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時分,拂面的涼風里已經沁著一絲寒意,鳳雛拾掇著月白色的襦裙,一階一步走上了金鑾殿,在她腳下的白玉階,每一段階梯都因為昨夜的一場雨,沖刷得十分雪白干淨。
她走到了中途,定身回眸,看著段檠天信步跟在她的身後,她迎視他深邃含笑的瞳眸,看見那雙眸子里有著一如往昔的溫柔。
到了最後,反倒是她閃躲開來,繼續一步步往大殿的方向步去,走到了金扉門前,宮人們合力推開那一雙沉重的門扉,她不急著走進殿內,停下了腳步,她沒有回頭,轉首往左手邊望去,眸色有一絲遙想過去的朦朧笑意。
「這座皇宮里每一處地方,都有我孩提時的記憶。」她柔軟的嗓音近似呢喃般低語,她仍舊沒有回首,卻能夠清楚地感覺到他的親近,這天底下唯有他,能夠令她有著如此敏銳而絕對的直覺,「這座承載著金鑾殿的高台每根雕欄上都刻著龍鳳,每根柱子下都有龍頭螭首伸出,每逢下雨時,雨水就會從大殿往四周流淌,最後從籠頭口中流出,你知道龍首總共有多少個嗎?讓我告訴你,總共是一千一百四十二個,你該親眼見識的,下著大雨時,那千龍吐水的壯麗景色,總能讓兒時的我雀躍不已。」
說完,她不等他開口說話,便轉身走進大殿內,殿內,硬如金玉般的地磚雖然因為經年的動亂疏忽整理,蒙上了一層薄塵,但是,當他們走入其中時,在薄塵之下的金磚能夠映出他們的朦朧的身影,一前一後,總是她走到哪里,他便跟在身後。
風雛揚起縴手,指在大殿夾心的金台,在那三道丹墀與五彩蟠龍地毯之上,置著一頂無論何時望之,都令人心生敬畏的帝座,那熠亮的明黃,並不因為蒙塵而有所失色。
「那就是你想要的金龍椅,從今以後,它屬于你了。」她揚起微笑,輕柔的嗓音之中有著一絲落寞,並非是因為不舍得,純粹只是心里的一絲感傷,「我自問已經盡力了,最後仍舊是保不住它。」
「那不是你的錯,我們心里都很清楚,江山幾代起落傳承,應的是運勢與老天爺的厚愛。」他渾厚的嗓音在大殿之內回蕩不已,每一個字句都像水的波紋般縈繞他們的周身。
「是,時也運也命也,老天爺執意如此,誰又有說不要呢?」一抹苦澀從她唇畔的微笑里滲出,她轉過嬌顏,直視他那一雙如鷹般的眸子,「如今,你終于得償所願了,但是,你還有一件事情必須要做。」
段檠天挑起眉梢,薄唇勾起淺笑,「什麼事?有勞你提醒了。」
「下令殺我。」她的嗓音柔柔淡淡的,在這大殿里,如絲般纏繞著殿梁,如鈴般擲地,清脆而悅耳,只有那話里的意思,教人不寒而 。
「不,我不殺你,誰也不能逼我殺你。」他的回答斬釘截鐵。
「你說這話,想必心里是有數了,你不能不殺,就算你能夠讓我活過這一時,終究,你的臣子,你的百姓會逼你殺。」
「是,我的兄弟們要我殺,我的臣子們也要我殺,可是,風雛。」他喚著她的名字時,沉厚的語氣頓了一頓,「如果我殺了你,就失去了當初我決定起兵的初衷了。」
「你起兵謀逆的初衷,不就是為了要殺我嗎?」難道,他全然忘記自己對她說過的話嗎?
「是,是為了你沒錯,但不是因為要殺你,而是因為我對你的承諾,我允諾過你,這一生我會是最疼愛你的人。」他冷不防地伸出長臂,緊緊地將她擁住,深沉的眸光越過她,直視著丹墀上的金椅,對于那個位置,他心里的眷戀並不比對她的多,「有一個事實,我只對你一個人說,等說完了,走出這個大殿,你再問我,我也不會承認了。」
「你想說什麼?」她的嗓音在輕顫著,被他擁有懷里的溫暖,直透進她的心坎兒里,讓她心里的酸楚化成了淚意涌上鼻尖。
「在知道你的身份之後,有一度,我曾經想要放棄江山,只要能夠求得你下嫁與我為妻,我于願足矣。」他的嗓音柔柔的,輕拂在她的耳畔,這瞬間,他感覺到她的身子變得僵硬,似乎不願意相信他的說詞。
「你撒謊。」她輕輕地說道,她不信他,因為最後他仍舊起兵造反了,如果他真的如自己所說的在乎她,又怎會如此絕斷地想取江山呢?
