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花開花落,即使過了十年,林安城也一如往昔般繁華熱鬧。
東大街林立著許多飯館、酒館、客棧,還有幾間花院青樓,是雅士們最愛流連之處。
西門街則是城里的商業大街,沿街開了布帛、米糧、紡織、瓷器及南北貨商行等店家,還有錢莊,是有錢人最多的地方。
不同于東大街與西門街的熱鬧,南環街聚集的多是低階層的市井小民、攤販與工人,那里無奇不有,無所不賣,只要想得到的物品,那里統統有,而且價格一定比在東大街或西門街上便宜至少一倍以上。
如意到東大街悅來客棧的後院交了貨、收了款後,將車子寄放在客棧後院的馬房里,鑽出了胡同,來到南環街采買所需物品。
「如意,妳來啦!今兒個需要些什麼?開張單子給我就行了,妳不必在這兒等,我弄好叫小二哥給妳送過去。」認識多年的南北貨商行老板娘總是這麼熱情,讓她倍感溫馨。
「那就謝謝妳了,老板娘,這兩條咸魚不成敬意,請妳收下。」如意微笑的將早先寫好的單子與咸魚一起遞上前。
「哎呀,怎好意思老吃妳的魚呢?」老板娘呵呵笑道。
「只是兩條咸魚。」
「什麼只是兩條咸魚,妳不知道妳腌漬的咸魚都成了悅來客棧的招牌菜之一了,一條難求呀。」老板娘夸張的說。
如意嫣然輕笑,「老板娘,妳太夸張了。」
「一點也不夸張,難道最近客棧金老板沒跟妳增訂魚貨嗎?」老板娘一本正經的問道。
「是有,但魚產也有季節性,金老板要的魚已經過季了,我只能向他道歉了。」
「傻如意呀,大伙之所以喜歡妳腌漬的咸魚,是因為它的味道與眾不同,跟魚兒的種類沒太大關系,妳怎會放棄這麼好的賺錢機會呢?有什麼魚就腌什麼魚給他呀。」
「金老板要的魚是做生意的,我不能讓他因為買了我的魚反倒壞了他客棧的招牌。」她微笑的解釋。
「妳這個人呀……」老板娘輕嘆一口氣,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她這老實敦厚的個性,只能搖頭。
但也因為她這心無城府、吃苦耐勞又老實敦厚的個性,才會讓團結又排外的南環街不知不覺的接受她這麼一個來歷不明的年輕姑娘,還對她照顧有加。
不過說起來歷不明這件事兒,近來有個傳言,說這如意姑娘好像是城里商賈大戶展家的少夫人,也不知這傳言從何而來。
有錢人家的夫人怎麼可能會出來拋頭露面做這種小販呢?要吹牛也該要先打個草稿呀。
「那麼我要的東西就麻煩妳了,老板娘。」如意揖身道。
「放心交給我吧。」
「謝謝。」她微笑揮手,轉身離開。
老板娘目送著她離開。
「那就是傳言中的展家少夫人如意姑娘嗎?」一個老顧客走到她身邊問道,目光定在那愈走愈遠的身影上。
「妳也听了那可笑的傳言了?」老板娘轉頭看向平日在街頭擺攤賣面的林大嬸。
「是呀,真的很可笑是不?」林大嬸說,「別說是展家的少夫人了,就連展家的婢女都鮮少來咱們這南環街了,堂堂的少夫人又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里,還當個小販在賣咸魚」
「就是,也不知道這謠言從哪兒傳來的。」
「說到展家,我還真的挺想念展家老太爺的。他生前雖然在生意上計利錙銖,斤斤計較,但每年鋪路造橋的善事也做了不少。可是現在老夫人當家,簡直是一毛不拔。」
「也不能怪她,少了男人當家,光是如何打理生意、守住家產好留給不知何年何月才會回家來的兒子,就夠她傷神了,又怎會有空去想到要做點善事回饋鄉里呢?」
「這麼說也是啦。」
「哎呀,光忙著聊天,都忘了問妳需要什麼了,林大嬸?」老板娘驀然想到。
「對喔,我是來買面粉的。」林大嬸也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老板娘隨即揚聲喚來店里的伙計替林大嬸送面粉,並將手中如意交給她的單子交代給另一名伙計。
南環街人來人往,小販的喝聲沒停過,熱鬧也沒停過。
日頭正熾,已近午時。
