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氣氤氳,空氣之中除了木頭的香味之外,還有著溫泉水清冽的味道,源源不絕的活水沿著細窄的通道流進水池里,淙淙的水聲在靜闃的空間之內格外地輕脆響亮。
不,這湯屋里不完全是靜默著,女子咬住女敕唇,忍住的抽息聲斷斷續續地逸出,有些苦悶,卻又好像非常地愉悅。
……
按滕家鏢局的規矩,凡是出門護鏢者,每隔三到五天就必須透過驛站回報一次,雖然不能得到最立即的消息,但總歸可以確定鏢貨是否平安抵達目的地。
但滕挽兒最後一次捎回家的消息,是在她出發之後的第六天,從那之後,滕家就再也沒有收到她的任何信函,連個只字詞組都沒有。
滕家夫婦覺得不太對勁,除了派出大批手下去尋找之外,還教人捎信,將在宮里的大兒子與二兒子都召回家來。
「挽兒已經出去幾天了?」大兒子滕耀一臉嚴肅地問道。
「快二十天了,就算她的腳程再慢,應該都已經到達圖倫才對,耀兒,爹怕挽兒會發生事情,你能與榮兒一起去趟圖倫嗎?」
「我想沒問題,如果到了每個官驛就換一匹新馬,加快腳程,應該不到五天就可以到圖倫了。」
「唉,熒兒現在還在江南沒有回來,當初要不是先讓他送鏢去江南,就不會讓挽兒出門了!」
「爹,你先別掛心,倒是你們的身子不要緊吧?听說你們最後找到了名醫,才止住了肚疼?」
「是啊!你還記得醫術高明的梁家吧?從小我們兩家就非常要好,挽兒和聆冬還常玩在一塊兒,自從梁兄退隱之後,就不見他們在京城里行走,這次算我們好運,聆冬在藺大善人的資助下開了醫館,就是她把我們醫好的。」
「沒說是怎麼回事嗎?」滕耀問道。
滕莊主搖頭笑嘆,「無論如何,我們是已經都不礙事了,不過,經過這次的事情,倒是解了咱們家一個天大的謎團……」
隔天,由敖闕風親口宣布喜訊,讓眾人知道他即將迎娶滕挽兒。
听到可愛又單純的滕挽兒會一直待在敖家堡,堡里的人都異常地高興,因為昨兒個在小院里的事情,還不到晚上就已經傳遍了整個敖家堡,人們都說是挽兒改變了他們家堡主,一整天,敖家堡都沉浸在慶祝的氣氛之中,大伙兒吃肉喝酒,只怕是逢年過節都沒那麼高興。
有好吃好喝的,沒有人比滕挽兒更開心了!
她一會兒被拉到這里,一會兒又被拉走開,雖然她的手里只有茶水,但眾人還是樂得與她干杯。
滕挽兒當然也很樂得跟大伙兒干杯,好像她手里那杯真的是美酒,喝得她臉兒都酡醉了。
知道滕挽兒是個愛吃的老饕,好多人都拿出了絕活兒,獻上了美味的佳肴和細點,吃得她肚子都撐了。
「慢點吃,小心吃壞肚子。」敖闕風下放心地拿走她正在塞進嘴里的小甜糕,雖然不想掃她的興,但還是擔心她的身子狀況。
「我才不會吃壞肚子,從小到大,我沒吃壞過肚子,你放心吧!這世上再也沒有比我腸胃更強壯的人……了。」最後一個字,她明顯地頓了一頓,臉色頓時變得有點蒼白。
「挽兒?」敖闕風不放心地輕喚。
看見他臉上擔心的表情,她才正想開口說自己沒事,才張開小嘴,她的喉嚨就像有針在刺著,忍不住重咳了幾聲。
「你沒事吧?」敖闕風輕撫著她的背,試圖讓她順氣,側首對一旁手下吩咐道︰「去倒杯水過來。」
一旁的眾人擔心地看著她,有人趕忙去倒水,有人忙著整理出臥榻,好讓她可以躺下來休息。
「沒……咳咳咳……」她好幾次想說話,卻都被咳聲給打斷。
敖闕風伸出長臂起她騰空抱起,放到臥榻上,接過一旁遞來的水杯,才正要喂她喝水,就在這時,她的咳聲轉劇,赤紅的鮮血從她的口中噴出,濺灑在他白色的袍衣上,血漬如同綻開的紅花般令人觸目驚心。
「對不起……」她摀住小嘴,不讓自己的血再弄髒他的衣袍,然而鮮血仍舊不停地從她口中嘔出,溢出她的指縫。
「快叫大夫!」敖闕風咆哮道。
滕挽兒不知道自己究竟發生什麼事情,用兩手摀住自己的嘴,但鮮血仍舊不斷從她的喉中涌出,胸口劇痛著,彷佛有人拿著刀在她的心口不斷地捅刺,一刀刀都彷佛要穿刺她的心髒,讓她痛得幾乎抽搐了起來。
「把手放開,快把手放開。」
「不要,你的袍子……都被我弄髒了,不要踫我……」她每說出一個字,鮮血就如泉般從她的口中嘔出。
滕挽兒嚇到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一雙縴手緊緊地捉住他的袍袖,用力的程度近乎痙攣,胸口的疼痛加劇,彷佛那把刀子已經刨盡她的血肉,正在刮著她的骨髓,觸目驚心的鮮血,仍舊不斷地從她口中嘔出。
哪來的?她的身體里哪來那麼多血呢?
