淽瀟想,她的生理時鐘肯定爛掉了,她越睡越晚,有一次甚至睡到下午五點鐘才醒來,連阿秋嬸過來打掃,都沒能吵醒她。
白天過度休息,夜晚自然睡不著,她經常拿著一杯水或桂花釀,坐在長廊上,一面看月亮一面和瑀希說話,而他老搶她東西喝。好幾次,兩人說著說著,並躺在長廊里睡著,當然,每次醒來她都是睡在屋子里,百分百是璃希把她抱回房間。
「醒了?」听見動靜,瑀希推開房門。
她搖搖頭亦點點頭,揉揉眼楮,看一眼窗外,唉,又是黃昏了。「我作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媽媽在跟我解釋。」
「解釋?」
「她說我不是叔叔的女兒,如果對我太好,會覺得對不起叔叔,她說她不能不偏心,因為叔叔給了我一個家、把我養大,她必須加倍對姐姐和妹妹好,回報叔叔的恩惠,她還說叔叔是個好人,她對我不好、叔叔就會心疼我,她希望我和叔叔之間能建立父女感情。」
「听起來,像是用心良苦。」
「我還夢見戴淽艾抱住我猛哭。她說知道錯了,她不應該搶我的男朋友,她叫我回去,還保證永遠都不出現在孫易安面前。听說人會在夢里投射自己的心願,是這樣的嗎?」
「也許。有人在現實里不得意,卻在夢中功成名就。」
「哈哈。」她笑彎腰。「把男朋友搶回來也算功成名就?」
「如果它是你在乎的事。所以,你還在乎嗎?」
「怎麼可能不在乎,我從大學時期就想嫁給他,我打工,存下一半的薪水,為了將來要徽房子的頭期款,我連要生幾個孩子、叫什麼名字都想好了。」
所有的計劃里面,讓她最滿意的一點是——順理成章離開家里。
這些天,她慢慢想明白了,當初的所有計劃都是從「離家」起的頭。其實,離家不一定非要靠結婚,她現在不也離開了?
「你是真的喜歡他,還是喜歡你替自己編織的未來?」他覺得好笑,如果自己是孫易安,也會覺得有壓力吧,才二十幾歲、連兵都還沒有當,就被女朋友追著存錢、計劃結婚。
「你喜歡一個女人,不會想象和她的未來嗎?」
「我會,但很少人像你那樣計劃的。」
「剛開始學會計劃,是為了否認媽媽說的‘我不負責任’,後來演變成習慣,沒有計劃,就不會做事了。不要回避我的問題,你從不計劃和前女友的未來嗎?」
「她簽下經紀約的時候,合約上注明她不能交男朋友,讓我不能大張旗鼓和她交往,因此我們很隱密,一周或兩周見一次面,多數時間用視訊聯絡感情。因此她雖然很漂亮,我卻沒有機會帶她出門亮相,逛街、看電影,情人之間常做的事,我們好像很少做。」除了上床。不過這句他沒說出來,怕污染小泵娘的潔淨心靈。
卸了妝,把頭發放下來,沒有刻意的驕傲倔強,柔和了面目表情的淽瀟,看起來很小,不像社會人士、像高中生,偶爾她會露出嬌憨的表情,偶爾她會對他撒嬌,在他面前,淽瀟深藏在內心的小女孩活了過來。
「交往時期,有想過,到最後兩人會分手嗎?」
「誰會在交往的開始,就設定結局是分手?」
但事實上,他設想過分手,然而他以為造就分手的,不是環境、心境,會是他威力強大的爸爸,沒想到爸爸尚未出手,他們的感情已經落幕。
「所以為什麼分手會讓人傷心,就是因為我們措手不及。」
她依然計較孫易安直到情況無法收拾才找上門、害自己措手不及,計較他弄大了戴淽艾的肚子……
等等,戴淽艾懷孕?有嗎?她怎麼會知道這件事?那天孫易安到公司時,沒告訴她啊,戴淽艾也沒講,既然如此,她為什麼會認定戴漣艾懷孕?
