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漢久是朝鮮人,嚴格說來,他是朝鮮派駐在京城的使臣,理藩院侍郎新官上任,他自然要親自走一趟,前來拜會。
「這位是朝鮮使臣代表,金漢久,金大人。」理藩院尚書喀爾代在場,親自介紹。
兆臣點頭示意。
金漢久雖為使臣身分,但朝鮮為大清藩國,金漢久不僅點頭,尚需彎身行禮以示敬意。
待金漢久回禮後,喀爾代再為金漢久介紹。
「這位是禮親王府大貝勒,也是皇上授命的新任理藩院侍郎,兆臣大阿哥。皇上不僅授命大阿哥為理藩院侍郎,還任命大阿哥總管朝鮮事務,現時政務已交辦,未來金大人需時常與大阿哥來往走動。」喀爾代為金漢久介紹得甚為詳細。
尚書喀爾代知道兆臣為禮親王世子,他雖為尚書,較兆臣官高一階,但也不敢怠慢。
「久仰大阿哥威名,漢久素知您嫻熟朝鮮事務,未來要請您為大清皇朝與朝鮮王朝的友好關系,多加費心。」金漢久語調態度甚為斯文有禮。
「哪里,朝鮮國王向來與我大清友好,兆臣身為人臣,授命于皇上,必當盡心竭力,不辱皇恩。」
兩人客套過後,喀爾代撫手稱好。「太好了!現下二人已見過面,今後有事就不必老夫再為大阿哥與金大人引見了。」
兆臣凝望金漢久。「金大人到京城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吧?」
「是,」金漢久看了兆臣一眼,問道︰「不知您怎麼能猜到?」
「因為您的滿語說得很好。」兆臣目光犀利。「金大人在京城,已經住了多久時間?」
「已有五個年頭了。」
「那真是英雄出少年!金大人看來還如此年輕,想不到在五年之前,就已經被朝鮮國王任命為使臣。」
「不敢,大阿哥不也如是?年歲甚輕便授命為侍郎者,實在是鮮聞寡見。」
「說得是啊!」喀爾代插嘴。「大阿哥年少得志,可喜可賀,不僅如此,大阿哥近期尚有一喜,應當恭賀。」
「喔?大阿哥何喜之有?還請尚書大人明示。」
兆臣未來得及阻止,喀爾代已經說出︰「近日大阿哥即將大婚,金大人您說,這不又是一喜嗎?」
「確實是,此乃雙喜臨門,漢久于此先恭喜大阿哥了。」
兆臣拱手回禮。
「未知是哪一家的閨女,有如此的福氣?」金漢久問。
「是翰林家的閨女!」喀爾代嘴快,這又是他喊出來的。
安林家?
听到這三個字,金漢久臉色陡變,他隨即問︰「未知是哪一府翰林——」
「自然是翰林院掌院學士兼南書房行走,英珠大人府里的閨女,才能匹配得了咱們禮親王府的大阿哥了!」喀爾代回道。
金漢久听見是英珠大人的閨女,整個臉色都不對了。
察覺到金漢久神色有異,兆臣凝目直望,默然不語,觀察金漢久的表情。
懊半天過去,金漢久沒辦法說出一句話來。
「金大人,您身子不適?要不,臉色怎麼會這樣難看?」喀爾代見金漢久臉色蒼白,這才覺察出異狀,連忙關切。
又過半晌,金漢久才能勉強出聲︰「是……」他听聞馥容即將出閣,因此心神不寧。因為太過于震驚,現在他實在控制不了自己的理智與感情,他必須借故月兌走。「是,我現在……確實略感不適。」
「是嗎?」喀爾代不解。「可是這病怎麼會發得這麼突然——」
「既然金大人身子不適,那麼應該立即回府調養才是。」兆臣開口。
金漢久抬起眼瞪住兆臣,沒料到大阿哥早已留意他。
二人目光交接,金漢久的眼神驟然間充滿了絕望。
兆臣冷靜地回視他,未受金漢久目光里的恨意所影響,只是研究著他眼中的絕望從何而來。
「大阿哥說得是呀!」喀爾代擊掌。「那麼就由老夫護送金大人回府就醫,咱們這就告辭了?」
兆臣斂下眼,點頭示意,神色看似平常。
轉身離開親王府之前,金漢久的目光停留在兆臣身上,那短暫一瞥,再不能掩飾眼中的敵意。
出嫁當日,馥容很早就起床,她不像別的新娘子般,一起床便開始忙于梳妝打扮,反而要求稟貞去請來阿瑪與額娘。
稟貞听從小姐的吩咐,請來老爺與夫人。
英珠與夫人來到女兒屋里,齊坐在前廳,不知道是為了何事。
適巧此時馥容的另一名侍女稟德走進來,手上還端了一只茶盤。
「阿瑪,額娘,」馥容繞到兩人跟前,並且回眸示意稟德跟上來。「今日,便是女兒要出閣的日子了,請阿瑪與額娘接受女兒三拜,以表女兒感激阿瑪與額娘養育、疼愛的孝心。」話說完,她下跪磕首就是一拜。
「妳這是……」翰林夫人舒雅想伸手攬住女兒,但見馥容堅持拜下去,她也有些慌張,不知道女兒為何突然如此?