她就要死掉了嗎?
流了那麼多血,她就要死掉了嗎?
她是吃壞肚子了嗎?不,她從來沒吃壞過肚子的呀!
她無助地搖頭,眸底噙著淚光,看著他眉心深鎖的結,滾落頰畔的淚珠立刻被唇畔的血漬給染紅,她勉強笑著開口,嗓音如吞了沙子般瘖□。
「你不要……太擔心,其實,我沒有你想象中……那麼……那麼痛,只是有點難受。」她總要想辦法安慰他一下,畢竟她吐了那麼多血,平常人看了都會擔心吧!
他點頭,「我知道。」
知道她比他所能想象的還要痛苦。
他的心就快要被撕碎了!曾經可以冷眼笑看生死的他,此刻竟因為想到失去她的可能性而發顫。
听他相信了她讀出來的謊言,滕挽兒開心地笑了,可是,為什麼他嘴里說信了,眉心的皺褶卻越來越深,他的樣子看起來好凶,她不喜歡。
「我不會死掉的……」可是好痛,真的好痛。
可是她不想讓他擔心,小手松開他的衣袖,看著那片白料子上印了自己的血手印,她咬著牙忍住痛,看見他的臉、他的頸,還有厚實胸上的一大片袍子都沾染了她的血。
吐了那麼多血,她會死吧?
此刻,在她的心里,並不若嘴上那麼篤定。
「對,你不會死,絕對不會。」因為他不舍得,也不允許。
敖闕風點了她周身幾處大穴,以及她的睡穴,不忍心再看她這樣折騰下去,斂眸凝視著她沾滿血跡的睡顏,胸口說有多痛,就有多痛!
「大夫呢?快去找大夫!」他的嗓音近乎沙啞,長臂緊抱著她,忍不住心口震顫了起來。
這情景他曾經親眼所見,是如此地熟悉,三年前,他最疼愛的弟弟,就在他的面前吐血身亡,前後不過幾個時辰,他做了一切的努力,最後卻依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在人世消損,
那年,他的小弟才不過十三歲,若還活著,剛好是挽兒現在的年紀。
「堡主。」臥佛走到他的身後,沉重地開口。
敖闕風看著被遞送到面前的酒杯,深黝的黑眸有一瞬間的沉凝,厚實的嗓音如冰刀般輕滑而出,「是毒嗎?」
「是沉香鴆。」
這三個字才一說完,敖家堡在場眾人不約而同地倒抽了口冷息,這個名字已經三年多沒出現過了,沒想到他們再次听到,竟然是在這種情況之下。
敖闕風抿著薄唇沒吭聲,抱起昏睡的滕挽兒,往內室走去,在他的身後,眾人緘默不語,知道自己根本就幫不上忙。
凡是中了沉香鴆的毒,絕對是非死不可的……
三年前,讓敖家堡陷入斗爭紛亂之中的,就是沉香鴆。
讓敖闕風成為厲鬼的,也是沉香鴆。
追查凶手的過程是殘酷的,他心里比誰都痛苦,卻不再讓自己有一絲毫的感情,若要他成為惡鬼才能解決這一切的紛亂,他在所不惜。
滕挽兒躺在炕上,小圓臉兒蒼白得沒有一絲毫血色,她是被痛醒的,胸口彷佛快要著火似的,差點就喘不過氣,但她還是努力讓自己面帶微笑,好像一切都不礙事。
「你不要擔心啦!我會沒事的,爹和哥他們都說我的胃是鐵打的,他們吃了會壞肚子的東西,我吃了都沒事,我想這一次也絕對可以平安無事的。」她笑著說,每說一個字都像在剜著心頭的肉。
她說這種話是想要安慰他嗎?可是她這回吃下去的不是壞肚子的東西,而是會讓人喪命的毒藥呀!
