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後,歐陽芸便顯得郁郁寡歡,不是待在听雲閣彈琴,就是在接近日落之時移往小院練字,桌案上照例擺上一盞燻燈,空氣中彌漫淡淡香味,聞著很是舒服,貼身侍婢喜兒在一旁伺候磨硯、換紙遞紙,突然一道人影翻牆而入,正好抬頭舒舒頸項的喜兒見著這一幕嚇得不輕,手上的硯也給抖掉了。
「怎麼了?」歐陽芸納悶地問。
「小姐,是鳳鳳鳳鳳鳳鳳……」堂堂鳳陽王殿下居然不走正門?!
鳳……鳳陽王?那個鳳無極又翻牆?!
歐陽芸抬頭看了一眼,臉上沒太多驚訝神色,只輕輕「喔」了一聲,看喜兒驚呆在原地,便說道︰「喜兒,你先下去吧。」
「可是小姐……」喜兒有些猶豫,雖說來者是身分尊貴的鳳陽王殿下,但畢竟未經通傳,兩人單獨相處的事若傳出去,恐怕有損自家小姐清譽,更何況小姐還是個有婚約在身的人,自然得避嫌。
「不礙事的,我與鳳陽王殿下算是舊識,先下去吧。」喜兒的擔憂歐陽芸一目了然,然而清者自清,她倒也不怕會傳出什麼不好听的閑話來。
「是。」喜兒不敢再堅持,恭恭敬敬向來人施禮後,就退下了。
「你家的丫頭怕本王吃了你不成?」語氣有些不悅。
「話不能這麼說,王爺以這種姿態突然到訪,任誰見了都會嚇一跳的。」她話中有話,擺明了暗諷他翻牆的行徑。
鳳無極又豈會不知她話中之意,不以為然地撇撇唇,道︰「歐陽芸,你見了本王也不施禮,有你這麼放肆的大家閨秀麼?」不見她上前施禮便算了,居然還敢低頭寫字?高高在上的鳳陽王是可以讓人這麼對待的麼?
聞言,歐陽芸只好放下筆,款款上前施禮,「歐陽芸見過鳳陽王殿下。」
這樣總行了唄?
「哼!」這還差不多。「想好怎麼用那枚玉佩了麼?」
歐陽芸瞪圓了眼,「王爺便是專程來問此事?」他的行徑已超過她所能理解的範圍了。
鳳無極挑眉斜睨她一眼。「不然你以為本王閑著沒事干麼?」
「呃……」在她看來,確是如此沒錯。哪有人專程翻牆過來就為了問這檔事?這家伙腦袋浸水了不成?
「鳳陽王殿下允小女子一諾,這麼難得的機會,小女子當然得仔細仔細琢磨一番。」
鳳無極臉色微沉,咬牙道︰「狡滑的東西。」
「謝王爺夸獎。」才不管他臭臉的她照單全收。
「也罷,本王過兩日再來問你。」
「王爺請留步……」
「怎麼?這麼快就想好了?」
「不是,小女子是想說,王爺三天兩頭往我這翻牆妥當麼?」眼角眉梢皆噙著令人惱火的笑意。
「哼!」頭也不回地走了。
翌日,鳳無極再來,劈頭就問︰「想好了嗎?」
正舒舒服服躺在貴妃竹榻上淺寐的歐陽芸睜開眼楮,一張狷狂俊朗的臉正居高臨下地與她對視,她略微一楞,語氣有些敷衍︰「王爺,小女子十分佩服王爺鍥而不舍的精神,但小女子今日依然毫無頭緒,王爺請先回吧。」
接下來的日子,鳳無極幾乎天天都來問上一回。起初歐陽芸還會恭恭敬敬地施禮,到最後連禮節都省了。照樣彈她的琴、寫她的字,偶爾和他閑聊幾句,或听他說朝堂上發生哪些事,故意當她的面臭罵攝政王,又或者說邊關傳來戰事……等等,日復一日,轉眼已是夏末。
「你手上這枚戒指本王看著有些眼熟。」
正低頭專注寫字的歐陽芸頓了一下,放下手中之筆,假裝若無其事地將手往後擺,笑道︰「王爺方才說什麼呢?」
「皇叔給的?定情戒?」鳳無極根本不把她故作鎮定的伎倆放在眼里,徑自走上前拉來她的手看個仔細。
