那個令好友神魂顛倒的男人。在工作上一向以拼命著稱的好友,居然能放下工作,賴在這鳥不生蛋的山區一個月,熱戀中的女人的腦袋果然不能以常理判斷。
「這位是我十幾年的好友,陸茜文。茜文,他是婁南軒。」雷家安介紹說。
「你好。」陸茜文向前與他握了握手,隨即轉向雷家安。
「奇怪,我明明看你進家門了,怎麼會三更半夜跑回山上,還差點丟了命?」她明知故問,眼里閃著促狹的光芒。
明明幾個好友聊天聊到半夜快一點,沒想到雷家安這麼迫不及待地,連夜從台北趕到南投心愛男人的身旁,急到連命都不要了。
「呃……就……那個……」雷家安沒發現好友的揶揄,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不好意思明說因為相思難耐。
「算了,不想說就別說。倒是……你要不要轉院,這里環境差,醫生看起來也挺兩光的。」她也不是真要什麼答案,只是想讓婁南軒知道雷家安對他的重視。
「茜文,別這樣。」雷家安噓她一聲,她看見醫生走進來了。
「其實,我也建議雷小姐轉院,不過這三天里最好不要移動她。」白亦棋不溫不火地說,一點也沒因為她嫌棄自己的診所而生氣。
「白醫師,不好意思,我朋友說話比較直。」雷家安替陸茜文道歉。
「怎麼會,她說的都是實話。」他好脾氣地笑笑,其實,他反倒欣賞陸茜文這種直來直往的個性,他懶,懶得猜測話語背後的涵義。
陸茜文皺眉轉向身後的醫生——
明明看起來也不過三十出頭,雖然身材維持得還不錯,但怎麼會一副「歐里桑」的裝扮?重點是說起話來像蝸牛爬行,她懷疑這里的病人可能「急死」比「病死」的多。
「醫生……」她開口。
「我叫白亦棋。」他故意忽略陸茜文臉上的不耐,親切地自我介紹。
「我對你的名字沒興趣,請問,你這診所有人上門求診嗎?」陸茜文已經自動將白亦棋歸類于少根筋型,話不說不明,所以她就單刀直入了。
「有啊,雷小姐不就是。」他像要試探她的耐性極限似的,完全听不出她問話的重點。
「她是外地人,誤入歧途所以不算,你怎麼不想把牆粉刷一下,燈弄亮一點,衣服穿得正式一些,醫生欸,應該給人專業的感覺,病人才會覺得安心嘛!」
陸茜文的職業是管理顧問,一看到毫無經營概念的人,她的職業病就犯了,不提幾個建議就渾身不舒服。
「你說得有道理,不過收入不多,沒有預算呢!」他雖點頭,卻看不出他真的想認真解決這些問題。
「拜托,油漆一桶才多少錢,自己動手就好了,燈光也是,換上新燈管,就算你少裝兩盞燈也比現在亮,而且還比較省電,你放任不管不叫節約而叫惡性循環。」陸茜文搖頭,給了些方法後又將注意力放回雷家安身上。
白亦棋的唇角緩緩地勾出一抹微笑,多看了她一眼,然後走回看診室。
這個女人一說起話氣勢便上來了,鏗鏘有力、態度堅決,無論是個人形象、說話口吻或建議的內容,都給人一種專業的信賴感,讓人信服,他猜想她的職位應該是公司高級主管之類的。
做醫生最大缺點就是人生從彩色的變成黑白,經常得面對病痛甚至死亡,陸茜文的到來,像為他這間灰白的診所燃起一把火焰,頓時覺得熱力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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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雷家安住院,她的三位好友陸續趕過來探望,平常門可羅雀的小小診所頓時變得熱鬧非凡,但因各自還有工作,最後陸茜文堅持留下來陪伴雷家安,當晚就讓蘇婉辛和石琳回台北。
「反正我剛把工作辭了,現在有的是時間,過去我工作那麼忙,就當在度假,休息幾天。」隔天早上陸茜文陪雷家安聊天。
「對,我受傷剛好讓你度假。」雷家安自嘲地說,知道陸茜文總是有一套說法,讓被照顧的朋友不會感到不好意思。
「是啊,我就說你跌這一跤時間點抓得真準。」陸茜文笑說。
「欸,那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我可不相信你是閑得住的人。」
「之前的客戶幫我引薦不少公司,我還沒開始拜訪,順利的話,我想自己成立管理顧問公司。」
「你是管理顧問?」白亦棋的聲音突然插進她們的談話。
因為病房和看診室相連著,又只是一般鄉下常見的平房改成診所,中廳左邊的大房間隔成兩間病房,右邊是廚房及衛浴,所以沒什麼隔音效果。
「你這個人怎麼老像背後靈,沒聲沒響地就冒出來。」陸茜文斜個身就能從病房看見坐在看診室的白亦棋。
