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
有聲音。
低低的談話聲、腳步聲,而後是關門聲。
畫眉悠悠醒了過來。
床幔、床柱雕花、被褥、竹枕都是陌生的。她有些茫然,緩緩撐起身子,不知身在何處。
一個黑衣男人,走到床邊,低頭望著她。床影之下,她美麗的面容,白皙粉女敕如玉。
「醒了嗎?」嘶啞的聲音里,有藏不住的擔憂。
她微仰起頭,眼里有著疑惑。
「風爺?」
「妳在蒼水街的店家里昏倒,他們只得先把妳送回來。」他倒了一杯茶,塞進她的手心。「先喝把這杯茶喝了。」
熱茶的溫度暖了陶瓷,她握在掌心中,手心是暖的,心頭卻是冷的。她想起了昏厥前,所听到的一切。
夏侯家早就沒了。
現在只剩下個空殼。
被賈家接管了。
除了那塊招牌之外。
通敵叛國。
嚴刑拷打……嚴刑拷打……嚴刑拷打……
死了……
一滴淚水滑落粉頰,滴進茶水中。
「死了。」
她喃喃自語著,表情木然,沒有察覺床畔的男人,因為這兩個字,身軀陡然僵住。
「我以為不會痛了。可是好痛、好痛。」又一滴淚,落了下來。
她抬起頭,如夢囈般低語著。
「好痛。」她喃喃說著。「我以為,我不愛他了,但是,為什麼知道他死了,我還會那麼痛。」
黑紗笠帽後的臉龐,像是受到極大痛苦般,因她的每句話而扭曲著。他握緊雙拳,逼著自己開口。
「誰死了?」
「我前夫。」她笑了一聲,眼淚卻又落了下來。「我並不是寡婦,我是被休的。」
她的視線不知落在哪里,只是望著前方,恍惚,而且傷痛。
「曾經,我以為今生今世,會與他恩愛長久。但,八年的感情,卻比不上一個小妾。他說她懷了身孕,以無子為由休了我。」她笑著說道,眼淚卻一顆又一顆的落下。「我離開鳳城,下船之後,才發現自己懷孕了。很諷刺,對吧?」
數個月以來,她首次說出那些過往。
夏侯寅的死訊,讓她的堅強陡然崩潰。
「我以為,我可以忘了他,跟這個孩子在這里生活下去。」她撫著月復中的孩子,怎麼也想不到,聰明如夏侯寅,竟也會有這一天。
垮了?
死了?
怎麼會?
她想起鳳城里,那座偌大的宅邸。雖然已經離開,但是在八年的歲月里,那里就是她的家。
「他死了,那其他的人呢?他們又怎麼了?去了哪里?燕兒呢?管事呢?董絮呢?」她不自覺的低語著,一串淚水再度滑落。
男人艱難的開口,聲音比先前更嘶啞干澀。
「他把妳休了,妳不恨他嗎?」
「恨他?」她茫然的重復。
如果只是恨他,為什麼她還忘不了他?如果只是恨他,為什麼一想起,她就會難受?如果只是恨他,為什麼听到他的死訊,她的心還會這麼這麼的痛?
如果,只是……
她的心不但痛,而且亂。
「我不曉得……」她哽咽著,直到如今才明白,她對于夏侯寅,其實不只是恨,還有著更深、更重、更磨人的思念。
站在床畔的男人,顫抖而沉重的呼吸著。他伸出手,渴望著能擦干她的淚、能將她抱入懷中,祛除她的傷痛。
輕顫的大手,尚未踫著她的肩頭,門外卻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就是砰的一聲,門被撞開了。
一個小小的身影,踩著綴著流蘇墜子的小紅繡鞋,飛奔了進來。她大眼里含著淚,急切的找啊找,直到瞧見床上的畫眉,眼淚才滾了下來。
「伯母!」小女孩哭喊著,飛撲到床邊,白胖胖的小手揪緊了畫眉的衣裙,像是怕一松手,她就要消失不見。
畫眉震驚得臉色雪白。
她的雙手顫抖著,拉開哭泣的小女孩,看著那張淚汪汪的小臉。
「燕兒?」她難以置信,手仍顫抖著。「燕兒,妳怎麼會在這里?」這是夢嗎?是她在作夢嗎?
