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漪想了一整夜,仍舉棋不定,翌日索性出門去散心。
皇城的格局是棋盤式的,街道經緯縱橫交錯,規劃出幾個區域。寶慶王府位于南區,那里泰半皆是王公貴族、達官貴人的居處,算是高檔住宅區,而坊市則主要集中在東、西兩區。
西區的坊市很規整,一間間的店鋪販售著各種不同的物品,有書肆、有酒肆、有食肆,有首飾鋪、衣物鋪,還有醫館、藥鋪、打鐵鋪、雜糧鋪、油行等等,這里鮮少見到擺在路旁的小灘子,因為西區坊市所販售之物品質較上等,價格自然也高。
一般的小灘子泰半都集中在東區坊市,這里販售的物品比較平價,所以百姓大多都來東區購物。
比起西區,顧青漪更喜歡到東區來,先前郁子丹曾賜給她不少銀子,她並不缺錢,但來東區逛,更能貼近底層百姓的生活。
沿街琳瑯滿目的南北雜貨陳列在路旁的小儺子上,小販的吆喝叫賣聲此起彼伏,她隨意走著、隨意看著,忽然間瞥見對面走來三名少女。
她猛然停住腳步,視線在其中一人的身上停留了須臾。
那穿著一襲藕色衫裙的姑娘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抬眸一看,見到她,有些詭異,回頭朝另外兩名同伴說了幾句話後,便快步而來。
「青依,你怎麼會出宮跑來這兒?」
顧青漪神色冷淡的提醒她,「我已不是尚儀局的宮女。」她相信自己被郁子丹討到寶慶王府的事早已在宮里傳開,明蘭不可能不知道。
察覺到她疏離的表情,明蘭握著她的手急著想解釋什麼,「青依,你是不是在怨我,你相信我,當初不是我出賣你去告狀的。」
顧青漪甩開她的手,「我那時稱病跑去無塵塔想見國師的事,只有你知道。」她看明蘭還能說出什麼理由來。
「那事真的不是我去告狀的。」明蘭輕蹙著眉,神色很委屈。
顧青漪不發一語,冷冷的盯著她。
明蘭被她那冷漠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虛,才接著說,「我那時將國師的消息告訴你之後,準備要回去時恰巧遇見了玉潮她們幾個,她們看見我來找你,遂追著我問來找你有什麼事,我被逼得沒辦法才將國師的事告訴她們,我沒有想到她們竟會跑去告狀,累你受皇後責罰。」
倘若她真不想說,有很多種方法可以敷衍她們,明蘭卻老實說了出來,這叫做被逼得沒辦法?是有意為之吧?
顧青漪知道自己那麼快升為司樂被很多人眼紅,但她沒想到連明蘭都對她心存嫉妒。
見顧青漪听完她的解釋後仍是沉默,明蘭有些不快。
「我真沒想害你的,我也沒想到玉潮幾個竟會跑去告密。不過雖然你當初是受了點罰,可也因為這樣你才會被寶慶王討要走,你現下在王府不是過得很好嗎?!」她話里頗有種顧青漪是因禍得福的意思。
她這次是因為被宮中妃嬪差遣出來采買物品,才得以與另外兩名宮女出宮,而青依卻是獨自一人在坊市里閑逛,看她的氣色和身上衣物樣樣都比在宮里頭強,顯然在寶慶王府里定是過得不錯,她心中不禁閃過一個念頭,青依有今天這一切,說來還要感謝她才是。
顧青漪冷冷一笑道,「你當初在把我的事告訴玉潮她們的時候,可沒想過寶慶王會把我要走吧。」
「我……」明蘭才想開口,便被她給截住了話。
「看見我沒被打死還走了好運,你是不是很懊悔?」
「我沒有……」
顧青漪仍是沒給她把話說完的機會,最後丟給她一句話,「我以前真是瞎了眼才拿你當朋友。」說完,她掉頭就走,連多看明蘭一眼都不願。
留下明蘭臉色青白,一臉陰沉的站在原處。
沒錯,她是有意將青依的事泄露給玉潮她們幾個,憑什麼大家都是一塊進宮的,青依就能幸運的受到提拔,而她卻還只是個被人呼來喝去的小爆女。
青依每個月塞給她打探消息的那點銀子,連塞她的牙縫都不夠,有人出了比青依更高的價錢,要收買青依的消息,她沒理由把銀子往外推。