她永遠忘不了自己因此而心痛,那一日的傷痛,就像烙印般,直至今日仍舊在她的心上燙著。
在他的心里,或許給她留了個位置,但永遠比不上江山重要!
「是不是撒謊,沒有人比我心里更清楚明白,那一日,在離開白雲寺之後,我見到了一個人,這個人你應該再熟悉不過了,他是你的左膀右臂,你應該不陌生才對。」
「尉遲先生?」她揚起的嗓音之中有著驚疑。
「是,是他,他要我留步,要我听他一番話。」他低首吻著她潔白的額心,沁在她發絲間柔馥的香氣,一直是他這兩年來朝思暮想的味道,「他要我替你坐上那張皇帝寶座,不是因為殺父的仇恨,不是因為奪位的野心,而是為了你的快樂,坐上丹陛上的那張椅子。」
「我不懂……你把我給弄胡涂了!」她搖著頭,心里不自主地慌張。
「你不快樂,從你開始奪權的那一天起,你便不快樂了!」他捧著她的臉,直視著她泛著遲疑的美眸,「你很聰明,很清楚如果你手上無權,只能任人魚肉,你不殺了別人,有朝一日就會被殺掉,你知道那是自己該做的事,但是你卻再也無法快樂。」
被他一語道出了心事,鳳雛再也忍不住心酸,兩泓淚暈紅了眼眶。
「尉遲告訴我,包括他在內的十數字大臣,有意要推舉你登上帝位,唯有你,才能讓這皇朝繼續永存下去,可是,你將永遠再也得不到快樂,就算我真的甘心一生當你的臣子,也于事無補,你將日日夜夜為自己手上沾染的鮮血而心傷不已,他知道,而我在識了你之後,心里也清楚,你聰明而且勇敢,可是,卻永遠都學不會狠心。」
「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她望著他微笑的美眸深處透出苦澀,意思在告訴他,很多事情就算一直學不會,也只能硬著頭皮去做!
「是,你可以勉強自己去做,可是,那便不是我疼愛的鳳雛了。」他拇指滑過她的眼下,拭去她滾落的淚珠,「我的鳳雛是個會把花苞看成相思紅豆的女孩,她會為了小鳥吹雪而高興不已,她會向花里的小佛祝禱,願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充滿無比的喜悅,難道,那一切都是作戲,都是假的嗎?」
「不,那是我最真心的祈願,在你的面前,我一直都是真心的。」她急切地想向他證明自己的真心,頓了一頓,看見他唇畔掛上一抹淺笑,「你是明白的,是不?」
「是,我明白,倘若不是惹人憐愛如你,我又怎會傾心愛上呢?」他執起她的手,輕吻著她如女敕蔥般的指尖。
靶覺著他的唇燙著自己的指端上,鳳雛心頭也跟隨著暖了起來,她揚眸定定地看著他俊朗的臉龐,不自主地抬起另一只縴手,撫著他的臉龐,「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以前,我總不信,不過就是離別,有這麼折騰人嗎?如今,我相信了,深深的相信了,只是離開一個人,心里就不自主地愁得發苦,多想這一生就只與這人在一起了呢!」
「鳳雛……」
「真不敢相信那日,我真的從你身邊走了。」她如花瓣般鮮女敕的指尖輕滑過他拔揚的眉梢,眸光戀戀不舍地隨著指尖游移,「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干不自由。這心情究竟是怎生回事?明明已經知道不可能了,為什麼就是不願死心呢?」
他握住她縴細的柔荑,一如以往般輕吻著她的指尖,「記著,這些話我只對你說過,出了這個殿門,無論誰再逼問我,我也不會承認了。」
「我知道。」她凝視著他,綻放一抹最嫣然的微笑。
她深知他不能承認的理由,不是因為他膽怯于承認自己的心意,而是因為從今以後,他便是一國之君,九五之尊了!
他不能教臣子們知道,他的私心只是為了一名女子,掠奪這江山,只是為了讓她一生快樂!
