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落寞思忖間,不知不覺太醫與侍人們已經悄悄退下,一個低沉渾厚的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想什麼呢?」
她一震,倉卒地收回了心思,勉強一笑。「沒想什麼。」
甫下朝的高壑已在上書房換過了常服,頎長身段雖然僅著玄色暗繡大袍,仍是氣度恢宏,陽剛氣息流露無遺,令人不由觀之心折。
就是獨孤旦也不免心兒怦怦亂跳了好幾下,呼吸微亂,最後還是靠使出一招無敵殺手一他是獨孤窈的男人,徹底把自己拉回了理智中。
他終究是……獨孤窈的男人啊!
她心口掠過了一抹自己也未曾察覺到的失落與悵然,似是酸澀,又似是羨慕。縱然霸道得不可言說,可誰也不能否認,眼前這神采飛揚、威猛狂霸,頂天立地萬人敬仰的君王,在金碧輝煌頭餃底下,更是不折不扣的驃悍好男兒。
這麼出色卓絕的男子,也是獨孤窈的裙下臣。
她真不知該為獨孤窈的幸感到嫉妒,還是為他的不幸感到悲哀?
「你——」她欲言又止。
「嗯?」高壑看出了她似是想對自己說什麼,陣光溫和了下來。
她……其實配不起你的。
話已到喉間,終又消逝無蹤。她長長的睫毛感傷地顫抖著,隨即狀若無事地揚起,眉眼間已恢復一片清明。
「你好些了嗎?」他伸手輕握住她露在錦絹纏繞之外的縴細指尖,濃眉微蹙。「手指這般冷,這殿里的炭燒得不夠暖嗎?來人——」
「不,不是的,這兒夠暖了。」她連忙阻止他,「我不冷的,手腳一入冬便發涼是幼年時就落下的毛病,等開春就自己好了,你……呃,主公莫放在心上。」
「既是舊疾更該好好診治,女孩兒家家身子骨就該好生調養,日後還要為夫家開枝散葉的,怎能輕忽?」他忍不住輕斥道︰「就算撇開那些不提,身子不好,受苦的還不是自己?」
獨孤旦怔怔地望著他蹙眉繃臉訓斥自己的樣子,沒來由地心頭一熱,鼻尖一酸……
自己已經有多久沒人管了?
是自阿娘過世後吧,這世上再無人會管她有無吃飽有沒穿暖,是病是痛,是生是死……
「你……」她聲音低微而抖嗦。
高壑叨叨絮絮的話戛然而止,這才意識到自己竟跟個老婆子那般嘮叨碎念,俊臉登時閃過了罕見的窘迫尷尬之色。
「呃,孤、孤只是……」他喉嚨有些發干,話說吞吞吐吐。
「你……別待阿旦這麼好。」她眼眶紅了,拼命眨眼把霧氣眨回眼底,囁嚅道︰「不值當的。」
「什麼叫不值當?」高壑瞪著她明明十分脆弱又強做堅強的小臉,只覺心沒來由地一抽一抽,緊縮得生疼。「孤想待你好便待你好,難道這天下還有誰敢攔阻不成?」
她默然了良久,抑下心頭的紛亂糟糟,悶悶地吐了一句︰「于禮不符。」
他險些吐出一口老血,臉色一沉。「你當孤是三歲小兒不成?這麼敷衍的鬼話也拿來騙孤了?」
「總之,民女也沒理由再接受您的厚待。」她一咬牙,抬頭挺胸直視他。「既然您來了,民女就在此向您告辭,相救之恩容後再報——」
「要報就現在報,沒什麼容後不容後的。」他惱火得臉色陰郁,一時間真有想掐牢她肩頭猛烈搖晃的沖動,看看她糊涂了的小腦袋瓜子能不能靈光些、好用些?!獨孤旦被他的話堵得一窒,半晌後才勉強道︰「好,好呀,那您要我怎麼報答?等等,民女報恩也是有底線的,以身相許不算在內。」
高壑幾乎被她氣死,若說剛剛臉色鐵青,現在是全黑了。
「就你這身無三斤膘,胸無四兩肉的小身板,孤還嚼不下口!」他火大了,不屑地重重哼了一聲。
