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個月後。
時值盛夏,白天里日頭曬,歐陽芸便躲在听雲閣里練琴,直到傍晚天上的雲霞都染上了五彩斑斕,她才一手抱琴,一手捧著點燃的燻登往小院走去。
才剛擱下燻燈,抬頭便看見貼身侍女喜兒神情焦急,三步並成兩步地朝她的方向跑來。
「小姐,不好了!」
「何事慌張?!」她問,接著把琴擱好,順手撥了幾根弦,試了試音後,這便開始彈奏起來。
自逃婚被捉回後,她就被限制了自由,鎮日關在深院大宅里無所事事,雖然涼氏偶爾會過來陪她說說話,然而每次總帶著女紅來,她硬著頭皮學了幾回後,實在覺得枯燥乏味,又不好明著推拒,這便對涼氏說下個月歐陽賢壽宴她想獻上一曲作為壽禮,隨後便開始卯起來練琴。
「老爺下了朝後,沒有打道回府,反而直接前往刑部領罰!」
「這是為何?」撥弦的手慢了下來,本就不怎麼流暢的琴音此刻顯得更加滯礙了。
「喜兒听說,今日朝堂上一票大臣拱著要攝政王當眾宣讀先帝遺詔,攝政王大發雷霆,當眾罰了一干人等。」
「那與我爹有何關系?」她停下來,撫琴的興致全失。
「听說這事便是老爺起的頭。」
歐陽芸默默嘆了口氣,心想這歐陽賢又是何苦呢?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歐陽賢的性子她倒也有幾分了解。看上去雖然嚴肅不
苟言笑,但其實是個稱職的好父親,就是太看重君臣倫理這個缺點吃了大虧,
只怕是還看不慣年幼的君王被一名外戚所操控,心里遲遲過不了這個坎,才會
有心人一拱,他老人家便義無反顧地沖上了浪頭。
「那是攝政王不肯當眾宣讀遺詔,所以惱羞成怒罰了我爹?」
「不,攝政王當眾很爽快地宣讀了。」喜兒又是搖頭又是點頭地。
「那這又是為何?」喜兒這答案倒是出乎她意料了。
「因為大臣們後來又說要驗詔書,攝政王才會動了肝火。」喜兒娓娓說出癥結點,群臣嚷著要驗遺詔才是主要導火線。
「那……諒此事也是我爹起的頭,是麼?」
「不是。老爺這回只是附和,說要驗詔書的是聞太傅。攝政王說了,宣讀詔書自然是沒有問題,但如若是驗詔書,那便是對先帝不敬以及對他個人的誣蔑,唯獨此事他絕不寬貸,當下便把一干人等全懲戒了。」
「原來是連坐法啊。」听完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歐陽芸頗為無奈地嘆了口氣。易地而處,換作她是藺初陽,也是會大發雷霆的。
「喜兒,有件事我始終不明白,為何這天下是鳳姓的天下,可朝堂上攝政的卻是藺家?我朝難道一向由得外戚干政麼?」
「小姐,這喜兒也不是很清楚,喜兒只知道攝政王並非外戚,他是正統的皇家血脈,只是不知道什麼原因,打從一出生就被太祖皇帝另外賜了藺姓,弱冠之前未曾踏進過帝都半步。」如喜兒這種下人們,對像藺初陽這種謎般的人物總是特別上心,主子們一旦問起話來,一個個幾乎都能夠侃侃而談。
「居然有這等事。」听到這個答案,歐陽芸頗為詫異,莫名地又想起那日藺初陽初見她時所問的話,不免有些耿耿于懷。
「對了,喜兒,我以前見過攝政王嗎?」
喜兒認真回想了下,搖頭。「沒有。」
「那還是攝政王曾在某處見過我?比方說,遠遠地在池畔旁、橋頭邊什麼之類的地方?你可有印象?」
喜兒噗哧笑了一聲,道︰「小姐,攝政王患有眼疾眾所皆知的,太遠的距離怕是看不清楚呀。」
「……喔,原來如此。」歐陽芸訕訕地應了聲,臉紅了。突然覺得問出這個問題的自己很愚蠢。
「老爺與攝政王向來不合,除非公事必要,否則私下根本沒有往來。且喜兒听說攝政王出了名的淡寡,就算殷勤送上了請帖,多半也是禮到而已。」換句話說,要在這種權貴之間的場合偶然相遇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小姐是否想問,攝政王為何挑在國喪期間前來求親?」雖說是少帝賜婚,但這多半是攝政王的意思。
「就是有些……好奇而已。」歐陽芸有些難為情地撇過頭,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莫名地在意了起來。
