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生活簡單得一如顧惜風所希望的,雖然屋里有廚房,他卻很少自己開伙,因為那只嘰嘰喳喳的小麻雀總是會定時來敲門,叫他過去吃女乃女乃煮的山野飯菜,清爽不油膩,少肉少油少鹽,他也不挑食,女乃女乃煮什麼他就吃什麼,三天下來,他除了在民宿附近走了幾圈,看那荷葉在風中飛舞,就只是吃飽睡、睡飽吃,腦子空空如也。
在他的記憶里,似乎很少這麼安詳過。
今天的早餐是腌辣蘿卜干、炒蕃薯葉、一個蛋、一小塊咸魚外加一道炒溪蝦,小麻雀邊說話邊吃東西,還不忘把炒得紅女敕美味的溪蝦夾進他的碗里。
「來,吃吃看,這道菜在苗栗很出名的喔,這里的溪蝦雖然小卻很夠味,再加上女乃女乃的獨門料理配方,真是好吃得不得了,多吃點,別客氣。」說著,何田田很快的扒了幾口飯進嘴里,吃相一點都稱不上淑女。
彼惜風看著她俐落又不做作的吃相,覺得可愛又好笑,淡漠的臉上露出一抹淡得不能再淡的笑痕,乖乖听話的把她贊不絕口的溪蝦給送進嘴里,輕輕一咬,蝦子辣中帶甜,蔥蒜的香味及米酒的香汁頓時溢散在唇齒之間,果真是令人驚嘆的上等美食。
「好吃吧?」何田田亮晶晶的眼湊近他的臉,詢問著。
「嗯。」
「就說吧,不蓋你!」一掌拍上顧惜風的肩,她笑得開心無比,一雙竹筷又把蝦子往他碗里夾,「好吃就多吃點!這東西很便宜的,不怕被你吃垮!」
「我自己來就行。」
「沒關系,別跟我客氣。」
「是啊,愛惜風的先生,你別跟我家丫頭客氣,她這人大剌刺的,又愛說話,從小到大不管男女老少,跟誰相處都是一個樣,瘋瘋癲癲的,愛惜風先生你可別見怪啊。」女乃女乃笑咪咪的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丈母娘看女婿似的,越看越有趣。
「哎呀,女乃女乃,人家叫顧惜風,不是愛惜風啦。」被女乃女乃這麼一笑,何田田紅了臉,顧左右而言他。
「哎呀,都一樣嘛,就是愛風的意思,哪里不一樣?」鬼丫頭!
「女乃女乃,妳不是吃飽了嗎?等一下不是要到鎮上廟里去念經?我陪妳去吧,今天我沒事。」塞了一塊辣蘿卜干進嘴里,何田田起身又幫自己添了一碗飯,「顧先生,你還要不要飯啊?」
「什麼要飯,又不是乞丐!表丫頭,連話都不會問!」女乃女乃忍不住又念了一句。教了幾百次,這丫頭就是學不會。
「還不是一樣,顧先生听得懂就好了嘛。」老人家就是唆,老是在意這種無聊的小事。
「這是禮貌--」
「女乃女乃,等一下我開車載妳去廟里。」何田田笑咪咪的打斷女乃女乃的話,非常明白自己的話可以成功的移轉女乃女乃的注意力。
「嗄?我不要,我自己用走的就成了。」
丙真,一听這丫頭要開車載她,女乃女乃的臉變得有點蒼白。
拔田田故意偎到女乃女乃身邊,用甜蜜的嗓音撒嬌道︰「沒關系啦,我反正沒事嘛,從這里走到鎮上很遠耶。」
「我下山後再去搭公車,一點都不遠。」女乃女乃把碗收了,想趕緊擺月兌孫女的好意,快快落跑。
「可是--」
「妳那麼閑,不會帶愛惜風先生去山頂上走走,人家是客人,這里人生地不熟的,妳熱門熟路的,知道哪邊好玩就帶他去走走,不然人家會覺得我們這村子很無聊,住沒幾天就想走了。」板起臉,女乃女乃義正辭嚴的開始說教,「反正妳今天沒上課,就陪客人去走走。」
「喔--」尾音拉得好長,何田田偷偷瞄了顧惜風一眼。
「我沒關系。」顧惜風淡道。他習慣了一個人,也不希望有人同行。
「這怎麼成呢!我昨天听愛惜風先生說想去拍照,山頭上的鴛鴦湖是一定要去一趟的,那山路難走,又不好找,就這麼吧,田田,妳今天就帶愛惜風先生去一趟,鴛鴦湖畔的野百合,妳給我順道帶幾枝回來。」
「喔--」這根本明擺著不能偷懶嘛!憊要摘那鴛鴦湖畔的野百合回來給女乃女乃當證據是吧?老狐狸女乃女乃!
