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里就是慈雲寺,我從小就住在這里,還跟觀音發過誓,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她讓他坐在廟外的涼亭,像是獻寶似的說︰「你看,這里很漂亮,對不對?」
江戶德介坐下來,太陽轉眼間已經要隱沒在山後,除了歸巢的鳥叫聲,四周一片寧靜,天色越來越暗,黑暗就要掩沒一切,他的目光不經意落在大殿里的觀音佛像上。他的爸爸在台灣擁有一間宮廟,說是可以用神秘的力量解決世上無法解釋的靈異事件,但他卻從來都不願相信……
想到此,他的臉沉了下來,顯得更憂郁。
他要在道上爭高下,唯一的信仰只有自己,他只能堅信這世上種種終必成空,生命沒有昨天,沒有明天,沒有報應,沒有輪回,心中沒有神佛存在,他做事才能不留情面。
「大哥哥,你在想什麼?」
他一轉頭,就看到劉依雲看著他,一臉的好奇。
他垂下眼,「我想什麼跟你沒半點關系,去找你師父過來!」
他的口氣不好,但是劉依雲沒有生氣,只是淺淺一笑,對江戶德介,她一無所知,李師父說這個男人不簡單,但她卻不覺得可怕,因為他雖然不愛笑,但他的眼神坦然,不會閃躲,所以不是個壞人—— 師父說過,一個人的眼神不會騙人。
劉依雲正要進去叫師父,但才走了一步就看到師父緩緩走來,她露出笑容,「大哥哥,我師父來了!」
江戶德介望向穿著一身灰袍,已經有了些年紀的老尼姑。
「貧尼法號慈慧,」慈慧站定在江戶德介的面前,柔聲的說道︰「雲雲說施主要見貧尼。」
江戶德介輕點了下頭,「我叫江戶德介,來慈雲寺找人。」
慈慧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大哥哥,原來你叫江戶德介啊!」劉依雲開心于自己終于知道了他的名字。
江戶德介淡淡的掃了興奮的劉依雲一眼,沒空理會她,直接開口,「請問師父,慈雲寺里有沒有叫做劉青青和叫陳若蓉的人?」
慈慧抬頭看著江戶德介,雖然他說話的口氣平和,但他身上透露出的那股戾氣卻令她打心里發寒。
慈雲寺不過就是個深山老林里的小寺廟,平日只有村子里那幾戶人家的供奉,日子清苦,卻也是平平順順,而今突然來了一個陌生人,她心中頓時升起了一股不安。
慈慧垂下眼,沉默了好一會兒。
江戶德介狐疑的看著她,「我听帶我來的丫頭—— 」
「大哥哥,你可以叫我雲雲!」
見劉依雲眨著眼看他,他在心中嘆了口氣,不太情願的改正,「我听雲雲說,這里沒這兩個人。」
「是已經沒這兩個人。」
「已經沒這兩個人?」他玩味的重復慈慧的話,皺起了眉頭,「她們母女已經離開這里了?」
慈慧指著另一邊的山頭,「一個長埋于此,與山林古寺相伴。另一個早已離開數年,不知去向。」
江戶德介的心一突,他跑這一趟可沒料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師父,長埋于此的那一位是—— 」
「劉青青施主。」慈慧也沒有隱瞞。
「這些年來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江戶德介至少得問個清楚,回去好給陳家一個交代。
「算算也快二十年了吧。」慈慧嘆了長長的一口氣,緩緩道來,「當年廟里的雲慈師父下山去采買,在路上救了生病的劉施主,當時她身上沒錢還帶了個小女娃。我佛慈悲,便收留她們母女倆在廟里住下,可劉施主的身體不好,在過世後,蓉丫頭在這里沒待幾年就離開了。這不怪她,這種地方不適合一個年輕的女孩子。」
江戶德介瞄了眼笑著站在一旁的劉依雲,「我看她倒過的挺好。」
慈慧淺淺一笑,「雲雲無父無母,出生便生活在這里,自然不能跟一般人相比,可惜她小時候發了個高燒,趕著帶她下山看醫生卻晚了,讓她的腦子自此不太靈光,但她不笨,只是單純天真了一些,雲雲若有什麼得罪施主的,還盼施主見諒。」
