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著疲憊的步伐爬上三樓,然後拿出鑰匙開門、關門,再直線走到套房里唯一一張沙發椅癱倒進去。
之所以不選擇一旁的床,只有一個理由——因為在外頭走了一天,感覺髒兮兮的,沒洗頭洗澡換上干淨的衣服前,她絕不會踫床。
這是褚依依唯一的潔癖,也幸好這套房所提供的家具中有包含一張沙發,否則她現在可能會癱在地板上了。真是萬幸。
可是真的好累呀!
她從來都不知道找工作會是這麼累人的一件事,更不知道還有年齡這項門坎,她還以為自己最大的門坎會是「工作經驗」,沒想到卻是敗在年齡這一塊。
三十二歲的女人真的有那麼難找工作嗎?
這年齡又不是已經老到手腳不靈活,或腦子退化到無法做事的程度,為什麼面試官一看見她的年齡欄就狂皺眉頭,讓原本有希望的答復變成模稜兩可的「等候通知」呢?
前天、昨天加上今天,她已經走了不下十五間公司應試了,結果除了失望以及兩條快要走斷的雙腿之外,她還得到了什麼?
三十二歲已婚的女人真的有那麼難容于社會嗎?這叫為家庭付出十余年、扶養孩子長大,想重新踏入社會工作的婦女們情何以堪?
真的是不想不氣,愈想愈氣愈無奈呀!
癱在沙發上的褚依依遏制不住的深深長嘆了一口氣,「唉……」
叩、叩。
隨著她嘆息後響起的是大門上突然傳來的兩記敲門聲,嚇得癱在沙發上的她一瞬間渾身緊繃,挺身坐起,臉上盡是驚疑不定的表情。
怎麼會有人來敲她家的門?
她搬到這兒才不過兩個星期而已,左右鄰居還沒認識半個,會是誰來敲她的門呢?她要不要干脆假裝不在家?
突然之間,她有點後悔逞強租了這間中古舊套房來住,沒讓老公插手安排她住處的事。
叩、叩、叩。
大門門板上的敲門聲又再次響起,嚇得她渾身僵硬,不由自主的將一旁的皮包抓到胸前擋著,然後像是忽然想到什麼似的,趕緊低頭將手機從皮包里翻出來,準備如果有什麼萬一,可以立刻求救。
因面試而調成震動的手機上有三通未接來電,她按下查看,其中一通是陌生號碼,另外兩通令她愣了一下,顯示名稱是「老公」。
車勛找她干麼?
因為疑惑,更因為想找他當「保險桿」,她毫不猶豫的立刻按下回撥鍵,打電話給他。
電話才響一聲就被接起。
「喂——」她才開口,便听見他說——
「開門。」
她愣了愣。「嗄?」
「我在門外。」
她又呆了一瞬。「哪里門外?」
「妳的門外。」
就像為了證實他的存在,門上又響起了兩聲——叩、叩。
褚依依哭笑不得的皺了下眉頭,切斷電話,直起走到大門前,打開兩道門鎖,將大門打開一個縫隙,確定外頭站的人真是他之後,這才將最後一道煉條鎖打開,開門讓他進來。
「你怎麼會突然跑來?有什麼事嗎?」她問他,順手將大門給關上。
車勛沒有立刻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先將眼前麻雀般小的套房看了個仔細,然後愈看眉頭皺得愈緊。
「那張沙發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不把它丟掉換張新的?」他說。雖然眼前的一切看起來都不順眼,但那張又破又舊又髒的合成皮沙發最為礙眼。
「你來有什麼事?」褚依依當作沒听到的再問他一次。
「舍不得花錢嗎?我買給妳。明天妳若沒空不在的話,把備份鑰匙給我,我來處理這件事。」他也當作沒听到她的話般,徑自說著,同時環視屋里其它地方與家具,計算出該買該換的東西還有哪些。
「車勛,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褚依依無奈的嘆了一口氣,問他。
他終于緩慢地轉身看向她。
「我們現在正在分居中。」
「所以呢?」他目不轉楮的凝視著她,反問道。
「分居中的夫妻是不是應該少管對方的事?」她說。
「有這項規定嗎?我好像從沒听過。」他面不改色的看著她回答。
褚依依無言了,感覺無奈爬上心頭。
如果他真的那麼在乎她、關心她的話,為什麼在他們同住一個屋檐下時,他不好好的表現出來,非要等到兩人分居之後,這才管東管西的告訴她,他其實是在乎她、關心她的呢?