「喔什麼喔?妳听見女乃女乃說的話沒有啊?」女乃女乃看向孫女兒。
「听見了啦。」何田田應了一聲。
「記得要帶件衣服,照不到陽光的地方會有點涼。」
「喔--」
「我要出門。」女乃女乃拿起簡單的小包包,轉頭對顧惜風笑了笑,「年輕人好好去玩,鴛鴦湖是咱村里最美的地方,你是非去不可的,不過那山路不太好走,你可別讓我孫女兒摔著了,啊?」
聞言,何田田剛喝下的一口水差點從嘴里噴出來。
什麼跟什麼啊,摔著的人該是這個可能這輩子都沒走過山路的男人吧!怎麼可能會是她?
「我知道,我會小心照顧她的,老女乃女乃慢走。」顧惜風放下手邊的碗,起身目送老女乃女乃步履蹣跚的背影,輕挑起眉,「老女乃女乃一個人真的可以下山嗎?」
「可以啦,放心,她常走,而且往下再走幾步路就有同伴等著她,老人家通常都是一伙人同行的,到廟里念經就是他們的社交活動。」
「女乃女乃為什麼不讓妳開車送她?」
「嗄?」何田田紅了臉。說到這就有點尷尬了,還是別提了。「沒啊,老人家喜歡走路嘛。」
她該告訴他,女乃女乃之所以不敢搭她的車,是因為有一次她開著開著,一個不小心就把車開到懸崖下嗎?
當然不行!懊丟臉喔!要是她真說給這男人听,只怕他會笑到肚子痛吧?
老實說,當時要不是崖邊的兩棵大樹恰巧接住了車身,讓她得以趕緊爬出車外打電話求救,她現在可能已經去天堂見爸爸媽媽了。
在啟程到山頂的鴛鴦湖之前,何田田特地準備了一個大包包,里頭塞滿一堆零食,有五香乖乖、科學面、鱈魚香絲等等,然後又放了兩瓶已經結成冰的冬瓜茶、一瓶礦泉水、一件薄襯衫、一本小說,這才心滿意足的拉上包包拉煉出門去。
她頭戴一頂大草帽遮陽,身上穿著一件白色V領背心、白色牛仔短褲、一雙白色球鞋,跟在顧惜風後頭走著。
敝了,明明是她要帶路的,一路上她卻都走在這男人後頭,不過,她也不計較啦,反正他沒走錯路,腳又比她長,誰在前、誰在後根本無所謂,只是,他的體力好得讓她有點吃驚,怎麼也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斯文俊逸的男人,爬了半座山都沒見他喘一下。
她沒說話的時候,山里靜得連樹葉掉在地上的聲音都听得到,還听得見自己累得在喘的聲音。好家伙,他到底什麼時候才要喊停啊?她好想休息一下,喝一口水也好。
「累了嗎?」他听見她在後頭喘吁吁的聲音,這才回過頭瞅她一眼。
「還好啦。」汗都可以成河了,能不累嗎?何田田白著臉,卻還是開心的沖著他笑。
「累了就要說,女孩子別那麼逞強。」嘴里數落著,顧惜風卻仍找了個有樹蔭的地方坐下來,見她還是站在原地,深邃的眸一瞇,「妳不坐下來休息嗎?可別等一下累倒了,還要我背妳。」
聞言,何田田坐下了,卻坐得離他有點遠,熱辣辣的陽光曬在她細女敕的臉頰上,竟有點發疼。
「放心好了,我不會要你背的,我沒這麼金枝玉葉,我們這些在山里長大的女孩子跟都市女孩可下一樣,不會動不動就昏倒,安啦。」從包包里拿出礦泉水,她頭一仰便往嘴里灌,喝完才想到他,「你沒帶水啊?」
「這里沒有便利商店。」他悶聲說著。
「可是我家有水啊,你可以用空瓶子裝山泉水……算了,這瓶冬瓜茶給你。」她從包包里拿了一瓶冬瓜茶丟給他,「接好!」
彼惜風手一揚,準確無誤的接過她胡亂丟過來的瓶子。這個女人……唉,真的很魯莽。
「你的反射神經不賴嘛,沒把冬瓜茶給摔到地上。」她笑咪咪的,又灌了一口水。
「如果摔在地上,這個瓶子可能會裂掉。」她不知道嗎?