「她很好,沒什麼得罪我的地方。」江戶德介開了口,說出來的話沒經過腦子,就順其自然的從嘴巴泄了出來,說出來之後,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
劉依雲興奮的跳上跳下,「師父,你听到了嗎?大哥哥說我很好耶!」
慈慧對她柔柔一笑,「師父听到了,雲雲本來就好,只是現在又好、又乖的雲雲,怎麼在這個時間還在這里?慈生師父這會兒應該在廚房忙了,你今天偷懶,小心慈生師父少給你一碗飯吃!」
劉依雲這才回過神,笑意一隱,「雲雲不想餓肚子,我馬上去幫慈生師父!大哥哥,我去煮飯了,等會兒我做南瓜餅給你吃。」
江戶德介對她的話沒有任何的反應,只是跟著慈慧一同望著她走遠的身影。
「若不嫌棄,」慈慧輕聲的說道︰「施主就留下來用個飯吧。」
「不了!」江戶德介直接了當的回絕,既然要找的人,一個死了,一個不知去向,他也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他站起身,「我還有事,得要趕著下山。」
慈慧看了他受傷的腿一眼,有點擔憂他受了傷還要模黑下山,但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雙手合十,目送著他離開。
另一邊,劉依雲才走進廚房,突然想起了江戶德介之前在路上的輕咳,「慈生師父,我要泡茶。」
「你這丫頭今天是怎麼了?平時挺勤快的,早早回來幫忙,今天卻一直往外跑?」
「因為大哥哥跌倒受了傷,身子不舒服,我先給他喝茶潤潤喉。」
「大哥哥?」慈生正在切菜的手不由得一頓,「什麼人?」
「回來再跟師父說!」劉依雲端了坑上燒開的水,小心翼翼的泡了兩杯熱茶,「一杯給慈慧師父,一杯給大哥哥!」
她興奮的端著茶過去,卻只看到江戶德介離開的背影。
「師父,」劉依雲快步的走過來,將兩杯茶往涼亭桌上一放,「大哥哥怎麼走了?」
「施主說他有急事要辦。」慈慧看著劉依雲的眼光帶著溫和,「怎麼不在廚房幫忙又出來了?」
「大哥哥咳嗽,所以我給他泡了杯茶。」她看著江戶德介的身影越走越遠,越來越小,心中滿是擔心,「師父,大哥哥受了傷,又急著要下山去……若有危險怎麼辦呢?」
「施主堅持要下山,我們不好攔著人。你乖,快去幫慈生師父。」慈慧輕拍了拍劉依雲的肩膀,轉身緩緩的走進寺里,跪在觀音的面前,虔敬的念經。
劉依雲遲疑的轉向廚房,原本她還跟李師父照會過,讓大哥哥去他家住個一晚,等天亮再下山的,沒想到他竟然趕著走。
想到這里,她硬生生的停下了腳步,該不會是大哥哥忘了這件事吧?!她連忙沖著正在念經的慈慧師父說道︰「師父我出去一會兒,等一下回來!」
慈慧一楞,還來不及攔人,劉依雲就一溜煙的跑了。
于是她站起身,若有所思的看著劉依雲的身影消失眼前,不禁輕嘆了口氣。
雲雲從小就生活在這里,從來沒見過什麼陌生人,原以為她這一生將在這片山林老去,但緣分就像看不見的鎖鏈,圈住了一個又一個人,緣分到了,要躲也是躲不過。
「大哥哥,你等會兒!」
江戶德介微轉過身,看著有些匆忙追上來的劉依雲,輕挑了下眉。
「大哥哥,李師父真的很厲害對不對?看你走這麼快,就知道腳好得差不多了。」劉依雲燦爛著一張笑臉,開心的看著他的腳。
「有事?」江戶德介沒料到她會追上來,他趕著要下山,沒興趣跟她廢話。
他的態度依然沒什麼溫度,但這一點都沒有影響劉依雲,她熱切的說道︰「大哥哥,我想你應該是忘記了一件事,我已經跟李師父說過了,你今天可以住在他家。」
江戶德介冷冷的掃了她一眼,他沒忘,只是壓根不想要住下來。
「我趕著下山。」
任何一個有點智商的人,听到這種話都知道他不想被打擾,但劉依雲听不懂,她忙不迭的說︰「你不要害臊,村里的人都喜歡你,我帶你過去!」
