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匆匆,一過數年。
當年的小皇帝成了少年,前不久才剛滿二十歲,他聰明而睿智,思慮周密,處事果斷,朝廷里的大臣們皆說只需要再過幾年,皇帝的性子再成熟穩重些,必定有所作為。
而小若愚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好幾位宗親大臣都看上了她的知書達禮,但誰都猜到了老祖宗的心意,知道她絕對會是未來的皇後娘娘,所以誰也沒敢開口替自家兒子說媒。
而且,就算太皇太後不做主,皇帝與佟家小姐青梅竹馬,兩人的感情極融洽,數年來,他們同在上書房讀書,同樣接受太傅的教導,他們就如同身與影般,總是對方還未開口說話,另一個人已經猜到意思。
有幾位宗親大臣的公子千金們,雖然都經常入宮,與他們兩人有交情,但是,唯一與他們稱得上是知交的,只有撫遠將軍的兒子容牧遠,也就是當年爭著要替主子拉冰床的男孩。
兩年前,他高中了狀元,雖然只得了一個三品官的位置,卻得到龍琛的欽賜,得到了御前行走的令牌,人們都知道,他是皇帝最信任的近臣。
時光過得飛快,孩子們長大了,但太皇太後也無可避免地老了,這兩年,她身子不好,已經不太過問朝政,這半年來,除了皇宮的重要慶典,幾乎已經足不出戶。
除了皇帝每日的問安定省之外,唯一還能見到她,而且陪伴在她身邊的不是佟若愚。
一年前,佟若愚開始茹素,天天都會到佛齋里祈求太皇太後可以長命百歲,就算是折她自己的壽命都無妨。
元宵佳節剛過不久,天地之間猶是一片冰天雪地,經過了一整個冰寒的冬季,這兩日,太皇太後的健康狀況急速惡化,孱弱得下不了病榻,卻還是要堅持要佟若愚將她扶到佛齋里,命她點上香,在一室沉香味道中,神情平靜地半躺在軟靠上。
「丫頭,老祖宗交代你的話,你都記住了嗎?」
「是,若愚記住了,我會一直陪著皇上,老祖宗盡避安心吧!」她點頭,忍住了眼眶里的淚珠。
「那真是太好了。」老人的語氣徐柔緩和,坐在生平最愛的位置上,佛齋里的沉香味道令人感到心情平靜,「這些年,我告訴你不少事情,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應該知道有些話對皇帝是說不得的,是不?」
「是,我知道。」佟若愚點頭。
直到現在,她仍舊不太明白,為什麼太皇太後要告訴她當年賜藥毒死龍琛的生母一事,天下人都以為皇太後是得了急病死掉,只有當年替太皇太後辦事的幾位大臣與宮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老祖宗告訴她這件事情時,也千萬叮囑不能讓皇上知道,因為,龍琛的生母並不受先皇疼愛,在他九歲登基之前,他母妃全副的心神都在兒子身上,所以母子之間的感情深厚,如果讓他知道娘親是被毒死的,只怕會在朝廷之中掀起一場腥風血雨的動亂。
老人家模了模她的頭,似乎在贊許著她的乖巧听話,「記得,不要輕易離開皇上,你也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沒有你在皇帝身邊,他會是這天底下最寂寞的可憐人,是不?」
「是,我不會離開他,絕對不會。」
佟若愚紅著眼眶,看著生平最疼愛自己的長輩,她不會不懂老人家的掛心,這麼多年待在皇宮里,已經看了太多發生在宮闈之內的斗爭。
她不願意多心猜想,但是,這兩年來,她可以感覺到龍琛明顯的改變,比以前冷酷無情了些,也變得容易猜疑。
他總是說,尚幸這座皇宮里還有她,她是唯一他不需要防備的人,每當他這麼說時,她總能夠看見泛在他眼底的苦澀。
「丫頭,你是愛著皇帝的,是不?老祖宗雖然老眼昏花,但是這一點應該沒瞧錯眼吧?」
听到自己的心意被人一針見血地指出,佟若愚雙頰驀然泛起紅暈,沒開口,只是嬌怯地點頭。
「那就好。」老人笑喟了口氣,總算是松心了,「那就好,本來我還怕你是因為我的請托,怕教你覺得委屈了,不過這會兒知道你對皇帝是有愛意的,我這就放心了!」
太皇太後斂眸看著掛在佟若愚胸前的麒麟玉佩,三年前,從西域進貢了一塊上好的白玉,她看著喜歡,愛不釋手,最後命人將白玉一分為二,刻成了有守護吉祥之意的一對麒麟,給了她與皇帝。
「丫頭,別辜負了當初老祖宗帶你進宮的用心哪!」
「嗯。」佟若愚點頭,伸手握住了胸前的麒麟玉佩,點頭的同時忍不住掉下了淚水,她飛快地抹去,不讓老人家掛心。
這是佟若愚最後見到老祖宗听到的交代,後來老人家說想歇會兒,要她先退下,說有婢女伺候著,用不著她隨侍在側。
然而才入夜不久,永安宮里便傳出了太皇太後已經沒了氣息,太醫們束手站在一旁,宮里的奴才們因為失去了主子而痛哭,而唯一沉靜無聲的,就只有站在親女乃女乃身畔的龍琛。
她走到他的背後,看見他一臉不信與愕然,一語不發地看著再也喘不上半口氣的親女乃女乃,高大的背影看起來好孤單,她一時忍不住張開縴臂,從背後緊緊環抱住他結實的胸膛。
「老祖宗走了,你還有我,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一直都會在!」她柔軟的嗓音哽咽著,悲傷的淚水再也忍捺不住,滾落雙頰。
龍琛按住了她擱在胸口的縴手,揚起了一抹淺笑,「朕知道,老祖宗斷氣之前,對朕交代了幾件事,她也說了,你是她替朕找的伴,有你在,朕就不會是孤單的。」
「嗯。」她將小臉埋進他的背,柔軟的嗓音透出了無比的堅定,「我發誓,只要我還有命,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就不會離開你。」
感覺著貼在背上的溫暖,那溫度透過肌膚,熨進了他的心底,有些時候他真的很難想象他們小時候剛見面時,還大大吵了一架!