「小姐,其實您對攝政王的事上心也好,畢竟再過些時日您就要嫁過去了。」
「喜兒,這婚事我還沒答應呢。」歐陽芸悻悻然打斷喜兒的話。
「可老爺答應了呀。」喜兒立刻補上一句。
「喜——兒——」
見自家小姐一臉惱火的模樣,喜兒忙轉了話題︰「對了,奴婢想起一事,小姐落水的那天,攝政王正巧也在皇靈寺,興許攝政王便是在那里對小姐一見鐘情了也說不定呀。」
「你這丫頭又胡說八道些什麼!」可惡的丫頭,敢情故意尋她開心。
「是小姐自個兒問喜兒的呀。」喜兒撅著嘴喊冤,沒一會又指著天上的鷹驚呼連連︰「哎呀!小姐,這只鷹最近怎麼老是在上面盤旋?看著怪可怕的。」
歐陽芸也注意到了,點點頭。「是呀,有好些天了。會不會它家的雌鷹落到咱們家的屋檐上了?你吩咐下人這幾日留意一下,若是有見到受傷的雌鷹,千萬別傷害。」
主僕二人才說上一會兒話,天色便已暗了下來,算算時間也該到了用膳的時間,歐陽芸突然想起那名正在受罰的老人,心中難免有些不忍,便問道︰「喜兒,我爹在何處受罰?」
「小姐,大人被罰在青龍門外跪著,約莫還要一個時辰才領罄呢。」
歐陽芸輕輕頷首,接著道︰「喜兒,備好轎子,隨我去接我爹回家吧。」
青龍門是百官入宮議政的主要通道,也是官眷們最接近皇宮的地方,過了這扇門後,便是一重又一重的朱紅高牆,冷冷地圍住了牆里面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歐陽芸提一盞琉璃燈,緩步走在石砌階梯上,左右兩側的扶梯雕著栩栩如生的蟠龍,龍身蜿蜿蜒蜒地很是逼真,歐陽芸看著有些驚嘆。
石階盡頭便是青龍門,金漆雕龍的大門緊閉著,兩相對照之下,門前下跪的身影顯得更加淒愴蕭索。
看到這一幕,歐陽芸眉頭一皺,輕聲喚︰「爹。」
「芸兒……你怎麼來了?」歐陽賢愕然,眼下這狼狽模樣實不願讓人看見。
「女兒來接爹回家。」歐陽芸提著琉璃燈緩步上前,燈火熠熠,映照出她搖曳的身姿。
聞言,歐陽賢難為情地啟口︰「還有一刻刑罰才領罄……」
「那剩下的這一刻便由女兒陪爹一同吧。」
「胡鬧!」歐陽賢還未來得及阻止,便見歐陽芸順了順霓裙跪下,沒有絲毫猶豫。
父女倆都沒有說話,便只是這般靜靜地跪著。
良久,歐陽芸打破沉默。「爹,女兒有一句話想問爹,不知當問不當問?」
歐陽賢「嗯」了一聲,沒有拒絕。
「爹可願告老還鄉,從此閑雲野鶴不問政事?」
「先帝驟逝,少帝年幼登基,朝政大權全落入攝政王手中,如若那廝狼子野心,那新皇豈不危矣?」
「那依爹之見,藺王爺在攝政期間可曾做出危害國家社稷、殘害忠良之舉?」
歐陽賢聞言,一陣默然,思忖了許久,方緩緩開口︰「這倒沒有。」
人性真的很奇怪,人們一旦不同道後,便無時無刻希望對方能行在有悖道義的道路上,好落實自己口中的大逆不道。
「既然沒有,那爹何妨信他一回,只要藺王爺心系社稷,行事不偏仁道,那麼是否獨攬大權又有什麼關系呢?!」
「可陛下年幼——」
「陛下再年幼,終究會長大,爹是想當一回賢臣,還是權臣呢?」前者,為君為國為百姓,胸躬盡粹死而後已;而後者便只為爭權奪利,至死方休。
歐陽賢深深嘆了口氣,只道︰「也罷,也罷。」
父女倆難得談心,歐陽賢趁機問了問︰「芸兒,你怨為父答應這門親事嗎?」
「說不上怨,就是有些不喜歡罷了。」
「為什麼?因為藺王爺是為父死對頭的緣故嗎?」
「倒不是。」歐陽芸搖搖頭,「因為這名未來夫君不是女兒自個兒找的。」
「為父倒不知道我家的芸兒這麼有主見。」
「爹,女兒本來就很有主見的,是爹疏忽了。」
「呵呵呵……」
父女倆一同跪在青龍門前這一幕,全收進了觀景樓台上那一雙隱著莫名心思的眸。或許是距離遙遠,又或許是夜色朦朧,任憑眸光如何輾轉流轉,卻是怎麼也看不清那張清麗的臉,只余心間對這父女同跪的溫情畫面的震撼。原來,再怎樣冷情的人,見著這畫面,內心也會不由自主生了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