敖闕風眉心的褶痕未見絲毫平復,徒讓唇畔揚起的苦笑看起來更苦澀,他伸手撥開輕覆在她額心上的軟發,將她圓圓的小臉兒仔細地打量過一遍,最後,憐愛的視線回到她閃閃發亮的美眸深處。
「對,你會沒事,你還有好多食物沒吃到,怎麼可以讓你這條小命就此休矣呢?若是沒讓你吃個過癮,我怕你死掉之後,會化成厲鬼夜夜回來找我討東西吃,那我豈不是更累?」
「我才不會。」頂多偶爾回來煩煩他而已啦!滕挽兒噘起女敕唇,不服氣地反駁他的說法。
可是,她心里此刻有一種感覺,要是她真的化成了鬼魂回來找他,說不定就會舍不得離開,可是他說了,要是她天天晚上回來煩他,他一定會很累的,那該怎麼辦才好呢?
她揚起美眸,見他又沉默不語,陰騖的臉色非但不令她害怕,反而讓她覺得心里痛痛的,因為心里知道他是真的擔心她的身子狀況。
說不定,她真的會死掉,就算能夠活過今天,也不見得能夠撐過明天,那代表著他們能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如果她一定會死掉的話,那該怎麼辦?
忽然,她想到了一個很好的解決辦法,心想自己原來也滿聰明的,「其實,如果我真的死了,也沒有關系。」
他抿著唇不語,大手輕撫著她白女敕的臉頰,觸感依舊圓女敕,但是少了白里透紅的胭脂色,那渾然天成的紅暈一直都是她笑容最迷人的地方。
「人家不是都說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嗎?那我就是十八年後,又是一個滕挽兒,以前我總是想著,下輩子我要當男人,學天底下最厲害的武功,不過為了你,我還是繼續當女兒家好了。」
「我不要。」他直截了當地潑她冷水。
「什麼?」她很受傷地瞪著他,他竟然說不要?她都已經很委屈,說想要繼續當女孩兒,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只要是正常人都不會想要吧!」他挑起眉梢,眸色不悅地瞪著她,「其一,滕挽兒只有一個,就算你能再活一次,也絕對不是同一個滕挽兒,其二,十八年後,我都已經是個老頭子了,到時候怕已經沒力氣再跟你這個小泵娘談情說愛,這樣你也可以接受嗎?」
「我不要!」她要他很愛很愛她啦!
「那就對了,如果還有力氣胡思亂想,那就好好把那些力氣用來想如何活下去,知道嗎?」他直到看見她點頭,才滿意地放開她。
他回眸望向門口,還不見任何來人,心里忍不住低咒了聲,他那些手下到底在做什麼?怎麼一碗藥煎那麼久,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簡直就像透明般教人觸目驚心。
「堡主,藥煎好了!」臥佛以最快的速度把藥送過來,他端進房里,交到主子手上。
敖闕風接過藥碗,迫不及待地問道︰「派遣進京的人已經出發了嗎?」
「是,已經照堡主的話去做,派人去接那位姓梁的女大夫過來了!堡主,快讓挽兒丫頭喝藥,大夫說這藥應該能夠勉強壓住毒性,快讓她喝了吧!」
「嗯。」他頷首,扶起躺在床上的嬌弱人兒,將藥碗端到她的唇邊,喂著她一口一口喝下去。
他們心知肚明,這湯藥根本就無濟于事,但是,他仍舊不肯放棄,硬是逼著要她喝下整碗藥才放心。
但藥湯才喝到一半,滕挽兒忽然覺得胸口劇痛難當,用了最後一絲力氣將藥碗推開,他手里半滿的湯藥灑了一地,瓷碗應聲跌成片片。
「挽兒?」他抱住痙攣不已的她,感覺她身子漸漸在發冷,氣息越來越微弱,一口赤黑色的濃血從她的喉中咳出。
痛苦的淚水溢出她的眼角,她有好多話想告訴他,可是最後只能想到要叮嚀他最重要的事,「如果,你見到了來生的我,不管你到底有多老,一定要很愛很愛我喔!一定要愛我才行,一定要……」
驀地,她一口氣上不來,淚眸無力地垂落,在他的懷里厥死了過去。
他緊緊地抱住她,狂怒的吼聲彷佛野獸的哀鳴,「不可以,挽兒!我不準你死,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