說到底,青依要怪只能怪自個兒,是她不知收斂才招人怨妒。
她沒做錯。
走回同伴身邊時,明蘭的臉色已恢復如常,面帶微笑的與兩名同伴說笑。
顧青漪已沒心情再逛,離開東區慢慢往寶慶王府走去,她心里遠沒有臉上表現出來的那麼平靜。
本來,她還不願相信是明蘭出賣了她,她以為她們是朋友,明蘭不會那樣對她,今天听了明蘭所說的話,她才看清明蘭從頭尾都只是虛情假意。
至于明蘭說她因禍得福,她絲毫不認為自己得了什麼福,見國師的事還遙遙無期,寶慶王府又不在宮中,她根本就沒有機會接近無塵塔,還不如待在尚儀局,也許還能找到機會見國師一面。
感覺有水滴落到臉上,顧青漪仰起頭瞥見不知何時天空聚集了一層鉛灰色的烏雲,滴滴答答的下起雨,雨不大,只是那陰沉沉的天空讓她意興闌珊的心情又更低落了幾分。
原本是想出來散心的,結果沒散成心,反倒讓自己的心又糾結了幾分。
忽然,旁邊傳來一道透著命令的嗓音。
「上車。」
顧青漪愣了愣,側首看去這才發現有輛華麗的馬車在她旁邊停下,微微掀起的簾子里露出郁子丹那冷峻俊美的臉孔。
見她直勾勾盯著他發愣,郁子丹眉頭微蹙,沉聲再道︰「還不上車?」
「喔。」她這才回過神,走到後頭踩上車夫放置的踏板,進了馬車。
因為是親王的座駕,馬車內部十分寬敞精致,除了前頭設置了張黃花梨木制成的椅座,一旁還安置一張長形軟榻,顧青漪猜那大概是讓郁子丹坐累了能躺著休息的地方。
郁子丹此時坐在主座上,她在軟榻上坐下,因為心情低落,即使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卻也懶得開口。
「做什麼去了?」片刻後,郁子丹問。
「出來散心。」她有些訝異,沒料到他會主動跟她說話。
「出了什麼事?」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如同外頭烏雲密布的天氣,她的臉上也黯淡無光。
她不解的望著他,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簡單解釋,「你臉色不太好。」
想不到會被他看出來,顧青漪抬手模了模自己的臉頰,語氣訕訕,「只是遇到一個以前真心結交的朋友,結果發現人家把我的真心當成了驢肝肺,根本毫不在意。」
「與其自艾自憐,還不如謹記教訓,以後別再有眼無珠看錯人。」
沒得到他的安慰,反而被他給訓斥了,顧青漪一愕之下,低落的心情忽然轉好了幾分。因為他話里雖是訓斥,卻沒有惡意,反倒是好意在提點她以後別再犯錯。她忍不住想起昨晚仇景仁對她說的話。
她究竟要不要繼續努力?
郁子丹見她低沉的情緒轉好,但隨即又陷入了什麼糾結的心緒里,托著下顎,蹙眉凝思著。
打從第一眼在琴譜室見到她時,他便對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可在此之前,他確信自個兒並未見過她,他無法理解那似曾相識的感覺由何而來。
那日在尚儀局見到她被杖打,那一瞬間有股莫名的憤怒在他胸口炸開,他幾乎是毫不猶豫的便上前阻止,甚至還親自去向皇後討要了她。
他對仇景仁的解釋是因為想確認她的歌聲是否能助他入眠,可那只是其中一個原因。
另一個隱晦的理由是,他想將此人放在自己能護到的地方,不願她再受到傷害。
這奇異的心思令他很迷惑,百思不得其解,後來索性不去多想,只要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好好的待著就夠了。
可方才見她愁眉不展,不知怎地,他很不喜看見這樣的她,就像那日他拒絕她想求見國師之事後,瞥見她失望的神色,令他當下竟有一瞬想改口答應她。
