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改變羅謙一生的一個下午。
夏筱婕和他談論著貼在牆壁上的每一張照片,她告訴他哪張照片帶給她什麼樣的感覺,然後要他告訴她,那張照片背後的故事。
他不知道為何她會知道每張照片都有個故事,而他剛好都知道。
她說,他的照片會讓人有種觸動人心的感覺,問他既然對拍照這麼有興趣,為什麼不去做攝影師?
也許是因為話說多了,讓他不再有交淺言深的顧慮,開始對他侃侃而談,訴說自己空有抱負卻無人為力的情況。
因為沒有資歷,因為沒有學歷,因為沒有有力人士的牽線介紹,也因為他沒有多余的時間和金錢可以揮霍等待伯樂的出現。他不是不為,也不是沒有願景,而是現實逼得他不得不為,也不是沒有願景,而是現實逼得他不得不對命運低頭。然後,他只能告訴自己,只要還能握著相機拍攝他想拍的,便心滿意足。
餅去二十三年來,他從未像那天一樣,在一天里對同一個人說過這麼多話,而且都還是心里話。
他向來不是一個多話的人。在孤兒院里,因為人多的關系,院長媽媽再怎麼努力也很難面面俱到地顧及到每一個孩子,而他既不屬于叛逆,惹是生非被擔心的那一群,也不屬于功課好、特別乖巧懂事被夸獎的那一群,自然容易被邊緣化,話變少了,不知不覺地沉默了起來。
他沒有任何大人們偏心的感覺,只是在不自覺間養成了靠自己,喜怒哀樂都由自己一個人承受,不太會與人分享或找人訴苦的習慣。
所以會和她說這麼多心里話,事後想想,連自己也嚇一跳。
經過那天下午的相處,羅謙發現,她給他的感覺完全變了,不再是美麗的凶悍女,而是一個善解人意、心細如發、外冷內熱、很容易讓人心動的女生。
因為手受傷的關系,他連上中班的工作都沒辦法做,只能請假在家里休養傷勢。
在他休假的那一個星期里,夏筱婕天逃詡來找他,天逃詡會買一堆吃的到他家里,雖然她總說那是要買給她自己吃的,而且走的時候絕對不會把剩下的東西帶走。
她都叫他「喂」,從未開口問他叫什麼名字,而他因此也沒開口問她的名字,同樣叫她「喂」。
那一個星期,是他這輩子度過最輕松快樂的日子。
他們聊照片,聊攝影,天南地北地談天說笑。她還慫恿他,激他說反正閑著沒事,不如想辦法拿自己的照片作品去自我推薦,雖然是亂槍打鳥,但也許真有只笨鳥會被他打到。
于是她主動買了信封袋,搜集了相關雜志的資料,以及每張照片中的故事裝進信封袋里,一一寄到各家雜志社。
那一個星期他們倆真的一起做了許多事,其中還包括做了愛做的事。
那是
不能說是一時沖動,也不能說是計劃中的事,只能說是情不自禁,情投意合。
她的微笑和所做所為都令他心動,當她在他的床上毫不設防地對他展露微笑時,一沖動讓他忍不住向前吻了她。
當時的她微僵了下,卻沒有拒絕,反倒將眼楮閉上,讓他就想獲得到通行證般,瞬間欲火焚身,情不自禁地加深了他們的初吻。接著一切就像是水到渠成般,自然而然就發生了。
從那一刻起,他把她當成女朋友,當成結婚的對象,當成他要照顧一輩子,保護一生的女人,並且發誓今生今世絕不欺負她!
而她
他一直以為她和他有著同樣的想法,結果她卻在他接到投稿雜志社的響應,說對他的攝影作品很感興趣,想要與他進一步深談合作的時候,突然與他漸行漸遠,之後便消失不見,不再出現。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只能想也許她終于相清楚、想透徹,他能給她的有限,
苞著他,受苦多過快樂,所以才會選擇離開。
心,有點痛,但卻不怪她。因為他的確是配不上她。
那張串連他們情願的底片一直都在他手上,最終她還是沒將它拿走。
于是,隨著他以Mr.Max的成名,揚名國際之後,那張照片也成為一張很有名的作品,因為那是一張永遠的非賣品。
身為一個攝影師,他拍過的人和臉不勝數,只有「Face」那張臉是他畢生難忘的,因為他愛過影中人,因為她曾經給他全部,也因為有她的幫助和促成,才會有今天的Mr.Max。
她的出現徹底地改變了他庸碌平凡的人生,只因為有她。
往事歷歷在目,刻骨銘心,時間卻不為人停留,悄悄地過了五年之久。
五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以改變許多事。例如,他就從一個默默無聞、前途茫茫的窮小子,變成享譽國際的知名攝影師。
而她呢?