大家都很羨慕她,說她很幸福,說她很好命,說她能夠嫁給像車勛這樣的男人,是她三生有幸。
但這事如果能讓別人說了算多好?因為她是多麼希望感受到別人所說的幸福,而不是滿滿的空虛。
在別人眼中的她,住襖宅,有一個英俊又會賺錢的總裁老公,上頭已無公婆要她侍奉,兒子又聰明乖巧,簡直就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命。
所以她到底為什麼要離婚呢?
難道是老公有了外遇?
沒有。
那是為什麼?大家都在問。
是呀,到底是為什麼?連她自己有時都會忍不住想問自己到底為什麼?
其實就像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一樣。
在別人眼中,她或許擁有別的女人夢寐以求的一切,住襖宅、開雙B,有個英俊多金的老公,還有個聰明乖巧的兒子。但這到底是不是她想要的幸福呢?沒有人替她想過。
每一個人的滿足點都不同,她從來不求大富大貴,不求當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嬌嬌女,過著每日逛街血拚、喝下午茶的貴婦生活。
如果她是這樣的人,當年也就不會嫁給兩手空空的車勛了。
她想要的生活只有四個字,那就是「夫妻同心」。
錢不夠用沒關系,她不介意出外工作,夫妻倆一起為生活打拚。這是當年她嫁給他時的承諾。
家很小敗舊沒關系,只要能有遮風避雨的棲身之處,不會挨餓受凍就好了。這是當年她嫁給他時,對他說過的話。
窮困沒關系,只要夫妻同心,目標一致,其實也能擁有平凡的幸福。這是當年她嫁給他時所抱持的想法。
但是曾幾何時,他的事業愈做愈大,錢愈賺愈多,而她則忘記了曾有過想出外工作、和他一起為生活打拚的想法,只懂得乖乖地依附著他,做一個——說好听是體貼,難听點是沒有想法與自我的女人?
為了他們的家庭,她放棄自我付出一切。她無法否認這是她心甘情願的,他並沒有強迫她,因為當時的他和他們的家,的確需要她。
可是現在呢?
他已功成名就,患重病的婆婆也已在去年仙逝了,連兒子都在不知不覺間長大到擁有自己的朋友與生活圈,不再需要她了。
那麼,她到底為何又為誰存在于那個家呢?她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不斷地想。
其實,從前她從未想過要和他離婚,畢竟她仍深愛著他,而他也始終沒有做出任何對不起她的事——至少他從未讓她懷疑或發現過。
但是在她情緒連續低落了好幾個星期的那陣子,他卻始終視若無睹般的不聞不問,連她離家出走,跑到妹妹姍姍那里住了好一段時間,他們父子倆也都好像不痛不癢,讓她的心真的很傷。
他到底還愛不愛她?心里究竟還有沒有她的存在?在他眼中,她的存在該不會已經和家里的家具一樣了吧?她真的很懷疑。
心很悶,悶到無所適從,悶到想逃離眼前的一切,悶到不知不覺便開口對他說出了她想離婚的要求。
他沒答應。
阿彌陀佛。因為她也不知道自己當時到底是患了什麼失心瘋,竟會說出離婚這兩個字,幸好他沒有答應,否則她一定會因懊惱及心碎而死。
但除了沒有答應之外,他還做了什麼?
沒有。
沒有追根究底的問她為什麼想離婚,沒有改變他朝九晚十二的忙碌作息,也沒有改變把她當個家具般存在的態度,什麼都沒有。
所以,她才會開始認真考慮要離婚這件事,因為她實在不想再被他當家具了。
至于兒子,從他近來老是對她翻白眼,露出一副不耐煩的模樣,她想,她的存在與否對兒子而言,也已經不再那麼重要了,不是嗎?
她這不是在賭氣,只是突然想開、想通了。
餅去十年多來,她為老公、為婆婆、為兒子而活,如今他們已不再像過去那般需要她了,那她為什麼不能為自己而活,硬要將自己綁在一個不需要她的地方呢?
