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旦是在听到護衛說再兩里路就跟朝廷送親大隊伍會合時,便警覺地溜入了夜色草叢里。
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她悄悄地竄進了足有一人高的芒草叢中,清冷的晚風刮來的凜冽雖然被芒草遮擋了大半,卻也被那邊緣銳利的芒草不時割劃,搞得跟凌遲現場似的。
「嘶……」
「噢……」
「什麼鬼啊……」
盡避她已經努力把大氅拉高想掩住臉蛋兒,還是被割得低聲慘叫連連。
要人老命了,不是出了侯府、離了那票衰人就應該可以順風順水否極泰來了嗎?
那連鑽個草叢都能鑽進芒草堆里的霉運到底是啥子回事?還有,天蒼蒼野茫茫,這片芒草到底哪里是個頭啊?
獨孤旦一陣狂奔亂鑽,跟無頭蒼蠅似的先是直線跑,後來又是左彎右拐,可鑽了大半天,硬是鑽不出這片似乎綿延到天邊無止境的犀利芒草,倒是被割得一頭一臉的細血,最後力竭氣苦地跌坐在地上大喘氣。
「是……」她氣虛息短,小嘴兒都蒼白哆嗦了。「鬼……打牆……啊?」
這、不、合、理!
獨孤旦在原地氣喘如牛了好半天,在黑漆漆密麻麻的芒草包圍之下,終于還是決定好漢不吃眼前虧──是這樣做解的嗎──先養精蓄銳吃飽喝足,再來想個月兌身之計。
她抖著陣陣刺疼的小手,也懶怠檢查掌背手臂被劃了幾道傷痕,小心翼翼地解下背後的包袱,取出了一只水囊喝了兩口水稍潤潤喉,因怕接下來水源不易找,雖然喉嚨還是干得慌,仍舊忍痛把水囊堵口放回包袱,再模出了一個炸得金黃皮酥的。
這形狀圓圈,乃是取自發好的面,搓揉成一個大環,入鍋炸得酥黃,瀝干油後懸掛起來貯存,外出或走遠門的時候當干糧用,餓了便啃個幾口,極為抗饑。
她特意把做得小了些好放包袱,當初唯恐給人發覺了異樣,還是自己趁夜深,廚娘都睡下了才模到灶下發面炸圈,抱著十只炸好的偷偷模模想溜回房時,還被迫給後院看門老驢頭養的阿黃一個當封口費。
人落魄倒霉的時候,連只狗都會來趁火打劫,這世上究竟還有沒有天理了?
「唉。」她垂頭喪氣地咬了一口,嚼著又香又酥又硬實的口感,越吃越帶勁兒,忍不住狼吞虎咽了起來。
就在此時,她突然看見一只黝黑修長的手不知自哪兒伸出,一把攫去了她手上咬了半圈的。
鬼──獨孤旦心一緊,一聲尖叫硬生生卡在喉嚨。
沒有沖喉而出的原因,是一片迅速遞到她眼前閃亮亮的……金葉子?
金子?!
「呃……金……」她眼楮都看直了。「金……」
一個身形高大神色冷峻的男子自芒草叢一角出現,手中拿著剛剛不久前還在她手上的半只,濃眉緊蹙,面帶不屑,卻還是三兩下地咬吃了一空。
「炸老了。」
「咳,不好意思,那時候太緊張沒顧看火……」獨孤旦猛然醒覺過來,霎時手比腦袋快,咻地將金葉子攢在掌心里後,急急後退防備地瞪著他。「你──你誰啊?你是人是鬼?」
「金葉子都給妳搶到手里了,妳還問孤──」男人濃眉皺得更緊,顯是不悅。「問我是人是鬼?」
這種被冤枉了的傲嬌憋屈不爽口氣是咋回事?
她隨即回過神來,也惡聲惡氣道︰「不是孤魂野鬼搶人家供品……不對,呸呸呸!我是說,是你先搶我的!」
「買。」男人冷冷地強調,「一片金葉子買妳半只,還是妳賺了。」
呃,也對。
獨孤旦心虛尷尬了一下,不由干巴巴地陪笑,笑著笑著忽然發覺不對了,他、他他他……怎麼就不請自取地扯開她的包袱,大剌剌地抓了她剩下的就塞進他自己懷里?
她人就在現場,他就算要搶劫也打個招呼好嗎?
「那個……你在干嘛?」雖然面前這男人一身玄衣煞氣騰騰,看起來就不是什麼好吃的軟團子,但她總不能一聲不吭就眼睜睜看著干糧盡沒吧?