五年的時間是否也在她身上或周圍環境改變了什麼?身邊是否已經有個感情穩定的交往對象,已經論及婚嫁,或者已經結婚、懷孕、生子?
五年了,她是否還記得他?
如果她真的是蕭奇的女朋友的姐姐,他們倆終將會再見面,到時她什麼樣的態度對待他呢?會不會當做不認識,或根本已經把他遺忘得一干二淨了吧?
夏筱婕。
如果不是因為蕭奇,因為剛好遇見他女朋友的朋友,那位Ryan先生的話,他可能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她的名字,而是繼續用喂叫她。
有時候兩個人還會很無聊的用「喂先生」、「喂小姐」來稱呼對方,幼稚得很可笑,但也很快樂。
心情起起伏伏,憂喜參半,他其實很想見到她,卻又有點害怕再見到她。
至于害怕的理由——
「鈴鈴鈴」
房里的電話突然響起,嚇了他一跳。
他轉頭看去,卻看見電話旁的電子時鐘竟顯示著11︰30,換句話說,他已經呆坐在這超過一個小時!
事實擺在眼前,讓他有些難以置信。她對他的影響力仍和五年前一樣大呀。
不自覺地輕嘆一口氣,他離開沙發走到床邊坐下,接起那通電話。「喂?」
「對不起,,羅大師,我是不是吵到你休息了?」他的經紀人在電話那頭歉然地說。
「什麼事?」他直接問,知道若不是急事,對方不會這麼晚還打電話吵他。
「法國那邊出了點問題,主辦人來電問您,是否能提前一天到達?」
「出了什麼問題?」
「听說您行程的最後一天會有示威游行,怕遇到了會有危險,所以才希望提前一天開始,提前一天結束,避開那場膘亂。」
「游行是很好的素材。」
「拜托您別這麼說,羅大師,如果您出了什麼意外,那該怎麼辦?」經紀人在電話那頭哀嚎地說,很怕他又心血來潮跑去拍游行,然後搞失蹤,把大家嚇得半死。因為過去他就曾經干過類似的事情,而且還不止一次。
「放心,我已經把遺囑寫好了。」羅謙半開玩笑的說。
「拜托你別開玩笑了,Max大師。」經紀人 求饒。
「提前一天到,那不是要坐明晚的飛機?」羅謙稍微沉吟了下,正經的開口問道。
「對。」經紀人趕緊回答,「可以嗎?」
「好吧。」他答應。
反正待在這兒,他也會不停地胡思亂想,怕自己會遏制不住想去找蕭奇要她的聯絡方式,然後掙扎在要不要去找她的猶豫當中,煎熬到不行。
重點是,即使他決定了要去找她,他也沒有太多時間和她相處話當年,因為他這幾天就得到法國去工作。這是半年前便預定好的,推辭不了。
「太好了,那我立刻回復對方。」听見他的回應,經紀人喜出望外地接聲道。「明天晚上我會開車到飯店接您去機場,這段時間請您好好的休息。」
「我知道了。」
「那我就不打擾您休息了,晚安。」
幣斷電話,羅謙又在床邊坐了好一會兒,這才起身走向浴室洗澡,準備上床。
但他今晚真睡得著嗎?
