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撞球運動館里,近四十桌球台,平常日子,平常時間居然已經開了八成。
吧淨的淺灰色地毯,隻果綠的塑膠皮沙發,擦得光可鑒人的金色燈桿,挑高的天花板吸納了人聲鼎沸,球場里的男服務生穿著白襯衫、黑西裝褲、黑背心,也有幾個著運動背心、迷你裙的女服務生穿梭其中,有別于一般人以為撞球場總是煙霧彌漫、狹小、出入份子復雜的印象,客人也多是大學生和模魚的業務員。
許樹茵跟在左桀身後走進撞球場里,不少人放下球桿跟他打招呼。
他是這里的常客,也樂于教新手,老板一直要他來駐場,他卻不想受束縛,最後老板只好換個方式,要他常來,開桌不收費。
「阿桀,等等比賽完教我們打球。」幾個女孩見了他立刻圍過來。
「明天吧!」他淡淡地笑,將還在好奇張望的許樹茵抓往臂彎里。「待在我身邊,不要亂跑。」
「好……這里好大,好漂亮。」她仰頭望他,顯得很興奮。「我一直想來撞球場,不過都沒機會。」
他笑著戳她額頭,這個人哦,什麼東西到她眼里都變得新鮮有趣。
左桀走到櫃台拿他的專屬球桿。
「幫你保養過了,加油,我賭你贏。」櫃台人員朝他比比大拇指。
「輸到傾家蕩產可別要我養你。」他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輕松,旋好球桿,開了一桌試試球感。
許樹茵坐在一旁的沙發上,咬著可樂吸管,著迷地看他彎身打球的專注模樣。
他的腿好長,姿勢好帥,好迷人……
額前滑落一綹發絲,他不受影響,穩穩地沖出第一桿,排成菱形的九顆球瞬間進開,兩顆球滾進洞口。
「啪!啪!啪!阿桀好棒喔!」許樹茵十分捧場,用力鼓掌。
他朝她勾勾唇角,這個啦啦隊會不會太夸張了,不過,因為她在,他心情顯得十分愉快。
接著他又連進四球,許樹茵激動地站起來,球桌旁也愈來愈多人圍觀。
許樹茵緊張地盯著下一顆貼近台緣有些難度的號碼球,不知道他是不是能順利進袋。
左桀朝左方走了兩步,又回到白球前,甩開額前的發,彎身,往後拉開球桿,一顆星,入腰袋。
「漂亮──」許樹茵情不自禁叫出聲,四周的人也給予熱烈的掌聲。
左桀揚起笑容,許樹茵看得忘了呼吸。
接下來,剩下兩顆球也輕松入袋,掌聲再度響起,不斷有人為他今天的比賽加油。
左桀走到許樹茵身旁,低身含住她可樂的吸管,喝了口飲料,納悶地問她︰「這是你第一次來撞球場?」
「是啊,怎麼了嗎?」
「沒什麼。」他笑。「你比我還激動。」
「因為你打球真的太帥了,看得我小鹿亂撞。」她興奮到臉頰都泛起紅暈。
「你應該小鹿亂撞的時間好像搞錯了。」
「欸?」她眨眨眼,一會兒才意會到他的雙關語,羞得直捶他。「人家比賽前不是都要禁、禁……那個,你昨天還……」
「秀色可餐,控制不了。」他吻上她的發,被她可愛的表情逗笑了。
「最好有秀色可餐啦……」她不覺得自己美,黑嚕嚕,身材也沒有凹凸有致。
「我不喜歡大餐,路邊攤就很美味。」
「厚……原來我是路邊攤喔!」這次她反應很快,氣得鼓起臉頰。
左桀只是笑,仰頭大笑。
「阿桀,盧明峰來了。」一位服務生前來通知他,是那個準備參加國手選拔的甲組選手。
「唔,來了。」
「要比賽了?」許樹茵萬分期待。
「嗯,記得不要亂咆,待在我的視線範圍里,知道嗎?」
「知道。」因為了解左桀不是個嗦的人,他的一再叮嚀,讓她感覺好甜蜜。
這場比賽采世界大賽的搶九局制,整間球場里的客人幾乎都圍過來觀賽,球桌旁圍起了分隔線,以防觀賽者影響比賽。
許樹茵站在最前排,緊張得手心直冒汗,左桀每進一球她就握起拳頭,無聲地喊著「Yes」、「好球」!