還有那日見她跌進蓮池里,他更是連想都不曾多想便跳下去救人,他對仇景仁說他是不想她受寒損了嗓子,可他知道不僅僅是如此,還多了些他自個兒也說不清道不明的緣由。
馬車里的兩人各自思忖著心事,一路上沒人再出聲。
顧青漪沒有糾結太久,因為兩天後王府里來了兩位貴客,出現了另一個契機。這兩位貴客身分不同尋常,一位是大皇子郁明全,他不僅僅是皇上的嫡長子,也很得眾臣擁戴,更是目前最有希望在日後繼承皇位之人。
另一位則是當今皇後的外甥女、太後佷孫女的張琴煙,她同時也是郁明全的表妹。
不過他們來得不巧,郁子丹尚未回府。
趙總管恭敬的稟告他們此事後,郁明全溫聲表示︰「無妨,本王左右也無事,今兒個只是帶琴煙過來走走,咱們就在這兒等皇叔回來吧。」
相較于郁子丹在二十歲那年便被封了寶慶王,郁明全直到今年年初才被皇帝封為安康王。
他雖是郁子丹的佷兒,但年齡卻比郁子丹還年長兩歲,今年二十有八。
郁明全接著說道,「對了,我听說皇叔向我母後討要了尚儀局的一名司樂,她現在可在府里頭?」
「回大皇子的話,青依姑娘在府里。」趙總管恭聲回答。由于郁明全是年初才被封了安康王,皇城里的人大多仍是習慣稱呼他為大皇子。
「本王听說她極善音律,尚儀局里很多新作的譜曲都出自她之手,趁著等皇叔回來的空檔,能否請她出來為本王和琴煙演奏一曲?」
「請大皇子稍候片刻,奴才這就去請青依姑娘過來。」
不久,顧青漪被領來前廳,她朝郁明全和張琴煙行了禮。
「奴婢見過大皇子、琴煙小姐。」她已從趙總管派去請她的人那里,得知被召來這兒是為了何事。
「你就是羅司樂?」郁明全打量了她幾眼,見她模樣生得標致,是個討人喜歡的,不過也不到讓人驚艷的地步,他有些不明白為何皇叔誰都不討,獨獨討要了她。
張琴煙兩眼也盯在顧青漪身上,來來回回的看著,看完後撇嘴道︰「也沒什麼嘛,真不知道王爺干麼把她討來。」
郁明全溫言笑著化解張琴煙尖苛的話,「皇叔把羅司樂要來,自然是看中了她的才華。」
「稟大皇子,奴婢現下已不再是司樂。」顧青漪提醒他。她沒在意張琴煙的話,這些出身世家的少爺、小姐,不少人仗著自己的家世而狗眼看人低,跟他們計較只會把自己氣死。
「這倒是,你既已來到皇叔這兒就不再是司樂了。」他笑著假意埋怨,「皇叔也著實太精明了,竟然將尚儀局里最有才華的司樂給挖來王府,那往後要听到姑娘譜寫的精彩曲子可就難了。」他這話又把顧青漪捧了一把。
「這倒不難,王爺讓奴婢往後譜寫出新的曲子就送往尚儀局去,只要大皇子有興趣,隨時可以前往尚儀局一觀。」
「這真是太好了,本王還期待著听你作的新曲呢。」郁明全笑道。他其實對音律並不精通,尚儀局他更是打小到大沒去過一回,不過此刻卻在顧青漪面前表現出十分喜好音律的模樣,殷切的詢問她新作了哪些曲子,言語之間流露出對她的欣賞。
顧青漪一一回答,隱約感覺到郁明全似在向她示好,起先她有些疑惑,不知他為何要向她一個下人示好,但下一瞬她想起眼前這人是大皇子,若是他肯幫她,說不定她便有機會能見到國師,到時候就不用求郁子丹了,因此她回答得更加用心。
介紹完最近兩個月新譜的曲子後,她殷切的問他,「不知大皇子想听奴婢彈哪首曲子?」
「听你適才介紹,似乎每首曲子都不錯。琴煙,你想听哪一首?」他沒忽略自己的表妹,側首詢問她的意思。
「我對听曲沒興趣,你自個兒挑吧。」她今天來寶慶王府不是來听這婢女彈曲,而是來見郁子丹的。
為了來見他,她可是纏了大皇子好幾次,好不容易才磨得他答應帶她來寶慶王府。
此刻她一心只盼著能見著心上人,哪有什麼心思听曲。
郁明全輕笑,「本王每首都想听呢,不過也不能辛苦青依姑娘每首都彈上一遍,就勞青依姑娘挑一首適合的吧。」
顧青漪想了想說道,「那奴婢就彈那最近譜的那首〈听海〉。」
「好,本王洗耳恭听。」郁明全抬手比了個請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