他真的很懷疑。
夏筱婕站在馬路邊,看著對面煥然一新的景象,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惆悵。
經過了五年多的時間,那棟危樓已經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排規劃過的建築物,一樓全是店面,原本偏僻的路段也變得繁榮起來,和記憶中的景象完全不同,只有三百尺外的那間便利店依然矗立在那里。
五年的時間真的能改變許多,例如眼前的街景就全變了,又例如她從少女變成了人母,當初她因為未婚懷孕,飛到了澳洲找妹妹,生下女兒女圭女圭,離鄉背井五年多,直到最近才和妹妹一起回國,父母也才知道他們多了個外孫女。
而如今的他,則從無名小子變成享譽國際的名攝影師。
對,沒錯,她知道他成功了,知道他飛黃騰達了,知道他不可同日而語了,但卻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她?
記得曾經有個女生愛過他,最後卻又莫名奇妙的離開他,消失不見,從此音訊全無?
如果他還記得她,她想,那應該無關想念或是愛,而是因為不解,因為怨懟,因為恨吧?
兩人在一起之後,其實他不止一次拐著彎告訴她,她是他最重要的人,是他的全部,也是他這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家人。
愛不愛的問題姑且不提,她在他心中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般,結果她卻背叛了他擁有家人的期待,什麼話也沒有說就拋棄他、離他而去。
傍了他全部,卻在一夕間全部奪走,他應該會很恨她吧?如果換成是她,她一定很恨。
學生時期,筱妤有一陣子非常迷愛情小說,她無聊的時候也跟著看了幾本。
書里的男主角不管女主角當初為何離開他,有什麼難言的苦衷,他們都無法接受,總要把女主角虐得死去活來,直到快要失去了,這才恍然明白那是愛,然後將女主角追回來,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那是小說,真的是小說。
因為如果她是女主角,不管男主角為了氣她或是怎樣,在她面前和別的女人卿卿我我,她都會心碎而離開他,即使他後來再追來,她也無法在接受他。
因為陰影已存在心里,終其一生她都會懷疑他,無法再付出信任。
這樣的男女,這樣的夫妻會有未來嗎?
她覺得不會。
也許會有人覺得她太小題大做了,但是她的個性就是如此,這就是她。
所以在他成名後,即使她知道如何能聯系他,她也從未嘗試過與他聯系。
即使她當初的不告而別真有難言的苦衷,她也不敢拿它當做正當的理由,請求他與她再續前緣。
即使她從未忘記過他,甚至仍對他有著愛戀,她也只敢暗藏于心,然後默默地一個人在遠方為他的成功歡喜,慶賀。
他們相遇得太早,女圭女圭又來得太過突然,如果
不,對她來說沒有如果。即使有,她也不會因此而改變什麼,包括愛上他、將自己的初夜獻給他,以及發現自己懷孕後,為了不拖累他朝自己的夢想邁進,而選擇離開他,肚子講女圭女圭生下來的事。這一切的一切,她從未後悔過。
至于女圭女圭,他們的女兒。她想,等孩子長大了之後,她會告訴她一切,告訴她她的爸爸是多麼了不起,沒有任何背景助力,全靠自己闖出了一片天。至于他們倆分開的事,不是誰的錯,就是緣盡了而已
深深吸了一口氣,夏筱婕提醒自己該走了,她還得進公司一趟呢。
帶著滿懷的惆悵轉身,一抬眼,她便和站在五公尺外的人四目交接,對個正著。
她瞬間怔然也愣住了,一整個呆若木雞,難以置信,恍如夢中。
羅謙!
怎麼會是他?他怎麼會出現在這里?成名之後,他不都待在國外嗎?從未看過他出現在國內的新聞,此刻的他怎麼會在這里?
她該不會是在做夢吧?
她怔怔地看著他,腦袋一片空白。
羅謙也沒想到會這樣遇見她。
經過了五年,昨天他才第一次听見有關她的消息,沒想到今天就見到面,而且還是在這麼突如其來的情況下。老天爺也太會安排人了吧?