英珠也一樣面露不解之色。
待馥容拜完三拜,英珠才問女兒︰「這又是做什麼?等一下在禮堂行禮,不是自然要拜別了嗎?」
「那不一樣,女兒希望能在離家之前,單獨與阿瑪還有額娘拜別,這是女兒一片至誠的心意。」馥容凝望著兩老,懇切地這麼說。
之後她又跪下,再轉身接過稟貞手上的熱茶,將茶碗高舉過頭,恭恭敬敬地上呈給她的阿瑪與額娘。「請阿瑪與額娘,接受女兒最後一次親手奉上的熱茶。」
舒雅見自己的女兒如此,又想到女兒自今日起就要離家,嫁為人婦、將做人媳,也不知此去女兒的際遇如何,婆家是否會愛護疼惜?夫妻間能否相濡以沫、情感是不是可以歷久彌堅?舒雅也是女人,為人婦已將屆三十個年頭,亦听過不少人間憾事,自然明白女子的命運恰似飄零的落花,然父母與兒女不能齊壽,不可能伴其一生,女兒長大終究得嫁人離家,將來相夫教子另有一番人生,思及此,舒雅也不禁憂懷、傷感的悄悄淚濕了臉龐……
英珠雖然沒有夫人那麼易感,但是也忍不住鼻頭發酸。
叭著女兒親手敬的茶,听著女兒說的話,兩老心頭各自涌出千般萬般說不出的滋味……
兩老離去後,馥容這才坐在梳鏡台前,由翰林府自外頭請來的有經驗的婦女,開始為她梳頭、挽面、上妝。
「等一下。」婦人正要上妝,馥容卻出聲阻止她。
「請問,小姐有什麼事嗎?」
「我不擦粉、不上妝,只要在我唇間抹上少許胭脂即可。」馥容指示。
「什麼?」婦人顯見有些驚嚇。「您說,您不擦粉、不上妝?」
「對。」她神色淡定,眼神卻堅毅地凝望著鏡面。「您就照我說的去做便可以,您一樣能領您該得的花紅謝禮。」
「可是……」
「請不要猶豫,按照我說的去做就可以。如果有任何人怪罪下來,我會全部承擔。」她再一次說明。
熬人的臉色看來非常不安,但小姐堅持,她又不能違逆小姐的意思……
但見馥容神色篤定,不容改變心意,婦人無奈,只得悶聲照做。
「小姐,」稟貞听見小姐的吩咐,她慌張的程度不比那婦人少一點。「您真的要這麼做嗎?新娘子不擦粉、不上妝,要是新姑爺怪罪小姐,那奴婢們該怎麼辦才好?」
「我這麼做是有道理的。新婚之日,能夠看見我容貌的人,只有我的丈夫。所以,我要我的丈夫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最真實的我,因為夫妻相處多則數十年,做為妻子的人,難道可以每天戴著面具去面對自己的丈夫嗎?倘若只有新婚第一夜,利用盛妝的假面具去欺騙自己的丈夫,那麼我的心必定不夠真誠。再者夫妻貴在相交、相知、相惜,如果他能夠體解我的心意,很快就會明白我的用意,這樣他就應該不會在乎我的容貌如何。」
「但是,這樣的男人太少了!」婦人插嘴喃喃叨念︰「世間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男人嘛!」
稟貞也覺得小姐固執。
馥容凝望鏡中的自己,深吸口氣。「我明白,他雖名為我的丈夫,但對一個根本沒有見過的陌生人,有這樣的期許的確可笑。」她頓了頓,若有所思地往下說︰「但他終究不是別人,而是要與我共度一生的人,這麼做也許會惹惱他,讓他不高興,但也能讓我看清事實,在一開始就能知道我的夫君,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可是,小姐,到時候如果姑爺不喜歡您自作主張,那又怎麼辦呢?」稟貞憂心地問。