龍琛貝唇揚起一抹淺笑,握著她柔軟的小手,這些年,他們笑過、鬧過,也狠狠的吵過,她這妮子從未因為他是一國之君而讓過步,但是每經過一件事情,他們之間的感情就越堅定。
因為他的堅持,她陪他在上書房一起讀書,雖然皇女乃女乃曾經為此表示過不妥,說他學的是帝王之術,若愚是個女子,不該一起旁听學習,最後還是拗不過他,只好勉強答應。
他們會一直在一起,一直深知著彼此,就像擁有同一顆心般!此時此刻,在寒冷的夜里,這是他倆深信不移的信念……
再深的傷痛,終究會過去。
兩年前,太皇太後撒手歸天,皇宮里有好長一段時間沉浸在濃厚的悲傷氣氛之中,最主要的當然是皇主子對老祖宗的想念之情深厚,久久無法忘懷。
因為主子的性情陰晴不定,宮里的奴才們一個個都是提心吊膽在當差,他們慶幸這宮里還有佟若愚在,只有她能夠安撫皇帝的情緒。
直到五月下旬,京城的天候才見暖和,桃花才剛開過,到處都是一片春意爛漫,空氣中彷佛還彌漫著花香。
城東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絡繹不絕,比起城北大街出入的人大多是名紳貴族,在這條城東大街上走動的多是販夫走卒,聚集了從大江南北而來的珍奇玩意兒。
所以,城東雖然是個龍蛇雜處的地方,但還是有不少宗親大臣,以及公子哥兒喜歡上這里來淘寶,每個人都想要找尋稀奇的寶貝,回去與同伴炫耀。
「爺,請喝茶。」
開口的是一名頭發近乎半白老人,約莫五十歲出頭,跟一般同年紀的老人比較起來,他的嗓音偏細,就像是掐著嗓子在說話。
坐在客棧二樓露台邊的雅座,龍琛往下瞧著來往的人群,有大有小,有老有少,每個人都為了討生活而忙碌,吵雜的人群之中不斷傳來叫賣的吆喝聲。
他順手端起溫熱的茶杯,輕啜了口茶,斂眸看著清澄金黃的茶湯,縈繞在喉鼻之間的香氣久久不散。
「這茶喝起來的味道,怎麼跟在宮里喝到的如此相似?」他挑起眉梢,質疑地問著身旁的葉總管。
「回爺的話,這茶葉是從宮里頭帶出來的,奴才怕皇上喝不慣外面的粗茶,所以特別吩咐要店家煮咱們帶來的茶葉。」
「下回別多事,坐在這地方,喝一杯店家準備的茶水,就算是粗茶,也別有一番風味。」他淡淡地說完,擱下茶杯,繼續看著底下的大街,「你說,有人在這里看見他們?」
「是,探子回報,有人在城東的大街上看見佟主兒與官南舟一起出現,兩人有說有笑,看起來很熟稔。」最後三個字,葉總管說得輕聲且斟酌,深怕這幾個字讓主子听了刺耳。
「嗯。」龍琛輕吭了聲,沒動聲色,確實覺得刺耳極了。
十年了!轉眼間,若愚那妮子已經進宮十年了!