所以,第二次向他提出離婚時,她的語氣中多了一股認真……
已經是凌晨一點鐘了,他在十二點多回到家,迅速洗個澡之後,又鑽進書房里工作,一副打算挑燈夜戰到天亮的模樣,讓她決定擇日不如撞日的直接到書房去找他。
站在書房門口,褚依依看著他講電話,听著他以流暢的英語配上他性感低沉的嗓音,和抑揚頓挫的悅耳語調和對方溝通,然後感嘆自己連個距離他千里外的外人都不如,因為他從未以如此多變的表情和語調與她說話——至少近幾年沒有。
當夫妻間的相處成了陌路人,還有繼續下去的必要嗎?她真的很懷疑。
「有事嗎?」他說完電話,看向她問道。
「沒事就不能來嗎?」她看著他。
車勛皺了皺眉頭,沒有應聲,然後拿起筆,低下頭再度投入他最愛的工作中。
「我想了很久,我們還是離婚吧。」她沉默的看了他一會兒,直截了當的開口對他說。
他這麼忙,應該不希望她浪費他太多的時間吧?所以速戰速決最好。
他倏然抬起頭來,眉頭緊蹙的看了她一會兒,這才沉聲的開口問她,「為什麼又提起這件事?」
「我知道你很忙,但是只要騰出一個小時的時間和我去辦個手續就行了。我會先去排隊,快輪我們的時候再打電話給你,你再來。」她說。
「我是問妳為什麼又提起這件事?」
「你確定現在要和我討論這件事嗎?你不是還要工作?」她瞄了瞄他辦公桌上成堆的文件。
去他的工作!車勛很想這樣破口大罵,但還是耐著性子,目不轉楮的盯著她再問一次。
「為什麼?」
她到底為什麼會想和他離婚?第一次他可以當她在跟他開玩笑,再來一次就太過分了!
「因為過去十年來,我一直都在做一個好妻子、好媳婦、好母親,從來不曾為自己做過什麼。現在媽媽不在了,小桀也已經大到可以照顧自己,不再需要我二十四小時緊盯的照顧,所以我想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些想做的事。」
「妳可以做任何妳想做的事,我並沒有約束妳不是嗎?為什麼要離婚?」他仍舊目不轉楮的看著她,想听實話。
她沉默不語的回望著他。
「為什麼要離婚?」他再次問道︰「妳……有外遇嗎?」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掐住了的感覺。
褚依依瞬間瞠大雙眼,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因為我想離婚,你就認為我有外遇嗎?」她覺得好難過,心好痛。
她的反應讓他松了一口氣,卻仍不動聲色的看著她。
在商場上打滾太久,車勛早已練就喜怒不形于色的高招。
他不是故意要拿這招數對付老婆的,只是自然反應,卻不知這樣的反應,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傷了老婆的心。
「除了想與別的男人另組家庭外,我想不出還有什麼事,是妳必須要在和我離婚之後才能做的。」他看著她,冷靜的說。
「我沒有外遇,這一生至今為止也只愛過你這麼一個男人而已。」心再傷痛,她都得和他說清楚,不想背負不貞不節的污名。
「既然如此,為什麼妳堅持要和我離婚?我也沒做過任何對不起妳、或對不起我們婚姻的事,妳要離婚的理由是什麼?」
她看著他,听著他猶如談公事般不帶情緒的口吻,心沉得幾乎要讓她喘不過氣來。
「你真的不知道嗎?」
「如果我知道,我不會問妳。」他看著她說。
「你還愛我嗎?」她問他。
車勛怔了一下,眉頭瞬間皺了起來。「妳以為我不愛妳了,所以妳才想離婚?」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褚依依注意到了,但她也不是執著非得听到他的回答不可。
愛與不愛並不是他們之間的問題,問題在于他們夫妻倆雖同住一個屋檐下,卻過著幾乎沒有交集的生活,比室友還不如,再加上他對她的態度……
她是他的老婆,不是他的下屬,他就不能拿出一點有溫度、有表情的聲音和她說話嗎?
他們這樣還算是一對夫妻?
這樣的婚姻還有存在的意義嗎?
她真的很郁悶也很無奈,卻不想為此和他吵架,讓他在忙碌了一天回到家之後,更加身心俱疲。
「我想找份工作做。」她對他說,直接轉移話題。
「工作和我們的婚姻關系應該不相沖突,不是嗎?」他仍舊目不轉楮的看著她問。
「是不沖突,但是我這種住襖宅、開雙B的人去做月薪只有兩三萬的工作,不是很怪?」
「這根本就不是理由。妳住在什麼樣的房子里,妳不說,誰會知道?至于車子,我可以再買一輛平價小車給妳開。」他毫不猶豫的說。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她沉默的看了他一會兒,緩慢又輕聲地開口道。
車勛倏然渾身一僵,有種突然被人砍了一刀的感覺。
他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麼,真的嗎?
他認真的想,用力的想,努力的想,可悲的是他的腦袋里始終是一片空白。曾幾何時,他竟然連她想要什麼都不知道了?