他的話讓她狠狠磨著牙。「喂!打人不打臉,就是帝王也不能挑人心窩子戳,你這樣算什麼英雄好漢?」
「孤幾時說過孤是英雄好漢了?」他斜睨她一眼,輕蔑地撇了撇唇。「倒是你,受恩不報,算什麼好姑娘?」
「去他的好姑娘!誰要當那見鬼的好姑娘?」獨孤旦頓時炸了起來,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鼻頭就是一陣 哩啪啦,「我今天就把話撂在這兒了,我獨孤旦這輩子就他娘的奸到底了,什麼好姑娘好女子好賢妻的統統都滾他的蛋!」
「……」他目瞪口呆。
「誰還要繼續當那等任人魚肉的蠢子?難不成死八百遍你還不夠嗎?!」她氣得頭昏,暴跳如雷的吼道。「就不信有人一輩子都得當那低聲下氣備受欺凌的腳底泥——」
高壑終于回過神來,清了清喉嚨,好意地提醒道︰「是有的,賤民和下九流的伎人便是。」
「我是在跟你講那個嗎?」她氣紅了的俏眼一記橫掃。
他默默地敗下陣來,低頭認錯。「咳……是孤听錯重點了。」
「總之,我獨孤旦這一生立志師法秦時巨商巴寡婦,往後只有金山銀山是我畢生追求心之所向,誰都不能阻止我做天下第一奸商的決心!」她振臂一揚,霸氣畢露,「喝!」
殿外守著的伢呆掉了。
隱于暗處的飛白也呆掉了。
常駐君王身側的三名大宗師和八名隱密暗影也呆住了。
好,好威風,好厲害,好……凶殘啊!
居然連自家率領千軍萬馬縱橫戰場所向披靡的主公都只敢避其鋒芒,而不敢櫻其鋒,更何況其他人?
宗師們面面相覷,看來當初八個館俞賣兩片金葉子,原來小主子娘娘已經算對自家主公很客氣了。
「你……呃,也別太生氣,要不喝口水潤潤喉,閑了再罵?」
偏偏自家主公見人家小泵子生氣,非但不慍不惱,反而活像餓漢見著山珍海味在前似的,眼楮都發光了,還眉飛色舞笑逐顏開的。
這、這莫不是傳說中的受虐癥?
原來自家主公口味這麼重?
「謝謝。」獨孤旦接過金盞,一仰而盡,豪邁地一抹下巴。「我啊,是無論如何再也不要當個溫浪恭儉讓的狗屁貴女淑媛了。」
「嗯,不發也好。」高壑摩挲著下巴,連連點頭稱是。「孤也不愛。」
暗處的飛白都快從高高的梁上失腳摔下來了。
主公,您的節操何在?
「哎,我知道您待我千般好萬般好……」他的無條件全然支持果然贏得了小人兒的一記感動眼神,他嘴角還來不及上揚,卻被她下一番話險險嗆死。
「可就算如此,這皇宮就不是我能住,也不是我想留下的地兒。主公,您的高恩厚德我是放在心里了,以後等我發了財,成了天下第一巨商,到時北齊若缺軍餉缺糧食什麼的,盡避來找我,我獨孤旦絕無二話!」她慷慨昂地拍著胸口保證道。
「……」現在掐死她還能行嗎?
「主公?」她疑惑地打量著他又瞬間黑如鍋底的臉,不覺心中打了個突。「呃,您,沒事吧?」
「孤在自省。」
「自省?自省什麼?」她茫然地問。
「自省甭怎麼沒事撿了個禍害回宮還自得其樂。」他咬牙切齒的擠出話來。
「哎?」
「許是長日無聊,治國無趣,近日無戰事。」他的語氣轉為低沉又苦惱。「什麼?」她滿頭霧水更重了。
「明日午時,到孤上書房來,孤與你做上一筆大生意!」高壑深沉銳利的目光直勾勾盯著她,神情無比端凝嚴肅。
獨孤旦心抖了抖,暗暗吞了口口水。「唉……諾,諾。」
他眼中的威猛煞氣太過駭人,害她腦子里連冒出個「我干啥要去」的念頭都不敢。
至于隱匿暗處的飛白和宗師、暗影們幾乎要歡呼出聲——
主公果然是條好漢子、猛男人,萬歲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