「如果他不喜歡,那我會從此做一個守本分的妻子。」
「守本分的妻子?」
馥容微笑。「知道自己有一個世俗的丈夫,那麼在他面前,我只能做一個守本分、沒有聲音的妻子。但倘若,當他揭開蓋頭那一刻,能有一點點笑容、一點點溫柔、一點點包容……那麼,我會知道,自己將成為這世上最幸福的新娘。」
稟貞睜大眼,跟婦人對望,她們不明所以,又好像似懂非懂。
只有馥容自己心里清楚,她的期待是什麼。
這麼做也許不被世俗認可,也許離經叛道,但如果婚姻是女子一生必須經歷的過程,那麼她只想用自己的方式,來認識她的丈夫……
只想用知性與感性,來開始她的婚姻。
禮親王府大貝勒大婚之日,闔府上下張燈結彩,前來道賀的賓客皆口言祝詞,笑容滿面。
禮親王與福晉桂鳳、老祖宗富察氏,三位家中長輩更是春風滿面,開懷言笑。
整場喜宴之中,只有留真一個人神色黯淡,悶悶不樂。
她與她的阿瑪安貝子,特地自蔘場跋至京城,就為了參加兆臣的婚宴,但對留真來說,新娘子不是她,卻又礙于情面必須參加婚禮,實在讓她難堪之余,還感到傷心。
留真與王府一干女眷坐在內席,不知不覺多喝了幾杯水酒,之後留真離席,一個人逛到園中,因為她自小就經常隨同阿瑪前來禮親王府,對這里自然是熟門熟路的,因此她能輕易來到內院,找到這處隱蔽的花園,她走到湖邊坐在觀景石旁,神情顯得抑郁不快、落落寡歡,凝望著湖面上的漣漪,留真的心情更加灰暗,因為擺明的現實已經再也不能改變,那就是——
兆臣真的娶妻了。
但是,新娘子卻不是自己。
懊歹她也是一名郡主,從小便以美艷的容貌聞名東北蔘場,到底自己哪里不如那位翰林院的小姐?想到這里,她心里覺得十分委屈,就在這座內院花園里,對著水池一個人氣忿地掉淚……
園內的拱門外,一個縴細的人影正凝望著留真。
德嫻打從在酒席上,便留心觀察留真的臉色,見她喜酒一杯杯下肚絲毫沒有節制,又看她郁郁寡歡,臉上的表情似乎正在傷心,看到如此,德嫻也忍不住靶到難過,因此等到留真離開席位時,便跟著她來到園內,因為擔心留真出事。現在德嫻見到留真哭泣,更覺得心酸,她正想走出去安慰留真時,忽然看到大阿哥走進花園——
「留真?」兆臣越過花園正要前往新房時,注意到那名坐在石頭上的女子。
蚌然听見兆臣的聲音,留真像在作夢,又像被五雷轟頂,轉身看見兆臣,她的眼淚就流得更加凶猛,變成一發不可收拾。
「怎麼不在前廳與眾人一起?」兆臣見她神色哀怨,又看到她滿臉的淚水,他的笑容就消失了。「怎麼了?怎麼一個人坐在這里流淚?」他的語調變得低柔。
「兆臣哥……」此時還能見到兆臣,留真內心積壓的情緒,突然一股腦兒的全都宣泄出來。「兆臣哥,你怎麼可以丟下留真,自己娶妻呢?你對我實在好無情、好冷漠,難道你都不知道,這麼做對我來說是多麼大的傷害嗎?」她對著兆臣傷心地喊道。
兆臣沉下眼,知道她必定是喝多了酒,因此冷靜地勸說︰「娶妻生子是人生的過程,我身為禮親王府的大阿哥,需盡人倫之禮,這是沒有辦法避免的。」
「我不听、我才不要听這些!」留真卻摀起了耳朵不听,只是喊道︰「你什麼都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明白我對你——」