聞言,歐陽芸險些撲地,有些吃力地掙開他的手,「才、才不是什麼定情戒。」
鳳無極一雙黑眸狐疑地眯起,「不是定情戒你這麼緊張做什麼?」分明心里有鬼。
「那日在客棧是誰說要逃婚來著?怎麼現在人家給你戒指你就收下了?」繼續不死心地向她套話兼逼供。
「這戒指是藺王爺借給小女子的,並非王爺所贈。」絲毫未覺已落入圈套的歐陽芸仍極力撇清。
「所以真是皇叔給的?」還敢說不是定情戒!如若他沒記錯,戒指是一對的,這幾日上朝總見藺初陽有意無意模著手上的戒指,想不到竟是這層涵義。
「借來的。」歐陽芸再次更正。
「借來的?」壓根就不信此番說法的鳳無極懶懶一哂,「既是借,理當奉還。除下,本王幫你拿去還給皇叔。」
什麼?!覺得心髒開始有些無力的歐陽芸干笑兩聲,客氣地推拒︰「區區小事怎敢勞煩鳳陽王殿下替小女子跑腿,小女子自行處理即可。」
「本王偏要幫你。」鳳無極豈由得她說不,走向前作勢抓人,歐陽芸嚇得沿桌逃竄。
哪有這麼無賴的人啊!歐陽芸簡直傻眼。
「王爺……王爺!我爹親剛下朝回來,目前正在前廳歇著喝茶,王爺可要我『大聲喊』他老人家過來與您喝茶聊天?」
鳳無極臉色倏變,瞪向她,「你敢!」
「小女子不敢,但如若王爺再這麼……熱心的話,那小女子我也只好報之以瓊琚了。」她本來想說「強人所難」的。
高高在上的鳳陽王日日翻牆而來,料想這事應該不會想讓朝中同僚知道,歐陽芸這一著無疑是掐住了他軟肋。
「本王與你爹素來沒有交情。」鳳無極毫不猶豫地拒絕,兩人算是達成共識了。
「哼,說到你爹歐陽賢近來倒是轉性子了,與我那皇叔竟然連成一氣,本王見了便不舒服。」
「大家一起共事,和平共處豈不是很好?」她強烈懷疑高高在上的鳳陽王被同濟排擠了。
「和平共處?你說得倒輕巧。」鳳無極嗤笑一聲,「你可知他倆連成一氣意味著什麼?」
歐陽芸沉默。兩個站在權力頂端的人連成一氣,不是好上加好,便是物極必反,這道理她豈會不明白?可她卻不願去揣測背後復雜的因素,因為真相往往非常不堪。
「你爹身為三朝元老,在朝中有一定的聲望,如若連他也靠向皇叔,你道我家小六作何感想?」
小六,本名鳳冬青,乃當今聖上乳名,因排行第六,故取六喚之。鳳無極長鳳冬青十余歲,因而一直以來皆以小六稱之。
將心比心,如果她是鳳冬青的話,龍椅都還沒坐熱權力就被架空,若連三朝元老這根中流砥柱也傾向另一邊,應該會恨得牙癢癢吧?
自古皇家多血腥,姑且不論藺初陽是否有二心,即便沒有,這般樹大招風也容易招忌,弄不好只怕又是一場腥風血雨的奪權斗爭了。
「敢問王爺,當今陛下幾歲?」
「十六。」
十六歲,正值青春叛逆,看來攝政王也不是那麼好當的,既要主持朝中大局,又要避免年輕的少年皇帝對他心生忌憚,只怕那人也是如履薄冰啊。
這問題後續還長得很,便是讓她全想明白了又如何,那名白發老人的告誡言猶在耳,凡事莫听、莫理、莫管啊,她正努力朝這境界邁進。
不想再繼續上個話題的她索性轉移話題,問道︰「王爺,今天朝堂上還有沒有什麼新鮮事?」
鳳無極沉吟了一會兒,「新鮮事沒有,跟你息息相關的事倒是有一樁,要听麼?」
「王爺請說。」她不過是一介臣女,能跟她扯上邊的事也只有一件了。
她與攝政王的婚事。
「今日大臣們拱著讓皇叔把納妃的日子訂下。」剛毅的面容掠過一抹黯淡。
「喔。」已事先料到的歐陽芸反應平淡地點了點頭。
這算什麼反應?