林安城內的首富之家佔地寬廣,主樓不提,光是後院的院落便分為梅園、蘭園、竹園和菊園四大院。
梅園是展老爺與夫人的住所,展老爺謝世後,現在只剩展夫人住在那兒。
蘭園原是二夫人與小姐們的住處,不過因為二夫人早已逝世,小姐們又都出嫁,現今也只有小姐回娘家時才听得見熱鬧的人聲。
竹園也一樣沉靜好多年,那是展家少爺居住的院落,原本是該有個少夫人居住在那兒的,不過因為某些原因,那兒也閑置了下來。
至于菊園則為客院,府中有來客時,多宿在菊園的廂房里,那里光是廂房便有十間之多。
鎊個院落擁有獨立的花園造景與亭台,雖不比府中後花園那般寬敞豪華、一望無際,倒也小巧玲瓏,幽靜雅致。
辰時剛過不久,展家主母所住的梅園里驀然響起一片騷動之聲,叫喊聲一路從展家主樓延伸到梅園,直至展夫人的住所。
「夫人、夫人,天大的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呀!」
展夫人正在書房里看賬本,王執事候在一旁等候吩咐,听聞外頭的喧擾,兩人同時抬頭看向房門。
丫鬟杏兒匆匆走進書房內,一臉遏制不住激動與興奮的神情。
「外頭在吵什麼?」展夫人皺眉問。
「夫人,黃總管差人來報,說是少爺回來了。」杏兒迅速地說道。
「什麼?」展夫人又驚又喜的猛然從座上站起身來,「妳說齊兒回來了?」
「是。」杏兒用力的點頭,「听說少爺人正在大廳呢。」
聞言,展夫人二話不說,立即快步走出房門,匆匆朝大廳走去,王執事和杏兒則緊跟在後。
大廳熱鬧非凡,府里的人聞訊全都來了,來看這位離家十年的少爺,傳言說他早已過世,只有展夫人仍懷抱著一絲希望,不願放棄等待當年病入膏肓的兒子總有一天會痊愈回家。
筆天不負苦心人,少爺竟然真的回來了!
未進大廳,就听到黃清總管聲淚俱下的聲音!
「少爺,您終于回來了,夫人等您等得好辛苦。老爺他……他在五年前過世了,商隊在回程途中遭遇盜賊襲擊,老爺在逃亡時不幸失足跌落山谷。這些年來,家里就靠夫人一個人,您回來了真好,真好…」展夫人大步走進大廳,看見廳中那名高大俊朗,肩膀寬闊,胸膛厚實,與十年前讓醫仙大夫帶走時的瘦弱模樣判若兩人的兒子,頓時淚如雨下。她的兒啊,「齊兒!」
專心听黃清說話的展洪齊並沒有注意到娘親出現,直到听見她的呼喚,這才轉頭,並激動的站了起來,快步迎上前去。
「娘,孩兒回來了,孩兒不孝,讓您久等了。」他啞然說。
「回來就好。你的病都好了嗎?告訴娘。」展夫人模模兒子的臉,又將他從頭看到腳,狀似不信般語不成聲的問道。
「都好了。」展洪齊點點頭。
「都好了,嗚……娘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娘就知道。老爺呀,您有听到嗎?咱們的兒子,齊兒的病都好了,回來了,你在天之靈也能安息了。」展夫人不斷地以袖拭淚,哭到不能自己。
「娘,爹他……」展夫人抽抽噎噎著點頭。「來,娘帶你去向你爹燒香。燒完香後,你再好好告訴娘這些年你是怎麼過的,過得好不好?」說著,她伸手拉了兒子就往祠堂走。
「等等,娘。」展洪齊叫住她,「孩兒帶了一位客人回來。」
展夫人輕怔了下,抬頭望去,這才看見大廳里還站著一位年輕貌美的姑娘、她發如潑墨,面如敷粉,眉若柳葉,一顰一笑都是那樣的美麗動人,真是位標致的美人兒。
「娘,孩兒替您介紹,她是孩兒的師妹,名叫楊玉環,是醫仙師父的掌上明珠。師妹,這是我娘,妳叫聲伯母便可。」展洪齊為雙方介紹。
楊玉環听了,羞澀的一笑,甜甜的揖身喚道︰「伯母,玉環向您請安了。」
展夫人愈看她真是愈喜歡,尤其在听兒子說她是展家恩人的掌上明珠時、那喜歡、滿意的心情更是漲到不行。
「原來是恩人的千金,你這孩子怎麼不早講,害為娘怠慢貴客了。恩人小姐!」
「伯母叫我玉環就行了。」楊玉環急忙道。展夫人點頭一笑,歡喜的牽起她的手,拍了拍。「歡迎妳來,玉環。有什麼需要的或是有什麼地方不適的,盡避告訴伯母,把這兒當做自個兒家里,別客氣,知道嗎?」