昨晚因為突然听見她的消息,勾起了許多回憶,讓他失眠了一整夜,翻來覆去地完全睡不著覺。
早上天一亮,他便放棄掙扎,起床換上外出服,打出租車到從前曾經住餅的地方走走,怎知一下出租車,就看見那張刻印在他心里,纏了他一整夜的臉出現在眼前。
她一點都沒變,還是留著一頭長長地直發,身形縴細,肌膚白皙,臉蛋雪白麗質,不管站在哪兒都美得像幅圖畫。
她站在人行道上,目光筆直地看著馬路的對面。
那里曾經有棟老舊的建築物,外表看起來就像一棟危樓,但其實還挺堅固的,也沒有今人詬病的漏水問題,房租又便宜,唯一的缺點是房東有點懶,走廊上壞掉的燈拖了一年都不修,其余都還好。
那是曾經是他的家,也是他們倆在一起的時候,最長待的地方。
因為他窮,沒錢的關系,他連一次比較正常的約會都沒給過她,兩人要不是我在他家里,要不就他拿著相機,她跟在旁邊陪他四處拍照,全都是不必花錢的約會,而她卻連句怨言或牢騷都沒有對他發過。
她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女生,好到他常常覺得自己配不上她,所以對于她的離棄,他沒有絲毫的怨言,只是有點心痛,有點惆悵、有點恨自己的渺小無力,就這樣而已。
目不轉楮地看著她,羅謙凝望著她的目光幾乎是痴迷的,只是自己不知道。
他在想,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里,此刻心里的想什麼?他是否可以自戀一點,想她跟他一樣,從未忘記過對方,而且現在正在思念著他?
她突然轉過身來,與他四目交接,把他嚇了一跳。她似乎也被他的出現嚇到了,呆若木雞,就這樣怔怔地看著他,一動也不動。
靶覺尷尬嗎?
並不會,只是有些生疏的感覺橫亙在他們之間,畢竟他們都已經有五年不曾見面了。
他率先舉步走向她,帶著淡淡的微笑與她打招呼,「嗨,好久不見。」
夏筱婕仍有些愣然,眨了眨眼,好一會兒才有辦法開口響應他。
「好久不見。」她的聲音有點沙啞。
「這幾年,你好嗎?」他凝望著她,輕聲問道。
她點點頭。除了想他思念成災的時候,其他都很好。
「你不反問我‘我好嗎?’」他問她。
「我知道你過得很好,Mr.Max。恭喜你成功了。」她誠心誠意地祝賀他,雖然這是一句遲來的恭賀。
「你知道我是Mr.Max?」他有些驚訝。
「我看過你的新聞報道,你在國際攝影界很有名,個展的風評一直都很好。」
羅謙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沒想到她竟然有在注意他,這代表了什麼?他的心中瞬間燃起了一絲希望。
「你結婚了嗎?」遏制不住的疑問倏地從他嘴里吐了出來。
夏筱婕輕愣了下,扯唇淡淡一笑,然後才搖了搖頭。
「我也還沒。」他無法遏制地坦白。
她怔然地看著他,完全不敢放任自己去猜想他跟她說這句話有何含義。
「趕時間嗎?」他又問她。
她搖搖頭。事實上她本來是要上班的,但現在那已經不重要了。
「那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聊一聊好嗎?」
他表現出來的態度與模樣,就像一個許久未見得老朋友,沒有任何的敵意或恨意,令她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事實上,即使他所表現出來的友好是裝的,她還是會點頭,她真的好想知道這幾年他過的如何,想听他親口說,而不是看報道上的內容,因為除了報道有限之外,她想听他說別人所不知道的事,說他功成名就前後,所有部位人知的努力與付出。
敖近真的變了很多,以前想找一間可以坐下來打發時間的店都沒有,而今快餐店、咖啡店、意大利餐廳、附設咖啡吧的面包店……簡直是應有盡有。
只不過現在時間還早,除了快餐店和早餐店外,其他店都還沒開始營業,所以他們只能選擇走進快餐店。
「你要吃什麼?」停在點餐櫃台前,羅謙轉頭問她。
「烤培果。」
「飲料呢?」
「咖啡。」
「拿鐵可以嗎?還是要別的?」
夏筱婕抬頭看了一下價目表。「亞美里加諾好了,我要兩個女乃油,糖不用。」
「好,你先去找位子坐。」
她點頭,讓他去電廠,自己則負責找位子。
一直在快餐店里用餐的人並不多,隨便都有位子坐。
她找了一個他一眼就能看見她,有沙發的座位坐下來等他。
一會兒便見他端著餐盤,挺拔地朝她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