她想不出原由,也搞不清楚自己的突發奇想,但不知道為何,她確定戴淽艾懷孕了。還追不出前因後果時,瑀希的聲音傳來,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也許是因為無法適應改變。習慣的養成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你已經習慣他身上的味道,習慣點他喜歡的餐點,習慣靠著他走路,習慣在他笑的時候開心,突然間他不在了,每件事都變得沖突而不順,這種感覺會讓人不安,這樣的情緒混雜在一起,就成了哀傷。」
「鄭瑀希,我覺得你不像醫生,比較像哲學家。」
「是嗎?我覺得你也不像上班族,比較像畫家。」
「要不要等我們休假夠了,各自回到工作崗位辭職,重新定位自己?」
「你也許可以,我恐怕不行。」
「為什麼?」
「我的上司是我爸爸,除非我打算和他斷絕親子關系。」說笑間,有人按門鈴,來客沒耐心,一聲按過一聲,像討僨似地。
瑀希和淽瀟互看一眼,瑀希走出客廳、換上鞋子,看見阿秋嬸在門外急得跳腳,一發現瑀希,連忙揮手招呼,「鄭醫生,快點來幫忙,有人掉到水里了!」
「等我一下。」瑀希飛快進屋,拿來醫藥箱,跟著阿秋嬸往外跑,大家都忘記淽瀟,但她不介意,救人優先。
她跟在瑀希身後,踩著高跟鞋拚命跑,不多久,看見一群人圍在一起。
阿秋嬸揚聲,「讓開、讓開,鄭醫生來了!」
瑀希順利鑽進人牆里,蹲跪到患者身邊,拿出听診器,貼在她胸口,確定她沒有呼吸心跳後,拿出人工蘇醒器,開始急救。
淽瀟來得慢,還是順利擠到最前面,看著瑀希熟練的急救手法,突然間覺得有這個朋友很驢傲。
躺在地上的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女生,面目清秀,個子小小的,臉圓圓的,看起來很可愛。
「她為什麼會掉進水里?」淽瀟問。
「不是掉進水里,她是自殺的。」
一個聲音從身邊傳來,淽瀟轉頭,發現回答自己的女生長得和躺在地上那個一模一樣,只不過她臉上戴著一副眼鏡,地上那個沒有。
「她是你的雙胞胎姐妹嗎?你們長得很像。」
女孩沒回答她,淽瀟只好換個話題。「那你知不知道她為什麼自殺?」
這次女孩點點頭,回答了。她指指地上的女孩說︰「她被張裕嘉拋棄了。他們約好要一起逃家的,可是他沒有出現。」
什麼感情問題鬧得這麼大?「她為什麼要逃家?你爸媽不同意他們交往嗎?」
「對,張裕嘉很窮,爸爸討厭他,還恐嚇張裕嘉要告他誘拐未成年少女。」
「所以,你姐妹未成年?」
「才怪,早就年滿十八歲了,只是張裕嘉太膽小,他被我爸爸給唬住。」淽瀟說︰「真傻,不會陽奉陰違哦,先假裝兩個人分手,暗中交往就好啦。」
「不行的啦。」
「為什麼不行,你爸派了人二十四小時監控嗎?」
女孩回答,「她懷孕了,如果爸爸知道一定會打死她,還會拿刀子砍張裕嘉,他們不能不逃家,可是,他沒有來、沒有來……」
「也許他有什麼理由不能來,她沒問清楚嗎?」
「再大的理由都不能不來啊!這麼重要的事欸。」她賭氣說。
「說不定是被什麼狀況耽擱啦,打個手機就可以問清楚的事,為什麼要草率結束生命?」淽瀟不認同地覷了女孩一眼,那女孩也不甘示弱,回問︰「那你又為什麼要草率結束生命?」
什麼?她有嗎?胡說八道!現在年輕人的腦子不知道是什麼做的?
淽瀟才要反駁,就發現瑀希的目光朝自己看過來,她想問他︰有生命跡象了嗎?可她還來不及問,一個男孩突然跌跌撞撞闖進人牆里,看見躺在地上的女孩那刻,他放聲痛哭。
「你為什麼不接手機,為什麼不理我,我不是不來啊,我爸摔車了,他在醫院開刀,我不能不去醫院,你為什麼不等等我?」
「see!我就說.」
淽瀟轉過頭,準備好長篇大論,要跟死者的姐妹曉以大義,卻發現身邊的女孩哭了。
哭了?她又還沒有罵人,干麼反應這麼激烈?剛剛發現自家姐妹躺在地上,她也沒這麼激動啊,淽瀟滿臉無辜,悄悄地站開一點點,害怕別人對她指指點點、罵她沒同情心。
瑀希轉過頭,冷靜地看她們一眼,他沒有開口說話,但奇異地,淽瀟和女孩居然都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在說︰還不快點回來,再不回來,你就真的回不來了!