「好。謝謝伯母。」
「別這麼說,我才該道謝呢,謝謝令尊對我兒的照顧,這大恩大德我展家、水生難忘。」
「您別這麼說,爹常說洪齊哥的病能夠痊愈,大半是他靠自個兒苦撐過來的。
伴齊哥真的很了不起。」楊玉環說著迅速地瞄了展洪齊一眼,神情之中盡是傾慕之情。
展夫人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更開懷。
「這樣嗎?那伯母可要找個時間好好的和妳聊一聊,因為齊兒他為了不讓我心疼,肯定會輕描淡寫的帶過一切。」
「娘,師妹陪我舟車勞頓多日,一定累了,妳先讓人帶她去休息吧。」展洪齊道。
「你不提醒,娘差點就忘了。對不起呀,玉環,伯母這就叫人帶妳去休息。」展夫人拍拍她的手,抬頭吩咐,「黃總管,你快叫人將菊園的廂房整理妥當,帶玉環小姐進廂房休息。」
「是。」黃清福身應道。
楊玉環舉目看向展洪齊,柔柔地說︰「洪齊哥,咱們等會兒見。」
展洪齊頷首,目送她走出大廳,這才轉身陪他娘走向祠堂,恭恭敬敬的跪下來,為展家列祖列宗及爹爹上了灶清香。
「爹,孩兒不孝,回來給您上香了。」
展夫人在一旁不斷地拭淚,心里真是百感交集,既歡喜兒子的健康歸來,又為丈夫沒能看見這一切而感到淒苦。
老爺,你在天有靈,一定要保佑齊兒今後一切順遂,為咱們展家開枝散葉,多子多孫吶。
上完香,母子倆移身到偏廳,各自述說著過去十年來的甘苦生活。展洪齊簡單的敘述醫仙師父如何為他治病,師母如何待他如子,師妹又如何敬他如兄,說得盡是愉快事,受難吃苦之事果然全都輕描淡寫的帶過,正所謂知子莫若母。
展夫人也沒追問,要想知道一切,待仔細詢問菊園廂房里的嬌客便可得知。
逼清在他們母子倆談話間走進偏廳,先是安靜的站在一旁,直到展夫人幾度開口要他幫腔,不知不覺也加入了言談,將十年來府中的變化一一說出,包括老爺出外經商命喪他鄉,朝霞小姐、滿星小姐的出嫁,以及雨夜小姐在十二歲那年病逝的事。
展洪齊听得爹爹客死異鄉,小妹雨夜又病逝,心里真有無限痛楚。
他認真地听著,但愈听愈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是什麼地方呢?
他一邊思索著,驀然之間恍然大悟,他始終都沒有听見關于他娘子的事。
他還記得她叫如意,有一張清麗可人的小臉,和一雙又圓又大的眼楮。「娘,怎麼都沒听您提到如意呢?」他忍不住開口問道。展夫人渾身一僵,沒料到兒子會問起她,一時之間竟答不出話。「黃總管?」見娘沉默不語,展洪齊不解的轉頭詢問黃清。
逼清不安的望了展夫人一眼,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誠實以對。
展夫人警告的看了他一眼,主動開口說︰「她死了。」
展洪齊聞言一震,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死了?」
逼清忍不住微微地皺起眉頭,思索著夫人打這個謊,該如何善了。少夫人明明就還好端端地生活在廢棄的後院里不是嗎?還是夫人當真忘了少夫人的存在,以為少夫人已經餓死在那廢院里了?
「是,她和雨夜生了一樣的病,同年病逝的。」展夫人答道。
「怎麼會?」展洪齊看起來有些難以接受。
「不信你可問問黃總管。」
一見少爺轉頭看向他,黃清支吾著不知該怎麼說才好,又見夫人暗地朝他點頭示意,要他圓這個謊,他終究也只能背著良心點頭道︰「是,少夫人和雨夜小姐都因病餅逝了。」展洪齊無言應對,不知為何心里那抹震驚竟比听聞爹與小妹的過世更令他難以接受。
他的小新娘嫁給他時只有九歲,天真爛漫的還以為自個兒是坐花轎來當婢女的,完全不知自己嫁了個行將就木的病癆子。
當年他離家時,因昏迷沒能拜托爹娘替他好好照顧她。對她,他總覺得有所虧欠,不該讓爹娘為了他的病拖無辜的她下水,所以這些年他不時惦念她,記得她的天真浪漫,記得倘若自己真能痊愈,定要好好待她。
但,她怎會死了呢?