「留真,」德嫻忽然從樹叢後走出來,巧妙地打斷了留真想說的話。「我正在四處找妳,妳怎麼會在這兒呢?」
「德嫻?」留真皺起眉頭,她正要盡情說出內心話,卻被德嫻打斷了。
德嫻說話的時候,朝她大阿哥使了一個眼色。「妳肯定在席間喝多了酒,身子發熱才會想到花園里散步、吹吹涼風的吧?」她一邊說話,一邊示意阿哥趕快離開,莫耽誤了良辰。
接收到胞妹的暗示,兆臣沒有多言,立即轉身離開花園。
「兆臣!」留真想喊住他,卻被德嫻拉住。
「我扶妳回到前廳去吧!」德嫻好言相勸︰「一會兒妳阿瑪找妳,若找不到人會著急的——」
「我都這麼大個人了,他找不到我能急什麼?」甩開德嫻的手,留真回頭用怨恨的眼光瞪住德嫻,並且質問她︰「妳為什麼不讓我把話說完?!我們也算是一塊兒長大,難道妳就不能可憐可憐我,讓我說出心底的話嗎?」
德嫻听她說得這麼直白,反而愣住了。「妳、妳不是喝醉酒了嗎?」
「幾杯水酒而已,怎麼能醉得了人呢!」留真沒好氣地說。
原來她並不是真醉!
她原本只是想趁這個機會,藉酒裝瘋說出平日不敢說的話,在這樣的情況就算她說了什麼不該說的,兆臣一時間不接受她的心意,也不能逃避。
德嫻愣住。「那麼妳……」
「我剛才有話要說,要不是妳把我攔住,我早跟兆臣說出我的心事了!」
德嫻這才明白,留真另有心計,但她怎麼也想不到,留真竟敢這麼大膽……
瞪著德嫻,留真心底有氣。要不是德嫻跑出來攪局,破壞她的好事,現在兆臣還會留在她身邊!雖然她明知道這麼做非常瘋狂,但如果剛才她能順利對兆臣說出心中的感情,兆臣只會認為她是酒醉吐真言,非但不會怪她,也許還會因此受到感動。
畢竟,堂堂王府的大貝勒,不可能只娶一房妻子,兆臣又是禮親王府世子,將來會沿襲爵位,他又極其孝順,屆時必定會再娶妻妾,為王府開枝散葉。
但現在,因為德嫻多事,害她失去了當面對兆臣表白的機會。
「可是,妳怎麼能這麼做呢?妳明明知道今天是阿哥的大喜之日!」德嫻皺著眉頭,不以為然。
「那又怎麼樣?我只不過說出連妳都明白的心事,兆臣那麼聰明的人,難道他會不知道我的心事嗎?其實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不願意听我親口說出來而已!就因為他娶的福晉不是我,因此不想對我感到虧欠。」
听她這麼說,一時間,德嫻反而不知道該怎麼回話。
見德嫻的表情好像非常驚訝,留真意識到自己好像太過于咄咄逼人了些。「其實……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愛兆臣太深了!因為愛他太深,不能接受他即將迎娶別的女子,因此才有這麼失態的反應,」她是真的感覺到痛心。「德嫻,妳能可憐可憐我,幫助我,讓兆臣了解我的心意嗎?」
留真一時發瘋、一時又顯得可憐兮兮,把德嫻弄得不明所以。「我、我……」德嫻吞吞吐吐,既不敢應承,又不敢刺激留真。
「妳不願意,是嗎?」留真垂下眼,黯然轉身。「我知道,這樣的要求真的太過于為難妳了。」