他一心只想離開這個讓他受傷的鬼地方,回到熟悉的「文明社會」,一點都不需要她再多管閑事。
看她伸過來的手,他立刻側身一閃,但為了擺月兌她,讓他沒注意到石階的青苔而踉蹌了一下。
劉依雲眼明手快的拉住他,一臉的驚魂未定,「大哥哥,你小心一點,你已經長大了,走路要小心點!」
他瞪了她一眼,「不要用這種對三歲小孩的口氣跟我說話!」
她不解的看著他惡狠狠的神情,不帶一絲畏懼的回視,她不是很能理解他突如其來的怒火,畢竟從小到大,在這村子里,只要她笑,人們總會熱情的回她一笑,她跟人說話,人家也都會回應個一兩句,在她看來,他真的很不一樣。
她的目光看向他的腳,露出了然的神情,「你腳又疼了是嗎?一定是因為疼,所以你的心情不好!」
這女人真沒神經!跟她說話只是白費力氣,他舉雙手投降了,他搖著頭,轉身就走。
擔心他又摔著,她堅持伸手扶著他,不死心的勸說,「村里的人真的不會介意。」
「我不需要!」他不客氣的一口回絕。
「你為什麼—— 」
「你再開口問句為什麼就給我滾!」
「大哥哥,你不要生氣,師父說過,氣要和,心要善,才能凝聚福業,所以你不要生氣,把自己的福氣都嚇跑了。」
他冷冽的眼神掃過她,這是個人吃人的世界,若真和和氣氣,心存善念,他早被啃得連骨頭都不剩。俗話說的好,話不投機半句多,他跟這種單純到近乎蠢的女人壓根不會有半點交集。
「你別不相信師父的話,」她抬頭看著他,對他一笑,「師父說的話都很有道理,人要氣和心善,才會快快樂樂。這世上有報應的!多為他人著想,路才會走得更長遠。」
「你有算過這世上有多少人嗎?」
她沒料到他會反問,先是一楞,還認真的思索了下,「我好像听村子里的孩子說過,該有個幾十億吧?」
「沒錯!是幾十億人口,」他停下腳步,低頭看著她清明得像是孩子似的雙眼,「所以別提報應,因為這世上沒有所謂報應—— 天災或人禍,隨時都有可能發生,若真怕了什麼報應,干脆什麼事都不用做,待在這里算了!你拜佛祖—— 」
「是觀音!」
「我不在乎你拜的是佛祖還觀音,因為這不是重點!重點是—— 」他真是瘋了才會跟她交談,他指著已經全黑的天空,「若真有老天爺,這世上幾十億的人口,祂也忙得沒空理會這世上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所有事,所以別跟我說報應不報應!All Shit。」
她眨著眼,那模樣似乎被他突然冒出來的一長串話給駭住。
看著她沉默,他慶幸終于讓她有點理智。
「什麼是……」她皺起了眉頭,「歐雪特……」
他幾乎要申吟出聲,「劉依雲,那個不是重點!重點是—— 」
「我知道,你是擔心老天爺很忙,沒有空照顧你嗎?你不用怕,有千手千眼的觀音菩薩可以普渡眾生,你沒听過是嗎?沒關系,我可以說給你听。」
「不用!」他一口回絕,「我一點都不想听!你要信你的神、你的佛,我不管你,但你不要指望我跟著你信。」
「我不要你跟著我信,我只是跟你說說,我在想什麼而已。」
「劉依雲,我不在乎你想什麼!」他真的要對她舉雙手投降了,「看來你的腦子就像你師父說的一樣,小時候燒壞了,根本搞不清狀況。」他毫不留情的批評,「我們只是陌生人,但是陰錯陽差,所以你幫了我,因為這個原故,所以我忍受你,但這並不代表你可以在我面前胡言亂語,明不明白?」
他的話令她困惑,她搔了搔頭,「我不是很明白!你為什麼要忍受我?」
「因為我討厭你!」
他的話令她的笑容僵住,她垂下眼,有點遲疑的咬著下唇。從小到大,沒人這麼對她說話。
她只是想要幫忙,卻讓他討厭了!她的手輕觸著自己的胸,覺得心頭悶悶的,很不舒服。
江戶德介看著她一副好像受虐小媳婦的樣子,不由得咒罵了一聲,掉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