時間飛快逝去,因為比賽太精彩,所有人聚精會神,站了幾個小時卻絲毫不感覺腿酸。
終了,左桀以九比四贏得比賽,球場里頓時爆出歡呼聲,當中也夾雜著下錯注的懊惱聲。
兩位參賽者握手,盧明峰甘拜下風,拉近左桀,低聲問他︰「為什麼不參加選拔?」
左桀笑了笑。「沒空。」
盧明峰也笑了。「幸好你忙。」
「有時間就來,我陪你練球。」左桀說,這下,他又有空了。
「先謝了,我會來的。」
比賽結束,左桀拿了豐厚的獎金,問許樹茵︰「想吃什麼?我請客。」
「你陪我撞球好不好?」許樹茵乞求。
「你想學撞球?」他覺得不妥,雖然撞球本身沒有不好,但再怎麼說,一般人仍存在偏見,他不希望許樹茵因他被歸類。
「一局就好,好久沒打了,好懷念。」
「啊?」左桀傻了,他剛才是不是听錯了什麼?
「來嘛……」許樹茵拉著他走到球台,自己挑了一支球桿,還像似內行人檢查球桿直不直。
「呵……」左桀見她興致濃厚,將已收起的球桿又拿出來。
「我們玩‘14-1’,你開球,要讓我喔,不能先得分。」許樹茵將15顆球排好,耍賴說。
「好……」他沒認真想她為什麼連「14-1」這種玩法都知道,用力沖球,將球撞開,然後一球不進。「換你。」
「先說賭注是什麼?」她問。
「賭注?」這小女子口氣倒不小,居然想跟他比賽。「那就答應對方一個要求,無論如何都要辦到。」
「你說的喔……進一顆球一分,不指定號碼,一局定輸贏。」她狡黠地笑。
「好,你想怎麼玩就怎麼玩。」
他走向她,準備教她怎麼拿球桿,沒想到他還沒開口,許樹茵已經撞進一顆球了。
他再度愣住,應該是巧合,因為那顆球離洞口很近,只要白球能踫到肯定能進。
但是……接下來就不可能是巧合了吧?!
左桀拿著球桿,從頭到尾一直站著,眼楮愈瞪愈大,嘴巴不自覺地也張開了。
十五顆球,許樹茵竟然……竟然給他連進十顆!
她看著他目瞪口呆的表情,樂透了,踐踐地走到他面前,將食指抵在他胸口,宣布︰「很抱歉,你輸了,不過要有運動精神,還是得打完。」
「許樹茵……」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你從哪里蹦出來的?」
「噗……」她笑,其實這場比賽不公平,因為他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幫她開了一局很漂亮的球,幾乎沒太大的難度。
「你球打得很棒,怎麼會的?」他還沒見過女孩子打得像她這樣好,當然,除了職業選手。
「我小舅舅以前是撞球國手,家里就有球台,我們家所有小阿都會撞球。」
「你小舅舅叫什麼名宇?」
「林順發。」
「是那個左腳有點問題……」左桀吃驚,比意外還要意外。
林順發是他撞球的啟蒙師父啊!世界居然這麼小,是怎樣的因緣際會讓她來到他面前?
柄中時,左桀經常蹺課泡撞球間,抽煙、喝酒樣樣來,球打得不怎麼樣,架倒是打得很凶,成天惹是生非,是林順發教他打球,開啟他封閉的心。
那個時候,他什麼人的話都听不進去,除了林順發,在師父面前他甚至不敢抽煙,只因為林順發說︰「喜歡撞球不是壞事,要做好榜樣,不要害了其他想要好好撞球的孩子。」
「他的腳是小時候被我外公打斷的,為了不讓他再撞球,所以有點跛。」許樹茵說︰「不過,他很堅持,听我媽說他身上帶著五百元一個人就跑到台北拜師,一直到摘下亞洲花式撞球錦標賽金牌才回家。」
左桀不可思議地看著許樹茵。「他現在人在哪里?」
「在嘉義啊,開了一間球館,他還說我最有天分喔,不過,我爸說如果我敢去撞球場,也要打斷我的腿。噗……」
「下次你休假,帶我去見他。」
「好啊,我知道你們喜歡撞球的,一听到高手就手癢。」
左桀將許樹茵攬進懷里,心里好激動,找了林順發好多年,台北各個球館都跑遍了,一直想再見他。
「怎麼了?」她被抱得好緊。
「沒事。」他放開她。「對了,你今天不用上班嗎?」
「要啊……」許樹茵愣愣地說,然後看一看手表。「糟了──遲到了!」
下學期開學,開始服裝設計系大四生最重要的課題──畢業展。
設計圖畫了又修,修了再改,翻閱大量書籍,確定最後素材,從各個展場吸收經驗,挑選模特兒,所有人陷入兵荒馬亂的戰場中,許樹茵也不得不辭掉花茶店的工作。
不過,只要一抽出空,她還是會繞到店里,看看需不需要幫忙。
她和左桀的戀情持續加溫,不過,溫怡芬仿佛因為她的離職而冷淡許多。
「溫姊,我來了!」許樹茵騎著她的小綿羊,停在店門前,用力揮手。
「喔……」溫怡芬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煮花茶。
「靜宜呢?今天休假?」許樹茵問,靜宜是接續她工作的工讀生。
「請假,說是感冒。」溫怡芬看來十分疲憊,這工讀生三天兩頭就請假,她的作息被打亂,幾次臨時還要拜托保母再多帶幾小時,最近又發生了一件大事,她焦頭爛額。
「我幫你吧。」許樹茵將車停好,走進店內。
「你不是要找阿桀?」
「沒關系,晚點再找他。」說到左桀,許樹茵還是忍不住辦了臉,有些害羞。
「不用了,我以前也是一個人這麼過來的,你上去吧!」
「讓我幫你吧。」許樹茵逕自拿起圍裙準備套上。
「我說不用──」溫怡芬搶下她的圍裙,突然察覺自己的語氣太尖銳,又隱了下來。「只有兩杯飲料,我自己來就好。」?