「不是的,」見她那萬念俱灰的模樣,德嫻開始心軟。「只是,今日是阿哥大婚的日子,雖然我明白妳心里難過,可妳也不該、不該選在這樣的日子,去跟阿哥說出妳的心事啊!」她已經盡量含蓄、委婉地勸說留真。
留真深深嘆一口氣。「其實,我自己也知道,這麼做真的很不恰當。我並不想破壞兆臣的心情,更不想破壞他的婚姻,可是剛才我一見到兆臣,實在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我明白妳的心情。」德嫻幽幽地道。
她同情留真,因為她也有自己的感情困擾……
「妳同情我嗎?那麼將來妳會幫我嗎?德嫻?」留真轉過身,神情又開始有了希望。
「將來?」德嫻不明白。「妳,妳要我怎麼幫妳?」她問得猶豫。
「妳知道的,我與妳阿哥是青梅竹馬,我是真心地愛著妳阿哥的!」她急切地對德嫻說︰「只有真心愛著一個男人的女人,才能帶給這個男人幸福,這點妳一定同意,對嗎?」
德嫻不能否認。
「我不敢奢望能成為兆臣的福晉,但是往後如果有機會讓我可以進入王府,陪伴兆臣,這樣我就心滿意足了。」她話說得委婉,相信德嫻已經明白她的意思。
德嫻愣愣地出神。
她當然明白留真的意思,但是,要阿哥納妾或者另娶二福晉……
德嫻猶豫著,在這個夜里,實在不是時候去考慮到那麼遙遠的未來。
趁德嫻猶豫的當兒,留真緊緊地握住德嫻的手。「現在我只有妳了!只有妳能幫我,因為也只有妳明白我對兆臣的心意!所以將來不管發生什麼事,妳一定要幫我、一定要站在我這邊,好嗎?」
見她如此真心誠意,德嫻躊躇半晌,終于點頭。
那瞬間留真衷心地,對德嫻露出感激的笑容。
自花園月兌身後,兆臣就一路往新房走。
他酒喝得不多,因為掛念新娘,他想早一點回房揭開蓋頭,親眼目睹她嬌俏艷麗的美貌。
即便他不是之徒,但男人愛美人,自古皆然,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一名美女,除了心動之外,畢竟還有一點虛榮。
推開房門,他看見新娘正端靜地坐在喜炕上,等待丈夫回房,為她揭開蓋頭。
在這世間,對自己的妻子一見鐘情的男人,到底有多少?
經過桌幾時,兆臣拿起放在桌面上的秤桿,準備揭開新娘的蓋頭……
馥容自蓋頭下方,看到一雙男人的靴子,她知道,丈夫終于來到她的面前。
在家時阿瑪經常夸她淡定冷靜,但此刻即使再淡定的她,也不免心跳紊亂,手心冒汗。她並不後悔自己大膽的決定,只是因為沒有辦法揣測到他的反應,而感到茫然……
直至蓋頭被掀起的那一刻,她的雙眼與他的眼眸對望——
馥容眨動清澈的雙眸,因為不適應屋內明亮的燈火。
經過片刻,她才能睜大眼楮,昂首迎向他丈夫的眼神,望進他深邃如一汪黑潭的眼眸。
至于兆臣,他低頭凝望自己的妻子,沉默淡定,沒有表情。
「屋外還有賓客,我擔心妳等我一夜,所以先回房,現在,我必須暫時離開,回到大廳。」他這麼對她解釋。
然後,他離開新房,一如他來的時候那樣突然。
他的聲調低溫、舉止斯文,對她既未露出不悅的表情,也沒有嫌惡的眼神……
但是他離開的匆忙,甚至沒有等她頷首,沒有期待她回話。
他走後,新房又回復平靜,大紅色的燭光依舊明晃晃照亮一室,帶來溫暖與喜氣。
他的反應不在她的預期之內,現在她才明白,溫柔與冷淡要如何同時體現在一個男人身上……
是她把事情想得太過單純了?
