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光義最後還是拗不過女兒,三個月後,韓映梅如願下嫁林舉人。
兩家貧富懸殊,為了顧及林家想法,婚事不能過于鋪張,可又不能削了韓家臉面,所以準備起來格外困難,加上韓家又沒有女主人,韓光義差點急白了頭發,唯一慶幸的是韓映梅待嫁女兒心,有情飲水飽,對于婚事一切從簡,沒有太多的不滿與意見。
迎娶當晚的婚宴,辦在韓家名下的某處別館中,訂席的人是縣太爺。
美其名說要為林舉人賀喜,勉勵他成家立業,盡早考取進士,榮耀鄉里,實際上是韓光義不舍女兒嫁入林家,場地卻擺不滿三桌酒席,才听從小女兒的建議,私下向縣太爺請托才安排到別館里設宴。
韓映竹則因為經營香料鋪子,手上不少客源都是貴太太,從中知道不少秘辛,像是誰與誰是親戚卻面和心不和,便代替父親張羅喜宴席次、菜色、酒水,接待前來賀喜的女眷親屬,一點都不得閑。
「小姐,大事不好了!」如冬突然湊到了韓映竹身邊,神情慌張。
「怎麼了?瞧你嚇的。」韓映竹正在試菜,確定味道可以,才讓奴僕端出去,誰知道筷子還沒下去,如冬就沖進來喳呼了。
「小姐,羅、羅公子來了。」
「羅公子?」韓映竹愣了下。「你說羅桂杰?」
如冬拚命點頭,額上都滴汗了。「他一來就說要拜會老爺與新郎官,華叔覺得不對勁,要我過來跟你說一聲,萬一有事,還得小姐主持大局。」
「我還想這人怎麼一點表示都沒有,原來藏了這暗招。」韓映竹皺眉。
這人是狗急跳牆,不管不顧了嗎?
在父親跟他明說已經替韓映梅訂下了林家的親事,他一語不發,任由父親解釋安撫,末了只淡淡地說了一句知道了便離開,當下她還以為這人很有風度,沒想到他還留有後手。
現在韓、林兩家的親戚都在這里,萬一把事情鬧大,以後大家都別做人了。
不知為何,韓映竹有說不出的失望與氣惱。他沒有把攀花橋的事情拿出來作文章,即便到最後父親已經表明花落誰家,他都沒有試圖以此為餌,扭轉局面,韓映梅錯失他,她還為他心疼了一把,誰知道居然選在大喜之日來個玉石俱焚,三敗皆傷。
只能說他藏得太好,看不出來他寧可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對他失了戒心。
「我去看一下,這里交給你處理。」她把一疊單子交給如冬。
「這是今晚的菜色,在我回來之前,你得注意出菜的間隔,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靠近西廂、擺著紅花的那幾桌客人不能踫到蟈蟹,切記別讓人混著上了。」
「知道了,我會注意的。」席次名單是她看著韓映竹擬下的,她大概知道情形。「小姐也要小心,我怕羅公子來者不善,要是拿攀花橋的事情出來咬你一口就不好了。」
「我知道。」韓映竹拍了拍她的肩膀,心里也沒多少底氣。
華叔命如冬來找她,只因為她是韓家的主子,主子就是要拿主意的,萬一父親腳步被拖住,韓家確實只剩她能主持大局。
但願父親能說服羅桂杰別在這時候滋事,她可不想看見惡俗搶親的戲碼。
羅桂杰一進別館,原本吵鬧勸酒的聲音突然靜了下來。
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走進來的那股氣勢,無端地讓人害怕。
坐在主桌的韓光義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見羅桂杰一身華麗錦綢,墨竹長衫,對襟飛花刺繡瑰麗,扎起的頭發扣著造價不菲的銀瓖瑪瑙祥雲束冠,腰間白玉碧帶垂掛三十六顆南海珍珠,貴氣逼人,也不再收斂眉宇間的霸氣,一掃上門說親時的樸實模樣,還原外頭傳言的羅家頭子。
「林、韓兩家大喜,我羅桂杰前來恭賀,不知東道主是否歡迎?」他嘴角微揚,笑意不及眼底,還帶著些許傲視的味道。
羅桂杰進城已有半年之久,見過他的人不少,但知道他身分的人寥寥無幾,一听他就是手段狠戾、腳踩多條冤魂的綠林頭子,賓客的筷子都快拿不穩了,深怕下一秒就出事,眼神都不敢離開他。
「自然歡迎。」韓光義站了起來,眼角余光左右巡視了一回,主桌附近都已坐滿賓客,只剩邊邊角角還有零星空位,他怎麼好意思把人領過去,不是擺明了削羅桂杰的面子嗎?這下更難善了。
「阿華,替羅公子在我旁邊加個位子。」
主桌的人臉都綠了,面對這來者不善又惡名在外的人,他們怎麼吃得下?
「啊!是。」一直站在後面服侍韓光義的韓華見狀,招來如冬,要她去請韓映竹,听到主子吩咐,一抬頭便對上羅桂杰深幽難測的目光,狠狠地吸了一口氣才不至于失態,連忙搬來張椅子,還鋪上軟墊送了過來。
「羅公子,請上座。」韓光義親自前迎,悄悄地拍了林舉人兩下肩膀,暗示他多擔待。
羅桂杰沒有忽略這細節,張揚地朝韓光義一笑。「怎麼好意思呢?」
接著往他的方向踏步而去。
韓光義先是愣了下,讓羅桂杰這無親無戚的人坐主桌,無非是想藉此賣他一個人情,安安分分地吃完喜酒就離開,可看他不同以往的表現,他不禁心虛了起來,反省這招是否走得太險,主桌上可是坐著縣太爺和親家。
不會一場喜宴下來,親家變冤家吧?