「是啊。」她笑著點點頭。
「那麼,里頭的冬瓜茶就會倒出來。」
「沒錯。」
「那妳剛剛還亂丟?」
「嗯,是啊。」她還是笑咪咪的,看不清真正的心思。
誰教他剛剛像老夫子一樣的數落她,此仇不報非君子。
彼惜風瞅著她,終于有點明白這小麻雀是故意的,因為她在生氣,只是,氣什麼呢?氣他念她那麼一句?還是氣她必須帶他上山一趟?
「如果妳不想跟我上山,妳可以掉頭回去,老女乃女乃要的野百合,我會順道幫妳帶回去,妳不必擔心。」
「我沒說不想跟你上山啊,只是……你是不是不喜歡我,所以老是板個臭臉給我看?其實,你不喜歡我也沒關系啦,反正我本來就是個沒人疼沒人愛的人,我習慣了。」
什麼……習慣了沒人疼沒人愛的日子?她怎麼了?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是了,打從他住進荷風民宿以來,就沒見過老女乃女乃之外的任何人,這麼說,她是個孤兒?從小無父無母的孤兒?跟他一樣?
彼惜風的眸再次瞇起,迷惑的瞅著她一臉的哀戚與無助,有那麼幾秒鐘,他有股想要把她摟進懷里呵疼的沖動……
只不過--
「干嘛?」哀戚的臉維持不到十秒鐘,何田田噗哧一聲,手指著他嚴肅的俊容笑出聲,「你這個樣子好好笑喔,不會是因為我剛剛說的話就同情我了吧?沒想到你這男人還挺有良心的,表面一副酷樣,實際上心卻很軟,我說得沒錯吧?」
只是存心逗逗他而已,想看看這男人冷漠的表相不是否也一樣的冷血無情,沒想到他真的是只紙老虎,哈,哈哈--
「捉弄別人很好笑嗎?」
笑,驀地僵在唇邊,何田田看見這男人眼底深處的傷痛。
「因為妳生活得快樂、無憂無慮,就可以輕易的捉弄別人,把別人的傷痛拿來開玩笑?」
不是吧?她只是想逗逗他而已,他做什麼義正辭嚴的教訓起她來了?
拔田田無辜的眨眨眼,「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顧惜風嗓音更冷,倏地站起身往前走。
「喂,等等我啊!」包包都還沒收好,何田田七手八腳的把東西塞回袋子里,小跑步追了上去,「我道歉好嗎?我真的不是有意的,如果我說了什麼傷你的心的話,我道歉,你不要生氣嘛!」
彼惜風走得很快,不像剛剛上山時還刻意放慢腳步等她。身後的她聲音離他越來越遠,拐了幾個彎後,他漸漸地只听得到風的聲音,這才頓住腳步回過頭去。
咦?人呢?