她在他的懷里回眸,直視著丹陛之上的御座,「答應我,你要坐上這位子,當時一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如此一來,我便放心了。」
聞言,段檠天心里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她這語氣他似曾相識,那天,她在櫻花樹下,就是用這近乎縹緲的語氣跟他說話,當時的他沒有察覺異樣,可是如今不同于以往,她的話令他心里打了個寒顫。
「我可以答應你當一個好皇帝,當一個不輸給你任何一位祖先的好皇帝,但是鳳雛,你必須答應我,這一生一世都在陪伴在我身邊。」他扳過她的身子,斂眸直視著她。
聞言,鳳雛只是微笑,踮起腳尖,啄吻了下他的唇……
「王爺……不,或許該喚你皇上了。」尉遲立冬面對眼前這位未來的君王,眼底淨是一片坦蕩,「其實,尉遲根本就不需要你的感謝,更不需要你的賜封,除了送給你關于公主的消息之外,在兩軍對峙上,尉遲輔助公主,總是不遺余力,最後仍舊打輸了這場仗,只能說這十五年來,你與十三翼大軍的驍勇強悍,已經不是朝廷大軍可以比擬的,天命如此,誰也不可違啊!」
段檠天靜靜地听他說完,勾唇輕笑了聲。
此刻,他的心里只牽掛著鳳雛,那日,她用吻含糊地打發了他,自始至終不給他正面的回復,教他憂心不已。
尉遲立冬當然知道他在憂心的事情,只是故意顧左右而言他,秋日的涼風滑過湖面,拂面已是令人打顫的寒涼。
「有件事情我必須老實說出來,當初,當您還是段王爺,受詔入京面聖的時候,我是主張要殺您的,我向公主建言,請她無論如何都要殺了你,才可以免除後患,但是,一向都很信任我的公主,唯獨沒依了那件事情。」
聞言,段檠天不怒反笑,性感的薄唇輕淺地抿起一抹勾痕,「當初,在未遇見她之前,總听說她鳳雛是一個無情冷酷,手段殘忍的女子,為了要爭權奪勢,可以不擇手段,但是,在認識她之後,才知道天下人都錯怪了她,她不但不殘忍,甚至于是一個多情的女子,我心里很清楚,她的那顆心比誰都柔軟。」
「是啊!比起當皇帝,她更適合母儀天下。」
聞言,段檠天的雙眼一亮,「如此听來,你的心里應該有了主意?」
「您是說針對公主那方面,還是您的臣子們呢?」
「兩者皆有!」
「公主的死心眼,尉遲是明白的,要說服她,需要多花一點心思,可是,對于您的臣子們,便簡單許多了!」尉遲立冬抬起眸,定視著眼前露出喜色的男人,不疾不徐地說道︰「您怎麼不想想,尉遲的公主可是帝姬呢!想來十三翼大軍進攻中原,雖然取得最後的勝利,卻仍舊是名不正言不順,還有什麼舉措,能夠比迎娶前朝帝姬能夠令您的即位更加名正言順呢?」
每多听一個字,段檠天唇畔的笑意就越深,他直視尉遲立冬,「依你的聰明才智,要說你這兩年來沒有對我軍放水,還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不敢當。」尉遲立冬拱手,低著頭,臉上也是笑意滿滿,「尉遲出身榮家,說起來,並非是朝廷的一分子,所以,比起皇朝的興亡榮辱,尉遲更在乎的是自個主子的快樂。」
鳳雛並不追究尉遲立冬的背叛,其實,說起來他才是對她最忠心的,當年,將他從榮家要來時,他便說自個兒效忠的是她,而非朝廷,所以多年來他不接受她所賜的官位,如今也不接受段檠天的封贈。
昨日,尉遲立冬捎來了來自榮家的消息,大堂兄對她一點也沒有責怪,只說榮家從今以後與朝廷的關系好壞,就端看她這位妹子的決定了!
她向尉遲立冬問出了心里最想知道的疑惑,她與大堂兄的交情一向就很好,他對她比自個兒的親妹更疼,說是天生投緣也罷,但她心里老是覺得另有她所不知道的原由。
听完她的問題,尉遲立冬只是笑笑︰「臣兒時曾經在榮家的祠堂里見過一張畫像,那畫像里的女子有著宛若牡丹般的美麗姿容,听說,她就是當年的雍雅皇後,榮家的第一任女當家。臣想,當家會如此疼愛公主,多少也是因為公主的容貌有幾分神似當年的雍雅皇後吧!當年的雍雅皇後為了成全舒治皇帝,為了成全天下百姓,甘願犧牲與心愛男人朝夕的快樂,到西北大漢以販馬為生,當家的自然是不願意公主再重蹈覆轍,否則,以臣與當家的交情,豈是公主可以隨隨便便要來京城的?」
直至此刻,鳳雛都仍舊反復回味著昨日尉遲立冬所說的話,她想到這兩個男人的用心,不自禁地彎起一抹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