鳳無極訝異地睨了她一眼,「歐陽芸,本王一直覺得納悶,你怎甘心屈就側妃之位?你爹歐陽賢也算是個人物,怎也不知要替你爭個正妃的名位?要知道正室和側室待遇天壤之別,一旦有了子嗣後那就更不用說了。」
「多謝王爺替小女子打抱不平。但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歐陽芸不敢違背。」有些言不由衷的她神色黯然地垂下眼睫,那白發老人的殷殷告誡猶如張無形巨網般將她緊緊束縛住,令她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無奈地順著現實洪流走。
「你這麼說本王倒是有點看不起你了。」按理說,高高在上的鳳陽王說這番話時神情理應充滿鄙夷的,然而掛在嘴角的笑卻顯得無比淒涼。「歐陽芸,本王後悔那日在客棧踫到你,如若不是本王,興許你的人生便不會如此了。」
不曾相遇,便不會心生憐惜;不曾心生憐惜,便不會有眼下這說不出口的。
從未見他有過這般神情,那寫在臉上的愁思明顯帶絲遺憾,歐陽芸內心有些震愕,無法給予任何回應她的只能一笑,道︰「王爺不必自責,人生際遇本就無常,昨日因,明日果,便是側妃又如何?歐陽芸照樣能活得逍遙自在,王爺無須替小女子擔心。」
鳳無極聞言豁然開朗,「歐陽芸啊歐陽芸,本王一直以來都太小看你了,你的性子真教本王開了眼界,就連適才與你說起一眾大臣拱著讓皇叔把納妃的日子訂下,你竟然也不問問本王結果到底如何,難道你一點都不好奇麼?」如此聰慧美麗又開朗灑月兌的女子,他竟然要錯過了,一句堵在胸口說不出的心衷壓得他心口隱隱作疼。
「王爺願與我說嗎?」
「大婚的日子已經訂下,就定在中秋後。」鳳無極緩緩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中秋……後?」這麼快?她喃喃低語,美眸掠過一抹驚訝。
現已是夏末,距離中秋只剩下三個月。
「歐陽芸,本王今日乏了,便不與你糾纏玉佩之事,來日你想好了再對本王說,你……」張口似欲說些什麼,最後全化作一聲輕嘆,道︰「你好自為之吧。」
「謝王爺提點。」歐陽芸笑著說謝,望著那抹離去的身影,忽然道︰「王爺,下回請走正門吧。」
沒有下回了,大婚日子一旦訂下,按照皇室迎親嫁娶的規矩,皇室遴選出來的妃子將在大婚前進宮學習皇家禮儀,應該就是這幾天的事了。
轉眼已經入秋,院里的瓊花逐漸雕謝,入眼一片蕭索,似為離別伏筆。
鳳陽王捎來訊息沒多久,宮里便派人來傳話,不日將迎她入宮學習宮廷禮儀,作為攝政王之側室,地位雖不比正妻來得顯赫尊貴,但該學的禮儀一樣都不能少。大婚日子訂在中秋後,轉眼將至,是以才這般緊促迎人。
入宮前一晚,歐陽賢難得過來找她聊天,不擅言詞表達的老爹親牽著她的手,有一句沒一句說著她小時候的事情,說到有趣的地方時老人家便呵呵笑了幾聲,歐陽芸只是靜靜听,听著那些不屬于她的記憶,最後說到她即將入宮待嫁時,她看到一名慈父的擔憂全寫在臉上;就在那個時候,她恍惚發現眼前這名老人瞬間蒼老了不少,忍不住一陣鼻酸。
翌日,母親涼氏和喜兒哭得唏哩嘩啦,父親歐陽賢強忍淚水送別,眼楮也是紅腫的,怕是前一晚哭過的緣故。她故作堅強拜別父母上了宮轎,在簾子放下的瞬間,淚水潰堤。
那是她第一次作為歐陽芸哭得那麼慘,原來不論是宋婕還是歐陽芸,在離別的面前都一樣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