「這里隔音差,所以不需要服務鈴,病人哎一聲醫生就听見了,不是很方便?」他邊說邊走進病房。
「你還真能自圓其說,明明就是破診所。」陸茜文見到白亦棋後搖頭的次數比見到石琳還多。
雷家安偷笑,發現他們兩個人很愛斗嘴,陸茜文在職場上嚴肅慣了,偏偏白亦棋一副懶散、少根筋的樣子,簡直是陸茜文的天敵,她最受不了把工作環境搞得一團亂的人,就因為這樣石琳老是挨她的罵。
「你原本的工作是管理顧問?」白亦棋用崇拜的眼神看她。
「怎麼,你這間破診所想請我幫你改造嗎?」陸茜文敷衍地回答。
「好哇!」
「那我會建議先把醫生換了。」陸茜文說完,見他一臉錯愕,忍不住笑了。這個笨蛋,也不知她有幾分能耐,想也沒想就一口答應。
白亦棋只愣了一下,扒扒一頭亂發跟著哈哈大笑,覺得她實在很幽默。「我想去買燈管和油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順便載你到處逛逛。」
「什麼?」他突如其來的邀請,說得這麼自然,真當她是來郊游的,讓她一時不知該怎麼接話。
「走吧!我那輛機車雖然破,馬力還夠。」他笑嘻嘻地說。
「我不要。」她干麼要跟他去逛逛,他們可沒這麼熟。
「我的機車後座從沒載過女人,你是第一個。」
「是因為沒人敢坐吧……就你門前停的那輛廢鐵。」她覺得很冷,這種年輕人耍酷的對白實在不適合從他嘴里說出。
白亦棋听她說話,不覺又笑了。
陸茜文則皺眉,這個人的反應很怪,她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好笑的話。
「那我出門嘍!敗快就回來。」
「你去就去,跟我交代干麼!」陸茜文又瞪他一眼。
白亦棋又笑,心情很好似的,邊吹口哨邊走出門。
「我看白醫師是迷上你了。」雷家安笑說。
「拜托,別嚇我,就算女人夢想當「醫生娘」,也不會挑這個呆頭呆腦的慢郎中。」
「我覺得他醫術還不差,前天晚上我被送來時,他只讓我動動腿,就知道我傷在哪里,而且,你不覺得他那種不疾不徐的悠閑模樣還挺有個性的。」
「我看你回台北最好到大醫院再檢查一遍,誰曉得他是不是唬你的。」陸茜文可看不出來他哪里像個醫術高明的醫生。「我看,是因為醫術太差,沒人上門才那麼悠閑吧!」
陸茜文雖嘴里嫌著,卻也因為雷家安的話而認真想了想白亦棋這個人,現在的年輕人普遍往都市里發展,待在鄉村的只剩屆臨退休的老醫生,而且,許多人學醫為的不就是這行業好賺,不懂他為什麼留在這里,能從醫學院畢業開業,不至于是個笨蛋吧!
她好奇地起身環顧這間診所,除了屋子本身舊了點,病床上的床單還算干淨,沒什麼多余的擺設,連畫、塑膠花、花瓶這些裝飾品都沒有。
看診室的書架上倒是不少原文書籍,廚房的廚具看得出來經常使用,鍋底凹凸不平,鍋緣也撞得不成圓弧,她想像他在廚房笨手笨腳的樣子,只覺得他整個人像部喜劇,讓人不禁懷疑他平常是怎麼過活。
「我回來了——」
陸茜文听見呼聲,從廚房走出來。
白亦棋跨在他那輛快解體的五十CC機車上,腳踏墊上擺著幾桶油漆跟幾根燈管,一手還掛著一座長長的木制梯子,看得她心驚肉跳。
「你就這樣一路騎回來?」她看他手忙腳亂,不知如何下車,連忙去幫他搬東西。
「你說做事要有效率,我就一次全帶回來了,梯子是跟五金行老板借的。」
「天啊,你以為你在表演特技嗎?車都爛成這樣,你還敢單手騎?」
「你擔心我啊?」他春風得意地笑開來。
「我怕你摔死了沒人給家安換藥。」她沒好氣地說,對這個總是搞不清楚狀況的笨醫生簡直無言以對。
陸茜文抱著易碎的燈管,一手幫他扶著車子好讓他下來,見他手上那桶油漆的顏色,忍不住又冒火。「你買這什麼顏色的油漆啊」
「黑色,牆壁都涂成黑色就不怕髒了。」他像是挺得意自己的天才。
「請問……你是開診所還是開殯葬業」她開始覺得頭暈。
「黑色不好嗎?」
「當然不好!你是想要病人住院之後全都郁悶到去自殺是不是?你看過哪家醫院診所的牆壁是漆黑色的?」她所有理智已經宣布用完。
「那紫色呢?其實我也想過用紫色。」白亦棋不知死活地繼續挑戰,似乎想知道陸茜文會不會錯手掐死他。
「你開酒廊嗎?要不要我順便幫你找顆七彩霓虹燈?」當她的音調降到冰點就表示有場暴風雪即將來臨。
「紫色也不好……那粉紅色總可以吧!我現在立刻去換,要有效率。」
「等等……」她把他揪住。「你會接生嗎?又不是婦產科,用什麼粉紅色?」
「我要你跟我去買你又不去,油漆那麼多種顏色我怎麼知道要挑什麼……」他一副為難的表情,憋笑憋得快得內傷,他可能有病,覺得挨她罵有種心情超好的感覺。