這夜,直至天色將明,她的丈夫對她「暫時離開」的承諾並沒有兌現。
新婚之夜,一對從未謀面的新婚夫妻,彼此之間的情感尚未萌芽,兩人短暫的互動就像對話一樣乏善可陳,甚至令人感到尷尬。
大婚第二日,德嫻在她阿哥的書房外,看到兆臣從書房內走出來,驚訝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等兆臣注意到自己的胞妹時,德嫻已經觀察他一段時間了。
「阿哥……」德嫻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舌頭。「這一大早的,你、你怎麼會從書房里走出來,在院子里舒展筋骨呢?」
「昨夜三更後才勉強窩在榻上,短暫歇息,累了一夜,清早當然得伸伸懶腰、舒活舒活筋骨!」兆臣理所當然地回答。
「我不是問這個,」德嫻急了。「我的意思是,新婚之夜,你怎麼沒睡在新房,卻睡在書房里呢?」
兆臣沉默半晌。
恰巧此時暫住在親王府中的留真,也經過此地。
兆臣淡淡地答︰「不干妳的事,不必多問。記住,此事也不必告知阿瑪與額娘。」話說完,他就大步離開後院。
看到兆臣在這里,才剛走過來的留真,只看到他離開的背影。
「怎麼了?一大早的,兆臣怎麼在這里?」她邊問邊感到疑惑,于是故意說︰「昨日是他的新婚之夜,懷里抱著新娘子,今日應該會睡到很晚才對啊?何況昨夜他肯定被灌了不少酒,應該還在新房里休息才是啊?可是怎麼……」
德嫻不敢應聲。
留真回頭看到書房,突然叫了一聲,把德嫻嚇了一跳。
「妳怎麼了?怎麼突然叫得這麼大聲?!」德嫻拍著胸口問她。
留真睜大了眼楮問德嫻︰「難道,兆臣哥昨夜竟然睡在書房里嗎?」
德嫻倒吸口氣。「不、當然不是,妳別瞎猜了!昨日是阿哥的新婚夜,他怎麼可能會睡在書房里呢?」
德嫻越想否認,留真就用越懷疑的眼神看她。
她狐疑的眼神把德嫻看得渾身不自在,只好轉過身急切地說︰「我還有事要先走一步了!」她邁開步子,幾乎是奔逃著跑走的。
留真站在書房前,瞇眼瞪著德嫻匆忙跑開的背影……
德嫻這丫頭向來就不擅于說謊!
留真一眼就看透,事有蹊蹺。
德嫻的表情與反應,已經充分說明,這件事絕對不單純。
即使她的新婚夫婿一夜沒有回房,馥容仍然明白,自己從今日起已為人媳,必須恪盡孝道,早晚問候翁姑,服侍起居的道理。
筆此,即便一夜沒有合眼,馥容仍然強打起精神,換下喜服,重新洗臉、梳頭、換裝,一早就來到廳堂,準備拜見翁姑。
禮親王保勝與福晉桂鳳,見到只有媳婦上前叩拜問安,雖然覺得奇怪,但因為見不到人的是自己的兒子,弄得二老也不好意思問剛過門的新婦,自己的兒子究竟去了哪里?這尷尬的情況,就連禮親王府的老福晉圖敏兒,也不覺地對著新婦皺起眉頭。
但即便他們願意開口問,馥容也不知道自己的丈夫自昨夜到今日,究竟去了哪里?她根本無從答起。
馥容跟小泵問安敬茶的時候,德嫻的眼神,始終沒有正正地對住這位剛進門的新嫂嫂。
雖然小泵臉上沒有笑容,但馥容不以為忤,以為只是二人不熟的緣故。
然而德嫻不看嫂嫂的理由,是因為她心底有秘密……
打從嫂嫂剛走進大廳的時候,她就已經細細地打量過新娘子。
原來,昨夜她阿哥睡書房,是有原因的。她也是見到了新娘子,才猜想到這個中的緣由……
因為新娘與畫像里的模樣,實在差異太大了!