許樹茵雖被嚇到了,還是關心地問︰「溫姊,你看起來好累,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事。」她不想談,她不認為沉浸在幸福里的許樹茵能懂。?
事實上,她的前夫發現了小堯的存在,現在想跟她爭取監護權,律師說若無法私下協調,就得上法庭解決。?
「嗯……」許樹茵看出她並非真的沒事,但是,不知如何是好。「那我去找阿桀了。」?
她走出店門,踏上通往二樓的階梯,打開大門。?
憊沒天黑,屋里卻一片昏暗。?
許樹茵幫左桀做了遮陽力十足的雙層窗簾,取代他那條克難式的黑布。?
走向里面那間房間,窩在床尾的土匪知道是她,沖過來撲到她身上,拚命搖尾巴,舌忝她。?
「土匪……」她低聲輕說︰「你知道我來啦!」?
土匪長大了,站起來有半人高,左眼下方的黑毛比幼犬時更明顯。?
「噓……要安靜喔……」她叮嚀土匪,揉揉它的頭。?
轉過身蹲坐在床前,低頭俯視睡著的左桀,所有的愛意便一點一滴地涌現,直至泛濫。?
她很輕很輕地撫過他微亂的發,撫過他單薄俊逸的臉,為他掖掖被子。?
只是這樣看著他,她便覺好滿足。為了畢業展,他們已經兩個星期沒見面了,偶爾通通電話卻紆解不了思念。?
彬許是因為太愛他,或許是因為總感覺不到他深切的情感,許樹茵變得很害怕改變,仿佛一旦月兌離了學生生活,她和他之間也會產生變化。?
恐懼是莫名的、沒來由的,每到夜深入靜,每當想念他卻無法見到他的時候便會浮上心頭。
她很小心地隱藏那些不安,要自己樂觀,只要她夠堅定,什麼困難都會迎刃而解的。
左桀翻了個身,面向她,將被子踢到腳邊。
她笑他像孩子,又小心地將被子拾起,覆到他身上,三月底,天氣還涼著呢!
雖然,她想保持安靜,也要土匪安靜,不爭氣的肚子卻在這個時候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
她趕緊按住肚子,不過,左桀已經醒了。
他睜開眼,仔細一看,發現她。
「來了怎麼不叫我?」他大手一抓將她拉到床上,翻個身,大腿夾上她的。
他打了個哈欠,昨晚跟戴光榮徹夜研究幾台中了新病毒的電腦,上午又陸陸續續幾個學生抱著有相同問題的主機過來求救,這種像流行感冒一樣利用信件傳播的病毒,一忙起來就是沒日沒夜,直到中午兩人才全部搞定。
「想偷听你說夢話。」她的頭頂抵著他的下巴,心悸依舊。算算,他們交往快三個月了,見到他仍教她意亂情迷。
「我說了什麼?」他磨著她柔細的發。
「還沒听到就把你吵醒了。」她還是很老實。
「忙完了?」擁著她,才發現思念的濃度。
「嗯,接下來就是復賽,如果能順利進入決賽,就要開始忙了。」
「復賽什麼時候,我去看。」
「真的?!下個月十三號。」
「嗯,去幫你賄賂評審。」
「咯咯……」她笑了起來,雖然知道他是開玩笑,可是還是覺得窩心。「阿桀……」
「嗯?」
「我好愛你……」
「嗯。」他摟緊她,又甜蜜又沉重。
他不想未來,也看不見未來,她坦白的愛堵得他胸悶。
繼續下去,可以嗎?他經常這樣問自己,跟他在一起,她真的能幸福嗎?