人來人往的街景映在他的眼簾上,然而卻半點沒上他的心頭,他的心里只想著一個人,那個人就是佟若愚。
孩提時,他曾經說過要立她為後的話,那天,這件事情被嘴碎的奴才們給流傳出去,已經成了天下人皆知的飯後閑談。
但是,轉眼間她就要十八歲了,早該是談論婚配的年紀,但他卻遲遲沒實現為她的承諾。
過了這些年,隨著年紀增長,許多在他孩提時看不到的問題一一浮現了出來,她確實有德、有才,也有美貌,要成為母儀天下的一國之母,她絕對當之無愧。但是,她卻沒有家世,比起幾個已經進宮的妃嬪,少了顯赫的娘家當成後盾,她這個皇後之位絕對坐得不會安穩。
所以,他一直在等待最好的時間,也暗地里在運作安排,只為了讓她能夠安穩地當他的皇後,但這一切,卻在半年來被他下令停止,一直到了今天,他仍舊沒有下旨要迎娶她。
「回宮吧!」他冷不防地站起身,轉頭走向樓梯。
「是」。葉總管領命,急著張羅,提手召來護衛,跟上主子的腳步產。
龍琛冷著臉,走出客棧,踏上僕人遞上的腳凳,坐上了車輦,自始至終一句不發,陰沉的神色若有所思。
十數年的皇帝生涯,見慣了充斥在朝庭與君臣之間的權謀斗爭,他早已練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領,尤其是老祖宗去世之後和這兩年,朝廷之間的內斗特別歷害,處心積慮想讓自己女兒當上皇後的大臣也不在少數。
龍琛倚靠著軟枕,閉上眼眸,忍不住泛起一抹苦笑,他知道自己在逃避,逃開不想親眼撞見她與別的男人在一起的親熱畫面。
如果沒有親眼瞧見,他就可以在心里當成沒這回事!
就算這大半年來,朝野內外傳得沸沸揚揚,說佟若愚與官南舟這個官府通緝要犯走得甚近,幾次出入東城大街,就是為了與他見面。
但是,不管別人如何談論,只要他沒親眼瞧見他們在一起,他就可以當做不這回事。
當龍琛回宮時,就喚來宮人詢問,一問之下,才知道佟若愚在半個時辰前已經回宮,現下在永安宮里的佛齋。
他走進了永安宮,在這個宮閣里所有的陳設,都與他皇女乃女乃在世時一模一樣,沒有絲毫改變,就連庭院里的兩棵娑羅樹都長得極好。
「皇上,」佟若愚站在廊上望著院里的娑羅雙樹,听見了宮人的傳報,轉眸看見他高大的身影朝這個方向走過來。
龍琛灼銳的視線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白淨的臉蛋,這兩年她出落處更加亭亭玉立,宛如一塊白玉精雕細琢的人兒,一顰一笑,無不是清靈動人,只是靜靜地看著她,都是一種極大的享受。
「方纔我去了御書房,他們說皇上出宮了。」
「嗯。」他淡然頜首,回眸望著飄出絲絲白煙的佛齋六內,「今兒個燃的香聞起來氣味與以往不太相同。」
「是不一樣,今兒個早上,瑞香端來一合香,說是前兩天西麝國使臣進京時所呈上的進貢之一,听說這種香里加了藥材,聞了可以治百病。」
「要是真的如此神奇,西麝國的老汗王就不會久病臥床不起了。」對于這個可以治百病的香,龍琛的態度頗不以為然。
聞言,佟若愚輕笑出聲,揚手喚來貼身婢女,「瑞香,去換上平日點的沉香,咱們皇上不愛這藥香的味道。」
「是。」瑞香依言下去照辦。
「你怎麼知道朕不愛這香氣?」龍琛挑眉覷著她。
「瞧你的眼神,我一看就知道。」佟若愚笑抿著唇,表情有些神秘。
「嗯。」他悶吭,默認了她的說法,深沉地瞅了她一眼之後,轉頭望著院子里的娑羅樹,「才幾日沒見,沒想到已經結了花苞。」
「嗯。」她含笑點頭,「今年天候暖,這兩棵樹提早結了花苞,說不準六月初花兒就會盛開了。」
說完,她側眸定定地看著他冷峻的臉龐,張唇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打消了念頭,不想破壞眼前的寧靜。
從小與他一起長大,對于彼此的喜好再熟悉不過了,但是,從太皇太後去世之後這兩年,他明顯地有些不同,至少,她覺得他改變了。
這些年,隨著年紀增長,他的喜怒不再如以往明白易懂,有時候斂眸不語的樣子,甚至于讓她覺得陰沉可怕,每一次,都提醒了她,也加深了她內心的恐懼,他是帝王,比起一只會吃人的野獸,他其實是更可怕的。
佟若愚在心里輕嘆了聲,回過頭與他一起看著枝頭結滿花苞的娑羅樹,忍不住心底的悵然。
她沒說,並不代表她忘了,那年,他在這雙樹下,說過要立她為後,死了要帶她一起進祖廟,可是,已經過了許多年了,至今依舊沒見他兌現承諾。
人家說君無戲言啊!但他沒肯先提起,她當然也不好自己說,她泛起苦笑,心想再繼續拖延下去,她連最後一絲希望都不敢奢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