眼前這位真實的新嫂嫂,清新秀氣有余,但嬌媚艷麗不足,與那張畫布里的「仙女」,雖未到判若兩人,但確實有差別。
她見過阿哥在畫布上題字,知道阿哥第一眼看上嫂嫂,是因為畫布上那名美女的明艷打動了他。而今親眼見到本人,卻發現根本就不是同一回事,不免難掩失望,自然就不回房過夜,以示抗議了。
德嫻暗暗吐了一口氣。
憊好,今早阿哥從書房里走出來,只有她一個人瞧見,要是讓阿瑪額娘、或是底下的婢女家丁們瞧見,事情要鬧大了。
待新婦給老福晉祖宗、王爺、福晉、側福晉、小泵德嫻、小阿哥兆暉等,全都叩過頭、敬過茶、念過祝詞後,便由侍女扶回房中,廳里只留下翁姑與小泵。
「溫良爾雅,氣質出眾!敗好,這媳婦我看了很滿意!」王爺笑著不住點頭,狀似十分滿意。
但福晉臉上卻沒有笑容,反而好像有點不悅。「翰林府的女兒,確實秀外慧中,端莊賢淑,但是怎麼好像……」話到嘴邊又吞下去,福晉只說了一半。
德嫻知道她額娘想說什麼,不禁微微蹙起眉頭。
埃晉本想說的是,新娘子的容貌跟畫像好像不太一樣?畫布里的女子嬌美明媚動人心弦,但現在這個新娘子,清秀有余,但要說到容貌……就名不副實了!
「如何?好像怎麼樣?有話想說就說,為何只說一半?」保勝忽然訓起妻子。新人過門三日內,府內都算在辦喜事,但不僅是現在,就連剛才媳婦給婆婆叩拜、敬茶、念祝詞的時候,保勝見妻子臉上完全沒有笑容,就已經不甚高興。
「沒什麼啦……」福晉垂下了頭,聲音顯得退縮而且破碎,表情不甚自在。
從以前到現在,只要丈夫在側室玉鑾面前對她大聲一點,桂鳳就像丟了聲音似地,再也說出不話來。
「欸,府里辦喜事,別這麼大聲嚷嚷的,要嚇壞人了!」老福晉打著圓場,瞅了兒子一眼,之後又對媳婦笑了一笑,示意他們別在此時爭吵。
側福晉玉鑾看了大姐一眼,撇撇嘴,無聲地冷笑。
德嫻離開前廳後,就心情不佳。
如今阿哥已經娶了福晉,可昨夜卻又不回新房過夜,早知如此,阿哥還不如娶留真進門。
因此,從一走出廳門她就一直在思索,這樁親事,究竟是對還是錯?
德嫻邊走邊忍不住喃喃自語︰「阿哥新婚之夜不回房,必定是因為本人與那幅畫像全然不相像的緣故……」
「什麼畫像?」留真突然出現在德嫻背後。
蚌然听見留真的聲音,嚇了德嫻一大跳。「妳、妳听到什麼了?」驚惶之中,她竟然月兌口反問留真。
留真看著她說︰「我听到妳剛才說︰「阿哥新婚之夜不回房,必定是因為本人與那幅畫像全然不相像的緣故。」」她故意慢條斯理、清清楚楚、一字不漏地重復一遍。
罷才德嫻雙眉緊蹙,若有所思、喃喃自語的模樣,全被留真瞧進眼底。
「我、我剛才真的那麼說過了嗎?」
「當然!」留真瞇眼看她。
德嫻臉色微變。她自覺失言,但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留真進一步逼問德嫻︰「到底是什麼畫像?妳說清楚一點!」
「沒、沒有,我哪有說什麼畫像!」德嫻神色不安的樣子。
「我明明听見了,怎會沒有——」
「呃,屋里還有事,我得走了!」德嫻打斷留真的話,接著突然轉身,就像早上一樣,奔逃著跑開了。
「德嫻!」留真沒能叫住她,轉眼間德嫻已經跑得老遠。
瞪著德嫻的背影,留真更加肯定——
「這個丫頭,鬼鬼祟祟的,一定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