可惜說出去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韓光義此刻是騎虎難下。「羅公子不必客氣,你能出席,是為小女親事錦上添花。請入座。」
「多謝韓老爺。」羅桂杰掀袍,大方地坐到韓光義身邊,左側正巧就是林舉人。
他連看也沒看林舉人一眼,待韓華布上干淨的酒杯與碗筷之後,逕自添了一杯酒,垂陣苦笑,再抬起頭時,又是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羅桂杰。
旁人沒有注意到,站在屏風後面的韓映竹卻看得一清二楚,那抹苦笑倒顯得他的輕狂有些刻意為之。
還以為他是來找碴的,沒想到這傻子居然是來為自己找不痛快的,不請自來喝心上人的喜酒,該不會是想用這種自殘的方式逼自個兒放手吧?
「開席後才姍姍前來,斷了各位興致,羅某在此自罰三杯。」他悶頭豪飲三杯酒,根本不管席上的人有何反應。
韓光義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只能忽略席上賓客尷尬又不解的神色,陪笑招呼。「各位用菜、用菜。這都是小女精心準備的,大家別客氣。」
大伙兒跟著笑了笑,舉起筷子,目光還是止不住地往羅桂杰身上飄,包括韓光義。
就見他笑了笑,再次斟了一杯酒,轉身對向林舉人。「恭喜林兄喜得如花美眷,羅某誠心祝賀林兄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他字字咬得用力,目光灼灼像要鏊穿新郎官紅袍。
林舉人也不是傻子,感受不出他森然的敵意,在林、韓兩家說親的期間,他曾耳聞羅桂杰多次出入韓家府邸,恐怕是求親未果,挾怨報復來著。
「多謝羅公子,能得韓老爺及韓家大小姐青睞,實為在下所幸……不,應該改口為岳父了。」林舉人舉杯回敬,笑笑地暗捅了羅桂杰一刀。
「林兄確實幸運,還望來日高中,切莫富貴榮華迷了眼,拋棄原配發妻。」羅桂杰神色銳利地掃了林舉人一眼,仰頭飲盡杯中酒,末了還將杯口對向他,挑了挑眉。
韓光義心里著急,卻不能表現出一分一毫,只好硬著頭皮搭上羅桂杰的肩膀,圓場說︰「羅公子與韓家交好,知道我要嫁女兒,前前後後也幫忙鋪張了不少事,就怕哪里不周到,只是羅公子說話直爽,賢婿別往心里去。」
「岳父這麼說是折煞小婿了。」林舉人站起來朝韓光義一揖,席面多加了一張椅子,難免擠了些,作揖的時候就撞上了羅桂杰,濺出了他新斟的酒水。「對不住,羅公子,在下並非有意。」
「無妨,林兄不必在意。」羅桂杰揚起一邊嘴角,將酒杯擱上桌,提壺打算滿上,手腕卻觸上碗筷,打翻了酒杯,流到林舉人的大腿上。「哎呀,真糟糕,髒了林兄的新郎服了。」
……幼不幼稚?
都為他們汗顏了,加起來都幾歲了遢像個小孩子一樣在小處較勁,更別提一人是一方商賈,一人有功名在身。
果然在美色面前,什麼都是浮雲清風嗎?斗完了,意氣風發的還不是林舉人,他得到的除了傷心難過,還有什麼?
傻子。
「大伙兒別客氣,盡量動筷吧。」韓光義不知如何處理這兩人台面下,實際已經搬到眾人眼前的爭執了。「羅公子用菜吧,稍等老夫陪你痛飲一番。賢婿,你也快吃一點墊胃,等會兒還要敬酒呢。」
「是。」林舉人擱下酒杯,隨意挾了些肉食菜葉進月復,入口卻隱藏不住驚艷神色。
文人難免傲氣,韓家雖是城內大戶,他多少還是有些微詞,商賈女能多有教養?听說韓家姐妹還各擁鋪子,得拋頭露面做生意,不過看在韓家為了結親,處處為林家留面子,連席上菜色都不敢過于鋪張,才對這門親事轉念,或許沒有糟糕到哪兒去。
他記得宴席菜色是由韓家二小姐經手的,樸實但味道多重豐富,端上主桌的菜肴也仔細地避開了提味用的芫荽——他不愛這味道,但別桌的菜羹里可是撒了一大把。
韓家二小姐蕙質蘭心,姐姐就算沒有青出于藍,至少也是齊平。
羅桂杰條件出挑,就算面上有疤,外表仍是一絕,能讓他傾心的女子,又能差到哪里去?想到這里,他對這樁上門親事是越來越滿意了。
「多謝韓老爺盛情。」羅桂杰由懷里拿出封信函,遞了過去。「此次前來祝賀,晚輩不好空手,思來想去,也只有這份薄禮配得上,還請韓老爺笑納。日後若有需要晚輩幫襯的地方,自當效力。」
「這……」韓光義模不準他的性子,怎麼一下好一下壞,場面上也不好推辭,只好收了下來。「多謝羅公子美意。用菜、用菜。」
韓映竹雙眼圓瞪,盯著羅桂杰不放,說他傻子還算高估他了,這世間還有誰傻得過他?到現在都還沒動過筷子,一杯酒接著一杯酒下肚,什麼都不說,誰會為他心疼?
他不是輸不起,只是不甘願……但不甘願又能如何?他什麼都不能做,除了假笑、假張揚,就是故作無事地喝酒。
她突然有些哀傷,不忍再看,轉身離去。
一頭負了傷的野獸,還有什麼傷人的能力呢?也只剩下虛張聲勢的威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