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時,月光從茄苳樹密密的枝葉間灑落下來。泥土地上,樹影搖曳。江品常還沒睡,對外小窗敞開著。
小房間書桌上,筆記型電腦開著。電腦前,整齊排列著各種精密的電子零件。有背蓋、螺絲、震動模塊、觸控面板、黑色手機殼……
陳白雪作夢也想不到吧?才剛把新手機借給江品常,晚上立馬被分尸拆解。
江品常打開筆記本,將拆解過程、零件組裝順序,都紀錄繪制在筆記內。這是他的興趣,每次拿到新的3C產品,就忍不住想卸去外殼,探究內容。拆解、組合,整個研究過程,可使他平靜,減輕焦慮。
焦慮?他焦慮?
嘆息,擱筆,暫停繪制,掐揉眉心,眼楮又痛了,心也慌慌的。
雖然,他剛從美麗的空姐家回來,卻沒有過去跟美女約會後的輕松愉快,獲得一夜好眠,反而好焦慮。今晚他惶恐的發現,他對美女失了興趣。
晚上,他只跟蔓鈴品酒聊天,當蔓鈴示好地偎入他懷里,他也只是輕撫她長發,沒有更進一步動作,軟玉溫香在懷中,他的身體沒反應?!
下午才跟陳白雪炫耀自己對女人的能耐,晚上就功能失調。
甚至,當她將紅唇嘟過來時,他還撇開頭,假裝要喝酒,一整晚他不斷下意識回避掉她種種的性暗示。最後蔓鈴甚至稱熱,月兌外衣,直接穿蕾絲內衣褲走動。
而,他不興奮?!他沒反應?!甚至,還覺得反感?!
也難怪最後當他要回去時,送他到門口的蔓鈴忽然哭了。
「我對你失去魅力了?」
對長相美艷、身材婀娜的空姐來說,確實值得哭,還是嚴重打擊。但是對江品常這個男人來說,這打擊更大吧?!
一回來就把手機拆了,模索到現在。
然後慌慌地發現,他也很想將某人,逐一模索……探索她的內在風景。
他最近,老是會想起陳白雪。
是因為對她產生興趣,所以對其他女人失去性致嗎?
而他,是不可能和任何人戀愛組家庭。
而她……是那樣認真地盼著可以被好好呵護照顧。
江品常托著臉望著窗外,看晚風輕輕拂動茄苳樹……
那時在KTV,她背對他跪在地上,虔誠但搞笑的禱詞,惹他發笑。
她臉色疲憊,頭發散亂,而白皙臉龐、蘊著淚的大眼楮,卻有股認真。
憨憨粉紅的臉兒,感覺該是柔弱的女人,卻做著粗重污穢的工作,清理骯髒的嘔吐物。他一時不忍,才會出手幫忙。
她像一只鹿,有著純真眼色,卻混跡在聲色混雜處。那里有著大量吵雜的音樂、荒腔走板的歌音,還有濁臭混著煙酒跟廉價噴香劑的空氣。
她素樸地呆在那兒,惶惶無助。
後來才知道,原來是為了房貸,她才在那里工作。他心中欽佩,一般女子容貌不差的話,孤苦無依時,最便利的方式就是走入風月場或當大老板的情婦。
可是,她卻做那種辛苦工。
現在,有大老板追她,真好。
這苦過的女子,該有幸福生活。王朔野眼光好,陳白雪外柔內剛,娶來做妻子,一定會待他忠誠,與他相扶持。
眼看著,白雪,應是會接受王朔野的。有哪個女人撐得住被這樣好條件的人熱烈追求呢?
可是,為什麼我們要相遇?
那麼多的巧遇,害他的記憶里烙下了白雪的身影。
他,真不喜歡對感情萌生依賴的自己。討厭開始期待她出現,在興奮之後,又因她離去,感到失落。
他不愛對某人產生興趣的自己,因為好奇,進而想了解.,了解,然後喜歡.,喜歡了,就想日夜相處——然後呢?他能承諾誰,我永不拋下你?