夏侯燕抽噎著,又往畫眉裙上靠去。「伯母,燕兒好想好想妳!」
她抱著小女孩,心亂得沒了頭緒。
「妳爹爹呢?」
「爹爹還在南洋。」夏侯燕埋在她裙里,哭著說道。「伯母,我一直都想見妳,但伯伯總說,燕兒要乖乖等,不然會嚇著伯母。但是,我听到有人說,妳昏倒了,我好擔心、好擔心……」她抬起頭來,終于放聲大哭。「燕兒忍不住了嘛!燕兒不乖,但是燕兒好想妳喔!」
抱著小女孩的手,驀地僵停住。
半晌之後,她才緩緩開口,用過度冷靜的聲音問道︰「伯伯要妳乖乖等?」
「嗯。」小女孩點頭。
起先,畫眉先是動也不動,過了好一會兒之後,她才慢慢的、慢慢的抬起頭來,仍因淚濕潤的雙眸,直視著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的男人。
天氣雖熱,她卻覺得全身冰冷。
她直直的看著他,看著那身黑衣下,雖比過去單薄、卻仍隱約可認的男性體魄。眼前的那個男人,身形不再已佝淒,恢復昔日的挺拔,而她先前竟因為耽溺于傷痛,而沒有察覺到!
一切昭然若揭。
他騙她。
老天,她怎會盲目到這種地步?
室內陷入沉寂,只听得到燕兒偶爾的抽泣聲。她哭了一會兒,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才抬起頭來,疑惑的看著兩人。
「伯母?」她叫喚著,拉拉畫眉的裙子。「伯母妳怎麼了?」為什麼伯母的臉色,會那麼蒼白?是她嚇著了伯母嗎?
門外再度傳來腳步聲,白發白須的半百老人,滿臉的焦急,在門口張望,赫然是夏侯家的管事。
瞧見屋內的景況,管事心里喊糟,立刻知道,事情在最最糟糕的狀況下,因為夏侯燕的出現,而被揭了盅。
「小姐!」他硬著頭皮進來,抱住夏侯燕,白發斑斑的頭始終低著,連看都不敢看畫眉一眼。
「啊,不要抓我,我要待在這里,我要在伯母身邊……啊……」小女孩掙扎著,卻還是被老管家抱住,匆匆就往外走。
吵鬧聲逐漸遠去,兩人卻始終對望著。
面對畫眉眼里的指控,夏侯寅臉色鐵青,心中閃過千百個念頭。他幾度張口,想要解釋,卻又知道,她不會再相信他了。
燕兒的闖入,壞了他的所有布局。
不知過了多久,僵坐在床上的畫眉,才緩慢的伸手,微顫的白女敕小手,牢牢抓住竹枕。下一瞬間,她想也不想,用盡力氣,抓起竹枕朝夏侯寅扔了過去。
「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她不敢置信的質問,氣憤的喘息著。
夏侯寅站在原處,不閃也不躲。她扔出的竹枕,不偏不倚的打中他的胸口,才掉落在地上。
「畫眉,妳听我解釋。」他啞聲說道。
她什麼都听不下去了。
「沒什麼好解釋的!」
是了,雲從龍,風從虎。所以,他改姓為風。
她早該想到的!她早該想到的!她早該想到的!
畫眉掀開被褥,徑自下了床,起身就要往外走。她一心只想離開,走出這個房間、走出這座宅邸……走去哪里都好!她再也無法忍受,與這個男人共處一室。
只是,她心有余,卻力不足。
才走了幾步,她就覺得一陣虛弱,雙腿軟得幾乎要站不住。
夏侯寅連忙上前,伸出骨節扭曲的雙手,急著要扶住她,就怕她摔著,會弄傷了自己。
「不要踫我!」
她卻不肯領情,也不知哪來的力量,恨恨的撥開他的手,還一時收不住勁勢,甚至連那頂黑紗笠帽,也一同被她掃落。
昔日的俊朗面容,早已被毀了。他的左眼上,多了一枚眼罩,臉上還有幾道猙獰的疤痕。
內心深處,不知哪個地方,又有了針刺般的疼。
那陣疼,讓畫眉更氣惱,她氣他,卻也惱著自己。憤怒讓她無法思考,甚至是口不擇言。
「你戲倒是做到全足。」她咬著唇瓣,直視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我問你,這樣耍弄我,很好玩嗎?」
「妳冷靜點,不要動了胎氣。」
「我就算死了,都不關你的事!」她怒叫著。「夏侯寅、虎爺,或是風爺,不管你是哪一個,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你!」
她話里的果決,逼得冷靜的夏侯寅竟也慌了。這一生,他沒有什麼是拋不下的,就除了她……
他牢牢的拉住她,不許她離開,就怕她真要走,更怕會永遠見不到她。他寧可墮入煉獄,也承受不了那樣的痛苦!