她罵人不帶髒字,雖然有點刻薄卻沒有惡意,他只感覺她的關心並不覺得是挨罵,重點是她的用字總是令他發笑。
「白色,就買白色。」她嘆口氣,活了二十幾年,從沒覺得跟人說話是件這麼累的事。她開始思考自己如果想開顧問公司,是不是還需要多些磨練。
「可是白色很快就會變灰色,我想說要有點創意,也許畫點什麼幾何圖案或是抽象畫也不錯。」
「你打算什麼時候漆?」她氣虛地問,想像一間充滿抽象風格的診所,隔壁可以再開間精神療養院,從白亦棋的診所出院後,可以直接住到隔壁去。
「等雷小姐出院吧!油漆的味道不大好聞。」
「原來你還有點常識。」
「難得你還會夸獎我。」他搔搔後頸,不好意思地露齒笑。
「我絕對沒有夸獎你的意思,你想太多,等家安出院,我來幫你漆。」她決定用行動節省浪費口水的時間。
「你說真的」白亦棋這次的錯愕是真的,他只是很喜歡跟她抬杠,故意提了兩桶黑色油漆回來,沒想到她是真心希望他的診所能有所改變。
以前,主動親近他的女人多到讓他嫌煩,但是他可沒忘記自己現在是什麼邋遢的樣子,對她而言,他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兩天之後她的好友出院,這輩子兩人想再踫面也不大可能,她居然自願幫他?
「就這樣,你先去換燈管。」只能怪自己的個性雞婆,無法眼睜睜地看他的診所關門大吉,是她建議他重新粉刷,既然他有心要改變,她就好人做到底。
白亦棋一一將診所里天花板上早已泛黑昏暗的舊燈管取下,換上新的。頓時,診所明亮通透,不過,被小阿子畫得亂七八糟又白漆剝落的牆面卻更無所遁形了。
「這樣可以嗎?」白亦棋問站在下方幫他扶著木梯的陸茜文。
她瞄了一眼牆壁。
「等雷小姐出院,我們一起重新粉刷牆面。」他立刻補充說明。
「好很多。」見他執行力不錯,她覺得應該給點鼓勵。
他從向五金行老板借來的木制樓梯下來,習慣性地想將手上的髒污往身上的白袍擦。
「等等……」陸茜文及時拉住他的手。「白色衣服易髒難洗,去,去用肥皂洗手。」
他望望她拉著他的手,再看向她的眼楮,淺淺地笑了。「你,很細心又溫柔。」
陸茜文一時語塞。「我想你不大會看人。」溫柔?她不知道這兩個字也能用在她身上。
「用心看就能看見最真實的一面。」他說得認真,語氣很溫柔。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陸茜文竟然覺得他此時的眼眸像月色中的湖水一樣黝黑迷人,霎時有些不自在。「這、這附近有沒有超市,我想煮點東西給家安吃。」
「有個批發市場,我載你去。」他立刻自告奮勇。
他的熱心讓她覺得很怪,想起雷家安說他對她有興趣的話,這種毛毛的感覺就愈來愈強烈。「不用,你告訴我怎麼走,我自己開車去。」
「喔,那等等——」他到浴室將手洗干淨後,帶她走出門口。「我要想一下,很少上菜市場。」
「那你都吃什麼?每天吃泡面?」
「這附近的農民經常會送來自己種的蔬菜,大家都以物易物習慣了,不用到市場買菜的。」
「真的假的,現在還有人以物易物?」陸茜文難得露出驚訝的表情。
「真的啊,不然我現在載你到處去逛逛。」
「我還是直接到市場買。」又來了,他干麼非得用他那輛破車載她「到處去逛逛」?她真怕到半途得到處找機車零件!
「好吧!你記清楚喔……從這條路往前開一直到看見一棵百年的老榕樹右轉,樹根處有用紅布綁著的那棵才是,樹下會坐著一些老人在那里泡茶,右轉之後過一條小橋,然後你會看見道路兩旁開滿黃花的油菜花田,真的很美,可以停下來欣賞一會兒,油菜花田過了有一間家庭理發,門口有紅白藍三色招牌,我都在那里剪頭發,到那里再左轉,走中間那一條,繼續走到一間養豬人家……」
「等等、等一下……」她現在腦子里已經又是紅布又是黃花又是三色招牌,五顏六色的。「我不是要你介紹觀光指南,沒有路標之類的嗎?」
「我說的就是路標啊!你要記好千萬別問路邊的人,不然他們會告訴你「青仔腳」右轉,「溪仔寮」左轉,「阿好伊厝」左轉,保證你一頭霧水。」
「你現在也說得我一頭霧水……」她揉揉眉心。「請問養豬人家離菜市場憊多遠?」
「要再彎幾個彎,我載你去比較快啦!」他一副老實誠懇模樣,任誰也看不出他故意將路說得復雜無比,就是想要載美人出去兜風。
「好吧……」為免出得去回不來,陸茜文只得勉強听從他的建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