突然之間,他似乎有點明白她為什麼會想和他離婚了。
「除了離婚之外,不管妳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妳。」他凝視著她,然後斬釘截鐵的告訴她,「我不想和妳離婚。」
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在听見他說這句話之後,褚依依苦澀的想。
「妳想要什麼?只要說得出來,我一定會替妳辦到。」他看著她,信誓旦旦的對她說,眼中有著誓在必得的決心。
他不想失去她,不能失去她。他依然是愛著她的,自始至終,這感情都沒有淡過,只有變得更深濃而已。
只是他們結婚都超過十年了,老夫老妻的,誰還會成天把愛掛在嘴邊?都是放在心里,心照不宣就好,不是嗎?
可是她卻想和他離婚?
他們之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真的可以辦到嗎?」她問他。
他立刻點頭。哪怕她想要的是天上的星星,他也會想辦法弄一顆給她。
「那麼就讓我搬出去住,我們分居吧。」
車勛整個僵住。
因為是她想要的,所以他們分居了。
因為是她想要的,所以他讓她自己做主選擇要住在哪里,而且不能干涉她。
因為是她想要的,所以在她搬家後的半個月內,他沒介入她的新生活,只因她說她要學著習慣一個人的日子。
「如果是兒子想妳,要找妳呢?」當時他曾這麼問她,結果她的回答卻是——
「依我對他的了解,一、兩個月還有可能,半個月他只會樂不思蜀。上回我到姍姍家住了那麼久,你們卻沒有任何的反應,那就是最好的證明。」
像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一樣,車勛真是後悔莫及,但也因此找到一個可能導致他們夫妻倆分居的原因了——他的沒有反應。
他用力的回想當時自己為什麼會沒有反應?因為工作忙,因為相信她,因為覺得她偶爾能和姊妹們相聚很好,不該打擾她,所以他才會隨著她去。怎知,結果竟會變成現在這樣?
「我會想妳。」他告訴老婆。
這是實話,但她听了卻只是抿了抿唇瓣,像是不信他說的這句話一樣。
大丈夫一言九鼎,既然都允諾了不管她想要什麼,他都能夠給她,他也只能由著她搬出家里,讓她決定自己想要的新生活。
但是,住在沒有電梯、沒有管理員的舊式公寓套房,再加上麻雀居里的這些破舊家具……她到底是出來享受自我,還是虐待自我的呀?
車勛郁悶的看著四周,決心不管她會不會說他食言而肥或強詞奪理,反正涉及到她的shen體健康與自身安全這兩件事,他就不能不管。
而生活環境差,一定會影響shen體健康,至于安全的問題,還用他多說嗎?這棟舊公寓對一個獨居女人來說根本就不及格……不,根本就是負分,所以——
「換個地方住懊嗎?我覺得這里的環境不是很安全。」他眉頭緊蹙,以商量的口吻對老婆說。
「我不覺得。」
「依依——」
「時間不早了,你該回去了,不要把兒子一個人丟在家里。」她打斷他的話。
「兒子說他想妳。」
「我的手機一直都開著,他並沒有打電話給我。」意思就是「你不用說謊」。
「妳說過半個月之內不許打擾妳。」
「那麼你為什麼會在這里?明天才是第十五天。」
「這樣妳就該知道我很想妳。」他深深地凝視著她說。
他的話令她心動。
已經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但褚依依不容許自己心軟的就這樣跟他回家,因為回去只會讓一切又恢復原狀而已,她想要改變。
「才兩個星期不見,你就學會說甜言蜜語了?我該說「士隔三日,刮目相看」嗎?」她似笑非笑,輕松自若的道。
車勛眉頭緊鎖,不知道該拿避重就輕的她如何是好。
她怎會是這種反應?她不是應該在他說想她時,露出些許感動或掙扎的神情,然後就考慮打消分居的事,和他一起回家了嗎?怎會如此雲淡風輕?
「老婆,跟我回家好嗎?」他改柔聲求道。
她微笑著搖頭,說︰「你說除了離婚之外,不管我要什麼,你都可以給我。我想住在這里。」
車勛臉色微變,又有搬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了。
看她臉上帶著微笑,眼神卻堅定不移的模樣,他在心里無聲的嘆息,再度妥協。現在的他只有一個問題想問她。
「永遠嗎?」
「暫時。」
他頓時松了一口氣,但暫時是暫到何時?
心不由自主的又擰了起來。
郁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