這樣無憂的日子,還能持續多久?現實的一切,不能不想清楚。
「想吃什麼?」左桀問。
「去找阿達吧!懊久沒看到他了。」她不問他愛不愛她,只要她愛,就夠了。
「好──」他松開她,起身。「我去洗把臉。」
許樹茵跟他走到浴室。「阿桀,溫姊好像有什麼心事。」
「是嗎?」
「嗯,不過她沒跟我說什麼事。」
「唔,有時間我再問問她。」
「如果有我能幫忙的,要告訴我喔!」
「嗯,你晚上在這里過夜嗎?」
「好……啊……」她垂下臉,因為臉紅了。
這表情,可愛極了,左桀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發燙的臉頰。
「笨蛋……你想太多了……」
左桀隔了好幾天才想起許樹茵跟他提過的事,趁著晚班工讀生還沒來的時候,來到店里,想知道溫怡芬怎麼了。
「听小煤炭說你精神不大好。」他走進店里,站在溫怡芬身旁。
「有嗎?」溫怡芬低著頭,不去看他。從他口中听見許樹茵的昵稱,總教她不是滋味,盡避,她也希望他快樂。
「好久沒看到小堯了,怎麼一直沒帶他來?」
提起她的寶貝兒子,溫怡芬頓時變得軟弱,抓著圍裙,雙手微微顫抖。
離婚後她才發現懷孕,決定獨自生下孩子、扶養孩子長大,不再與前夫家有任何瓜葛,因為是在婚姻關系存續時懷孕,戶政事務所在辦理小堯的出生登記時,必須在生父的戶籍里記載孩子的資料。
溫怡芬抱著僥幸的心理,只要他不去申請戶籍謄本,就不會發現了,就算發現,他也找不到他們母子。
沒想到……前丈會找征信社,找到她的店,沒想到他不要妻子卻堅持要孩子。
「怎麼了?」左桀搭上溫怡芬的肩,發覺真的不對勁。
「小堯他生父……要把小堯搶走……」壓抑了許久的恐懼,瞬間潰堤。
「怎麼會現在才來搶?」左桀沒有探問過溫怡芬的婚姻,所以並不清楚詳情。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律師說我前夫……說我當初刻意隱瞞……」她已泣不成聲,說不下去了。
「你過來,」他將她拉到後面。「什麼樣的情形,你好好說,先別哭。」
溫怡芬擦掉眼淚,在左桀關心的語氣下,娓娓道出她過去那段失敗的婚姻。
丈夫在新婚之夜發現她不是處女,耿耿于懷,而後竟然將這麼私密的事告訴她婆婆,同樣是獨自扶養孩子長大的婆婆從此後經常對她冷言冷語,開始干涉他們夫妻間的感情。
夜晚,她婆婆會站在房門外偷听他們夫妻倆的房事,白天,罵她不知羞恥,叫那麼大聲,她很難堪,幾次拒絕丈夫的求歡,最後引來暴力相向,小堯便是在那樣不堪的婚姻暴力下懷上的。
「靠──變態母子──」左桀氣憤地往牆上一槌。「不能讓小堯在那種環境長大。」
「我也不想……但是,我前夫他的經濟狀況強我太多,畢竟是一間公司的老板……我很害怕……我不想失去小堯……」
「發生這麼大的事,怎麼不說?」左桀怪她。
溫怡芬抬起淚汪汪的眼,原本就瘦削的臉頰因為這陣子吃不下、睡不好,整個人又瘦了一大圈。
「你已經幫我太多……我不能再麻煩你……」
「說這什麼混話?」他看她一眼。「別擔心了,這件事我會幫忙想想辦法。」
這些年,溫怡芬一個人堅強地面對困境,其實內心渴望有個厚實的肩膀可以依靠,她望著左桀跟自己一樣擔憂的神情,隱藏許久的情感瞬間沖出,她往前一步,抱住他,所有委屈與難堪,隨著眼淚奔出。
左桀任她抱著,輕拍她的背,安慰她,而他的安慰卻引出她更多的淚水。
她想,也許左桀對她不是沒感覺的,否則,他為什麼那麼關心他們母子……
溫怡芬沉浸在被保護的感動中,沒注意到身後出現的人影。
許樹茵剛好來找左桀,走進店里想跟溫怡芬打聲招呼,哭泣聲將她引來後方,意外看見兩人相擁的畫面。
左桀也看見許樹茵了。
許樹茵連忙朝他比了比噤聲的手勢,又比手畫腳,要他安慰溫怡芬,她會到樓上等他,然後悄悄退出店里。
從頭到尾,溫怡芬都不知道她來過。
左桀卻暗自嘆息,這個笨蛋,男朋友可以借人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