「瞧娘一開心,竟忘了你也舟車勞頓累了吧?!你先回房休息,晚些咱們再聊。」
展洪齊其實並不覺得累,但因已無聊天興致,便順水推舟的告退,回房去了。
一見兒子離去,展夫人立即低聲吩咐黃清,「你快叫人把那丫頭送出府去。」
「夫人?」黃清一愣,表情顯得有些猶豫。「絕對不能讓齊兒知道那丫頭還活著,知道嗎?」她再三交代。黃清雖覺夫人這樣做不對,卻礙于身份只能點點頭,接下這麼一個會讓自己一輩子良心不安的差事。
「要送到哪兒?」他問。
「離咱們林安城愈遠愈好。」展夫人毫不猶豫的說,一頓,心下有些良善的又補充道︰「別忘了給她一些銀兩生活。」
「是。」隱下一聲嘆息,黃清餃命而去。
展家廚娘福嬸是黃清結搞十幾年的妻子,膝下無子女的她從天真無邪的少夫人闖進廚房說要幫忙的那天,便喜歡上這麼一個良善勤奮的孩子,即使後來少夫人完全被漠視,甚至被放逐到後院深處的柴房中,她依然盡力而為,偷偷地關照著那可憐的孩子。
時近午時,正是廚房最忙的時候,但她這個掌廚的卻不在廚房里,反倒左閃右躲,熟門熟路的來到空置許久,今兒個終于等到主人歸來的少爺房門前,急切地敲了幾下。「少爺?少爺!」她輕聲喚道。
「誰?」房里的展洪齊問。
確定少爺人在房里,因事態緊急,福嬸不顧規矩的徑自推門而入,又迅速地將房門關上,轉身面對少爺,曲膝跪下。
「僕婦在廚房里任職,夫婿黃清。少爺,僕婦有急事稟報,請您一定要听。」她急切的說。
展洪齊眉頭輕蹙,他記得這位廚娘,「有話起來再說。」
埃嬸卻搖頭,不起身,反倒趴伏在地。「請少爺救救少夫人。」
展洪齊倏然呆住。「妳說少夫人?」他沒听錯吧?
「是!」
「少夫人不是已經病逝了?」他茫然疑惑的問。
「不,少夫人還好好活著,就住在府中後院的柴房里呀。但如果少爺不救少夫人,她就要被送走了,今後是生是死就沒人知道了。」想到少夫人即將一個人無依無靠的流落在外,福嬸的眼淚再也遏制不住的流了下來。
「妳站起來把話說清楚。」展洪齊沉聲道。
埃嬸站起身來。「僕婦求少爺救救少夫人,少夫人她真的很可憐。」
「妳從頭說清楚。妳說少夫人還活著?這是真的嗎?」他問道。
「是。」
「她現在人在哪兒?」
「少夫人住在府中後院的柴房里。」
他難以置信的瞠大雙眼,隨即臉一沉,喝問道︰「少夫人為什麼會住在柴房里?」
埃嬸稍稍遲疑了一下,才小聲的開口回答,「夫人認為當年少爺會突然病發全是少夫人害的,後來雨夜小姐會病逝,和老爺出門做生意會遇到盜賊、跌落山谷,死在他鄉,也全是少夫人嫁進來之後才發生的事。夫人認為少夫人身上帶了穢氣和詛咒,是個不祥之人,所以老爺過世後便將她驅趕至廢棄已久的深院,遠離宅第。」
「荒唐!」展洪齊忍不住斥聲道︰「娘怎會有這種想法呢?那這些年少夫人就一個人住在柴房里?誰在照顧她的生活起居?」
埃嬸搖了下頭,「沒有。一開始是有個丫鬢負責照顧少夫人,但自從發現夫人根本對少夫人不聞不問、漠不關心後,便怠惰職務。可憐的少夫人不知忍了幾餐沒飯吃,才從深院走到廚房找吃的,卻因體力不支而昏厥在廚房里,這才被僕婦發現。」
展洪齊臉色鐵青,幾乎無法相信。
「說下去。」他威嚴而森冷的命令道︰「這件事後來如何善了,我娘她知道了如何處置那怠惰該死的丫鬟?」
「看見少夫人昏倒在廚房里,我立刻讓人去通知夫人,但夫人卻只差人來把少夫人為什麼會昏倒在廚房里的原因弄清楚。之後僕婦只听說,夫人得知少夫人是餓昏的之後,只說了幾句話!」說著,福嬸突然打住了話。
「娘說了什麼?」他沉聲問。她猶豫了一會兒,才低聲道︰「夫人說,少夫人的命比丫鬟還不值,至少丫鬟食米還會做事,少夫人卻是只會浪費府中糧食的米蟲,不必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