他皺起了眉,往回拐了一個彎,又一個彎,還是沒見著半個鬼影子。
怎麼回事?是她迷了路沒跟上他,還是他迷了路亂走,所以找不著她?不管是什麼,他們兩個走失了是事實,唯今之計也只有回頭找她。
彼惜風低咒了聲,加大步伐往回走。
都怪他,跟一個小女生計較什麼呢?她連他是誰都不知道,更不可能明白她那樣的捉弄之所以會讓他生氣,是因為他就是那習慣了沒人疼沒人愛的孤兒!這個世上,他愛的人都不愛他,將他遺棄,讓他一輩子都孤孤單單的,只能像流浪的風一樣,飄零無依。
像她這麼一個開朗幸福的女人,不會明白像他這樣的人心里有多痛,表面的冷漠只是為了掩蓋內心的脆弱,怕那陳年的傷疤一旦被赤果果的揭開,他的世界便要翻天覆地……
彼惜風沉下眼,抬起頭來竟見那藍天飄過幾朵烏雲。該死的!不會是要下雨了吧?這是什麼鬼天氣!罷剛還陽光燦爛,現下卻烏雲點點?
他的腳步益發急了,放眼望去都看不見人影,讓他的心急了起來。
雖說小麻雀是山里長大的女孩,但她畢竟是個女人,如果這山里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還有別的男人,又或者這山頭有一些狼啊徹的,或是有獵人擺了什麼捕獸夾之類的,把她給夾傷……
媽的!他干什麼這麼意氣用事,把她遠遠甩在後頭?現在折騰的卻是自己!他對一個小女生裝什麼冷漠?又生什麼氣呢?如果她發生了什麼事,他要怎麼面對老女乃女乃?又怎麼面對自己?
「何田田!」他放聲大叫。
略微凌亂的步伐改為奔跑,精壯的胸膛因氣悶心急而更為起伏,叫了數聲仍未見回音,他開始朝原來的路往前奔,終于,他看見了她,一動也不動的坐在泥地上。
奔跑的步伐緩下,一顆心落定,他慢慢地朝她走去。
背對著他的身影一聳一聳地,再走近些,他听見了她細不可聞的嗚咽聲。
心,驀地抽疼著,像有人用針往他心口刺了一下。
「何田田,妳哭什麼?」莫非,他剛剛的舉動真讓她如此傷心?因為他把她甩在身後,所以她氣得哭了?
扒,終究還是個女生,氣了只會哭,只會鬧脾氣,他怎麼會以為她可能因此負氣的自己走下山呢?
聞言,背對著他的身影驀地一僵,卻沒有馬上答話,伸手往臉上一抹再抹,好半天才道︰「我沒有哭。」
聲音低低怯怯地,和往常開朗的聲調大不相同,這讓顧惜風心里的愧疚更深了一些。
「那妳坐在這里干什麼?」他走到她身旁,蹲,在她旁邊坐下來,往她眼楮看的方向望去,「這里的風景很好嗎?還是妳真的累得走不動了?」
「如果是後者呢?」
彼惜風有些意外,眼神往她飄了過去,見她兩潭水汪汪的眼依然靜靜的看著遠方,他看了她一會兒,心莫名的柔軟起來。
「雖然我之前說過不會背妳,不過,妳若真的累得走不動,那就上來吧,妳不算太胖,我應該還承受得住。」他拍拍自己的背,「上來!我背妳!」
拔田田笑了,也哭了,側過身一下子便撲撞進他懷里,鼻涕混著淚水淨往他的上衣抹去,「對不起,顧惜風,對不起,你不要生我的氣好嗎?」
「好。」他輕應了一句,不過這哭在興頭上的小妮子可能沒听見,還一徑拿她的眼淚、鼻涕繼續抹在他身上。
「我剛剛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想逗逗你而已,沒想到你真的跟我一樣可憐……我怎麼會不知道孤兒的傷痛呢?我比誰都清楚明白啊!
「雖然我和一般的孤兒不一樣,有爸爸疼、媽媽愛,可是他們疼我愛我十多年之後就這樣突然走了,我的痛絕不會比從小就沒爸爸疼、媽媽愛的人少呵,反而更痛更痛,痛得都快要不能呼吸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真心要傷你的,真的對不起,你不要生我的氣好嗎?」
一聲又一聲的道歉,一聲又一聲的哭泣,回蕩在靜寂的山林之間,听起來格外的令人不忍與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