明明自己身體就像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灰飛煙滅。或者成為失明者,徒增他人負擔。
他最恨被拋棄。
所以,絕不對任何人許諾。他知道被拋下的痛苦,沒能力給承諾,最好是玩笑般地、嘻皮笑臉地只在喜歡的事物邊圍繞,淡淡然好似隨時要告辭。
淡淡地讓人明白,他隨時要走開,不要期待他永遠停留。將心比心,沒人在付出情感後,喜歡徒勞無功的結果。
白雪開始跟王朔野約會,他是大忙人,只能利用會議空檔吃個午餐,或深夜下班後短暫時間,帶她上高級餐館、高級酒館、高級會館,都是豪華場所。
「我想介紹你認識一些人,都是對你事業有幫助的。」他安排她認識一些出版界大老板、藝廊主人、專業策展人——
他的用心,令白雪感動。只是長久來只跟熟悉朋友往來,面對這些大人物,她言語貧瘠,互動尷尬,常有冏掉的感覺,很不自在。而且,他們好愛撂英文喔。
「我覺得我安心創作就好了,工作上的人際往來,我有經紀人幫忙打理了。」和大人物聚餐幾次,白雪求饒。但王朔野以一種看著阿斗的表情,搖頭嘆。
「傻丫頭,你看過這些人,應該感覺到了吧?」
「感覺到什麼?!」
「你那位經紀人跟他們一比,簡直小巫見大巫。你願意的話,我隨時可以幫你找個厲害的經紀人——」
還只是約會階段,都還沒成為他女朋友呢,他已經迫不及待展現他的好能力,幫她規劃起未來,畫起大餅了。
「我習慣跟亞麗合作,不想換經紀人。」
「我只是建議,你考慮看看。你不想到國外參展?不想跟世界級的藝術家交流?甚至平起平坐?」
「我可以嗎?」好心動。
「當然。對了,你要加強英文能力,我那邊有教材你拿去看。要有國際觀,就要先搞定語言隔閡——時間就是金錢,浪費時間就是在賠錢。你要好好利用時間充實自己,整天渾渾噩噩的人是不會有長進的,吃飯要跟了不起的人吃飯,眼界才會開,水準才會提升。」
喔,是喔。唔唔,好像有道理喔。
再來個最後的大餅。「等我秋季新產品的事搞定了,我打算幫你在世貿辦個展。」
「我?我嗎?我的作品還不行吧?」
「但你有我啊,錢那些的我會搞定。辦展覽最重要的不是作品,是錢。」
呃,這塊大餅怪怪的,白雪有梗住的感覺。
現在除了約會,每周兩天,白雪依然在美術社教孩子們畫畫。她喜歡待在美術社跟小孩子們玩顏料,更愛下課後,在那些繪畫素材跟繽紛顏料堆里混,東模西模,認識新產品。
亞麗替白雪接了繪制筆記本的工作。
「對方希望繪制大自然的昆蟲鳥類,預算很少,但可以自由發揮,有興趣嗎?
在你接過松野那種大案子後——」
「我想做。」
「對方說可以參考百科全書,稍做修改就行。」
「那怎麼可以。」白雪堅持到公園或山里拍照,擬草稿,搜集素材。
亞麗時常追問白雪賣屋的進度,跟中介聯絡了嗎?廣告刊了嗎?
白雪支支吾吾,總是推說有在進行。
但其實,她一直沒辦法走進中介公司,遞出資料。
每當她看見深夜里,長椅上,總一個人坐著打電動,才十歲就這麼孤單的沈熙旺。
她刻意保持距離,不跟他建立感情。
有時她坐在餐桌吃飯,沖著他看,看到發呆了。她能看見爸爸的影子,熙旺跟爸一樣有雙眼皮。熙旺很瘦,臉好圓,跟爸一樣,天生一張可以騙人的無辜臉。一回她又失神盯著他看時,意識到她的目光,熙旺抬起臉。
白雪見他害怕地瑟縮一下,低頭癟嘴,拿起手機往房間走,很自卑地駝著背,一副為自己的存在感到羞愧抱歉的模樣。
「我知道了,我去房間。」小小的聲音,軟弱的口氣。
白雪嘆息,感覺心頭,被鞭了一下。
她真壞,竟讓個孩子這麼有壓力,可是……她壓力更大吧!
看看眼前這片狼籍之地。
她忙著約會時,他們也沒忘了繼續糟蹋。
茶幾上是空啤酒罐、可樂瓶、吃光的零食袋、餅干屑。木地板沙沙黏黏的,久未打掃拖地。長椅上有沈檀熙亂扔的包包衣物。廚房更可怕,流理台必堆放他們母子用過的杯盤碗筷。
垃圾桶絕對滿的,只要白雪不動,敵方也不動。她打算撐到他們先投降,結果他們比她更有意志力。
這里已崩壞了,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