「余下的這八只都給了我,我有用。」男人眉也不抬一下,理所當然地沉聲道。
「那不行。」她在他眸光倏地變冷的剎那不覺抖了抖,聲音不爭氣地弱了下來︰「也、也不是一定不行……可你得拿錢來買,剛剛半個一片金葉子,剩下八個就算你八,呃,六……不然四片也行。」
「就幾個破?」他深邃眸中寒意更深,隱帶一絲諷刺。「一片金葉子猶不足?」
獨孤旦瞬間被他的鄙夷激怒了,那種似曾相識的被羞辱感猛然襲上心頭。
她腦門一熱,小臉沉了下來,也不知哪兒冒出的熊熊狠勁,三兩下就把他懷里的全數扒抓了回來,還一不做二不休地學著他全塞進了自己胸前衣襟里,無賴氣勢表露無遺。
「我也沒逼你非買不可!」她瞪了回去,清瘦的小臉蛋猛一看還挺有兩三分殺氣。「老子、不、賣、了。」
男人破天荒地呆了下,黑眸閃過一絲不知是惱怒還是想笑,卻是稍縱即逝,立時又恢復了冷肅神情。
「信不信我可以立刻殺了妳,不費半文?」他語氣淡然,微有殺機隱現。
夜色里,獨孤旦一張小臉登時被嚇得泛白了,心跳如擂鼓,冷汗如漿。
可一想起自己曾在阿娘墳前立誓,要出人頭地,要拚殺出一方局面,要讓獨孤一族後悔莫及,如果連踏出侯府的第一晚都不能克服畏縮與恐懼,那還用談未來如何劈荊斬棘?
她強忍懼意,定了定神,驀然發覺他嘴角有一絲上揚,心下陡然一松。
不,他不會殺她,否則方才早就一刀砍了了事,哪還用得著用一片金葉子同她換取吃了一半的?
「你、你殺啊!」她吞了口口水,鼓起勇氣迎視他銳利眸光。「可、可郎君若為這區區三五片金葉子殺我,不只浪費時辰還耗損刀料,萬一有敵人來犯,這刀鈍了用起來就不稱手了,您還是三思的好。」
「……」
看著他面無表情,嘴角抿得越來越緊,她好不容易稍安的心又慌了起來,冷汗暗流,吭吭巴巴道︰「要不也別說我訛詐你,咱們打個商量……買一送七,郎君你再給我一片金葉子,我們就此銀貨兩訖一清二楚老死不相往來如何?」
說到最後她已經語無倫次,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
等了良久,也許只有幾霎辰光,可獨孤旦卻覺一分一毫度日如年,真怕那男人一怒之下還是決定掐死她了事。
終于,那張冷硬俊朗的沉肅面孔微微頷首。
她高高揣著的心終于跳回了原位,長長地舒了口氣。
「拿去。」眼前一花,那男人又翻出了一片金光燦燦的金葉子夾在修長指間。
獨孤旦強忍欣喜,有些戰戰兢兢地接了過來,和另一片金葉子仔細放入腰帶內的暗袋,和她唯一的財產──五兩又二分錢銀子──在一處。
她和阿娘原有的簪環玉佩都在這些年打點下人及延醫吃藥中盡數耗光了,可憐堂堂平安侯夫人和嫡長姑子,處境遠比下人還不如。
思及此,她眼神不由一暗。
男子微瞇起眼,深深地打量著她。
彷佛現下才想起,值此冬夜,荒山野地,她一個小小弱女子在此處做甚?
若非她腳步虛浮,下盤無力,一看就是身無半點功夫之人,他幾乎就要懷疑突然出現在此處的她,是否和狙擊暗殺他的那批殺手是同路人了。
「妳叫什麼名字?」話一出口,他也暗自一驚,濃眉揪成了死結。
「阿旦。」不只問的人很沖動,答的人也挺隨意,還抬頭對他咧了個不知死活的傻呵呵笑容。「我叫獨孤旦。」
高壑突然很想撫額嘆氣。
今夜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下一刻,他猛然站了起來,手朝她一攤,冷然道︰「。」
「給給給。」她手忙腳亂地將塞在胸前的八只掏出來還給他,他接過猶留有她身體溫度與香氣的,不知怎的遲疑了一下,剛硬俊朗臉龐有一瞬的復雜,又像是此時此刻才發覺了她臉上東一道西一道慘不忍睹的細細劃痕。
她瞥見他緊緊盯著自己時露出的深思之色,心猛咚了一聲,慌忙擺手道︰「沒有了沒有了,我真的全都給你了。」
高壑愣住,嘴角微微一抽。她那是什麼反應?他長得像窮追不舍的餓死鬼嗎?
獨孤旦莫名其妙被他狠瞪了一眼。
「哼。」他冷冷悶哼一聲,大手微微一揮,而後高大身影如來時般的悄無聲息,一晃眼間便消失在長長芒草中。
獨孤旦愣愣地望著那恢復原狀的芒草叢,半天後才回過神來。
「啊!」她忽地倒抽了口氣,慘叫一聲。「忘記問路了!」
她還能再更蠢嗎?還能再更倒霉嗎?獨孤旦,妳腦子到底干什麼吃的啊啊啊──
她渾身月兌力般地頹然跌坐回地上,忽地,腳下像是蹭踢到了一樣異物。她眨了眨眼,傾身向前,努力在昏暗的夜色里模找,最後撈著了個觸手溫潤的小瓷瓶子。
她舉高了小瓷瓶在幽微的月光下細看,上頭隱隱有幾個描金小字……生肌冰玉膏?
她怔怔握著這只小瓷瓶,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心卻莫名微微一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