「妳肚里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他澀聲說道,目光如火,不惜用任何理由留下她。
她掙扎著,卻揮不開他鐵箝般的緊握。
「我的、我的,不是你的。」她不斷掙扎,胸口緊得無法呼吸。「我的孩子沒有爹,他的爹已經死了!」
夏侯寅注視著她,眼里閃過一抹痛楚。
「畫眉,」他低語著。「我是不得已的。」
「不得已?」她冷笑。「你打算騙我多久?」
他回答得極快。
「直到妳肯原諒我。」
她看著他,一語不發。
那短暫的時間,對夏侯寅來說,有如永恆那麼漫長。他等著、看著、期待著、忐忑著、渴望著,直到她再度開口。
「天荒地老……」畫眉直視著他,緩慢而清晰的宣布︰「不、可、能!」論完,她奮力掙月兌,掉頭就走,直直走出這間屋子。
偌大的臥房里,只剩下夏侯寅。
他喉嚨緊縮的站在原地,看著自己那扭曲、留不住她的空蕩雙手。
天荒地老。
不可能。
他疼痛不已的閉上了眼,那每一個字,都像釘子般,深深釘入他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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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畫眉走出風家。
避家早已備好轎子,在門前等著,她卻堅持拒絕,徑自徒步離開,不肯再接受夏侯寅做的任何安排。
她經過了幾條街,走了許久許久,才回到自家院落。鶯兒正在做晚飯,沒听到她進門,她走進屋里,轉身欲關門卻看見,夏侯寅就站在對街,無底的黑眸,靜靜望著她。
她拒絕了他的安排,他卻一路跟著她回來,不肯讓她落單。
既然傷她那麼重,如今這些殷勤又有何用?
畫眉水眸如冰,她冷著臉,當著那個男人的面,把門重重關上。
暮色漸濃,而後,月上柳梢頭。
屋子里頭,點了燭火。
畫眉坐在燭火下,心亂如麻。有太多太多的畫面,如走馬燈般,一一浮現眼前。
那些人、那些事,她原本以為自己都忘了……她多想忘了!
偏偏,就是忘不了。
壽宴、珍珠項鏈、董絮、大雪、休書。
他的聲音。
柳氏畫眉,嫁入夏侯家多年,未曾有子,故以此休離書為證,從此斷絕夫妻之名,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立書人,夏侯寅。
他說過的。
斷絕夫妻之名。
明明是他親口說過的。
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那麼,這一切的安排,他們在赤陽城的相遇,他對她的幾番相助,又是為了什麼?
是耍弄嗎?
他費了這麼多功夫,就為了耍弄她?
那嘶啞的聲音,反復縈繞耳畔。
畫眉。他說。我是不得已的。
她在燭火下,緊緊閉上雙眸,指甲陷入柔軟的掌心。
畫眉。
她為什麼忘不了他說的話?