淽瀟滿頭霧水,誰不快點回來?什麼叫做真的回不來?她完全听不懂瑀希的話。就在淽瀟雲里霧里、弄不明白怎麼回事時,身邊的女孩突然咻地變成一道光,瞬間穿進躺在地上的那個女孩身體里,緊接著,哈咳兩聲。
淽瀟恍然大悟,所以……所以剛剛那個女孩是……鬼?
她全身抖個不停,像是重度中風的前期征兆。手抖、腳抖,連牙關都抖得有點凶,她不但見鬼,還跟鬼交談?
淽瀟身子一陣一陣發冷,突然間听見阿秋嬸的叫喊,「有氣了!有氣了!鄭醫生把人救回來了!」
淽瀟嚇呆了,一大堆雜七雜八的念頭鑽進腦袋里,攪弄著她的腦槳,她無法反應、無法動彈,雖然她很想沖上去撲進瑀希懷里,問他︰怎麼辦?我看見鬼了……
這時救護車的聲音傳來,眾人紛紛退開幾步,淽瀟也想退,無奈兩條腿呈現無力狀態,然後,更驚人的一幕在她眼前出現!
救護人員拿著擔架,筆直朝她走來,並且……穿過去?!
沒錯,她沒看錯,她眼睜睜看著救護人員的身體從自己的肩膀穿過,看見擔架從她肚子鑽……出來?
她想起看過的鬼片,低頭、張開雙手,眼楮瞪著自己的掌心,像是上面正在發展什麼靈異傳奇似地,她鼓起勇氣、深吸氣,向旁邊跑幾步,手張開,抓住阿秋嬸的手臂。
沒有!她什麼都沒抓到,她的手從阿秋嬸的手臂直接穿過去。不、她不相信!伸出腳、用力踢向圍觀民眾的小腿,但是,一樣,腳從他們的身體穿過去,沒遇到任何阻礙。
淽瀟驚嚇了、她害怕了,她茫然地望向瑀希,臉上全是求助的可憐神情,然後,看見她那雙流浪狗的目光。
明白了!她終于明白,為什麼阿秋嬸對她視若無睹,為什麼一出傘底下,太陽就要把她給燒融,為什麼瑀希說︰「不能曬太陽的是你。」
為什麼她總是在白天里睡覺,為什麼女孩會反駁她︰「那你又為什麼要草率結束生命……」
拉出一根線索,所有的無解通通找到解答,可是……她不知道啊,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鬼,為什麼會死掉,她明明活得好好的,明明被氣得離家出走,明明……不行,她的頭好痛,她必須找一面牆、必須靠著,她必須先把腦袋里的恐龍給擠回去,不然恐龍會沖出來把她吃掉,她會成為恐龍的一部分,她會變成人人害怕的大恐龍……
她要回家、她現在就要回家!她跌跌撞撞穿出人群,腳底下的鞋跟好像又斷了,但她管不著,她要離開、她要跑,她要遠遠的躲開這些充滿生氣的人……她恐慌的表情,讓瑀希心驚,她已經弄清楚了嗎?
肯定是知道了,不然她不會用手去試阿秋嬸的手臂,她被救護人員嚇到了,但是圍觀的人那麼多,他不能走近她、不能安慰她,不能展開雙臂,讓她在里面尋找安全感,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緊張、焦慮,看著她害怕得跳腳。
心像被什麼給吊起來似地,一陣陣抽痛著,那是瑀希不理解的情緒。
他很少驚慌失措,從小他就沉穩得像個大人,可是她的恐慌影響了他,他跟著她害怕。
救護車終于離開,村長跑過來和他握手。「鄭醫生,幸好有你,不然我們都不知道怎麼辦。」村民也跟著圍過來。
瑀希不想應酬他們,卻無法從當中抽身,可心更緊了,他看見她的無措、她的眼淚,看見她壓在鬢邊的手抖得像落葉,也看見她的跌跌撞撞,像只迷失方向的小兔子。
「謝謝,大家先散了吧,我還有事,先走一步。」語畢,他朝淽瀟走去。
突然發現瑀希向自己走近,淽瀟搖頭,她不知道在害怕什麼,她看著他干淨透澈的眼楮一步步退後,一個不知道從哪里來的聲音告訴她︰快跑!
對,她要逃跑!心里剛剛這樣想著,咻地,她在他眼前瞬間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