我是不得已的。
她的手握得更緊。
她氣惱著、憤怒著,卻也知曉,這一切的紛擾都該是有緣故的。但,她卻猜不出來龍去脈,更無法原諒,他竟這樣對待她。
我是不得已的。
她的心更亂了。
門簾被掀開,鶯兒走了進來。她端詳著主子的神情,考慮了一會兒,才怯怯的開口。
「夫人,」鶯兒輕喚。「外頭有位老爺子,說想見您。」
「我誰都不想見。」
「可是……可是……可是那老爺子跪在門前,說您要是不見他,他就不起來。」鶯兒為難的說,雙手揪著裙子直扭。
畫眉望著燭火,心里隱約猜出,來的人是誰。
半晌之後,她嘆了一口氣。「算了,讓他進來。」
「是。」
鶯兒福了福身,咚咚咚的跑出去。沒一會兒,就領著一個頭發花白、滿面是淚的老人走了進來。
才走進屋里,瞧見畫眉,管事的身子一矮,立刻就跪了下去。
「夫人。」他哭著叫喚。
「我已經不是夫人了。」畫眉淡淡說道。「鶯兒,扶老人家起來。」
老人雖被扶了起來,眼淚卻還直掉。
「夫人——」
她伸手制止,不讓對方再說下去。「管事,如果您這趟來,是想為他說話的話,您現在就可以走了。」她有言在先。
避事卻搖了搖頭。
「夫人,我這趟來,我並不是要為虎爺說話,只是……」他老淚縱橫,卻堅持要說。「只是有些事情,當時不能跟夫人坦白,所以傷了您的心,我心里實在難安。」
畫眉沒有回話,只是望著燭火。
避事擦了擦淚,慎重說道︰「夫人,您听我說。虎爺跟二夫人,從來沒有在一起過。」
她陡然站起身來,像被刺著最痛、最脆弱的那一處,臉色變得雪一般蒼白。「我不听這些!」
「夫人,您不能不听。」管事卻堅持說下去。「因為,這一切都是為了保全您。」
「保全我?」
避事點頭。
「當初,賈欣所垂涎的,不只是夏侯家,還有夫人您。」他深吸一口氣,知道此時不說,只怕就沒機會了。「虎爺知道,賈欣權勢過大,這一關難過,所以才會請二夫人一同演了戲,激您離開鳳城。」
畫眉僵在原處,一動也不動。
「您離開鳳城後沒幾日,賈欣便派人押走虎爺,抄了夏侯家,二夫人也被帶進賈家。」管事看著她,一句一句說著,執意把她不知道的真相,全部告訴她。「虎爺在獄中,受盡嚴刑拷打。虎爺早知道,賈家一旦出手,就不會留他活口,所以在嘴里藏了藥。他撐了十多天,讓所有人都有時間逃遠了,才吞藥假死。」
「獄卒將虎爺埋在亂葬崗里,我直等到半夜,才敢去將虎爺從墳里挖出來。」
避事描述的景況,教她的心口既寒且痛,她不願知曉,他所受過的折磨,卻還是將那些話听入了耳。
「虎爺的手腳,斷的斷、碎的碎,身上到處皮開肉綻,有些地方還潰爛化膿。我背著虎爺,坐上安排好的船,連夜離開鳳城,他身上的血,染得我的衣服鞋襪全濕了……」他哽咽著說。
「在賈欣透露歹意時,虎爺就開始布線,將夏侯家的部分資產,轉移到南方各城。他先拿了您的權,不讓您再過目帳本,就是為了瞞住您。」
「虎爺昏迷了半個多月,才一醒來,就要來看您。」
「偏偏,您落腳在赤陽城。這兒氣候炎熱,最不適合養傷,但虎爺卻不肯離開,非要留在這里,怕您有些許閃失。」
燭火之下,畫眉面無表情的站著,一滴淚卻悄悄滑落。
「這些日子,虎爺雖沒現身,卻總是掛心著您,日日都問著您的事。他才剛能離開病榻,就堅持非得出門,即使只能遠遠的,瞧見您一眼,連話也不能說上一句,他也心甘情願。」
避事擦了擦淚,表情哀慟。
「夫人,我並不是在為虎爺說話,只是,我想,您應該要知道這些。」他注視著畫眉,臉上的淚痕,擦也擦不干。「夏侯府里兩百二十幾人的命,都是虎爺用半條命跟大半資產換來的。如果他不這麼做,保不住大伙兒,也保不住夫人,更保不住您肚子里的孩子。」
老人哭著、說著,嗓子都沙啞了,卻仍非說不可。
「夫人,虎爺是不得已的。」他說道。
燭火搖曳,畫眉握緊了雙手,緊咬著唇瓣。
燭淚無聲滾落,如她的淚。
畫眉。
她記得夏侯寅的低語。
我是不得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