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微雨,寒冬月分,天氣冷得像要結冰,前幾天新聞形容這幾日的台灣像個「凍」番薯。
看著有點綜藝化的新聞,剛自己一個人過完新年的沈依薇坐在租屋處里想笑,卻笑不出來。
她用一層又一層的衣物把自己包得像顆球,等穿好一身深色衣服,黑色上衣、黑色褲子、黑色鞋子、黑色皮包,她走出家門,撐起一把半透明的傘,自公寓大門灌入的刺骨寒風刮得人臉頰發凍、刺紅。
今天是假日,換作平常她寧願餓死也懶得在這種大冷天出門,可是今天就算下起足已砸死人的冰雹,自己也非走這一趟不可。
依薇踩著緩慢的腳步,正要走進肅穆的喪禮會場,突然耳邊傳來一聲熟悉的輕喊︰「依薇……」
「阮女乃女乃?」她霍然瞠大雙眼,飛快轉頭看向聲音來源。
沒有,沒有阮女乃女乃的身影,是錯覺嗎?
想起自己是要去參加阮女乃女乃的喪禮,嘴角苦笑,雙眼微微發紅。怎麼可能是阮女乃女乃嘛,阮女乃女乃都已經……以後不會再有人像阮女乃女乃那樣溫柔地喊著她的名字,再也不會了……
吸了兩下鼻子,她眨眨眼楮,才壓下涌上雙眼的熱氣,就被靈堂外的一抹身影吸引住目光。
她不自覺的停下腳步,瞥見一名高大的男人微低著頭,手中不知拿著什麼東西,正專注盯著看,沉靜不語的側面讓她久久移不開目光,他目光半斂、鼻梁英挺、方唇輕抿、面容冷肅、神情孤傲看似難以親近,可是他好像……
在哭?
依薇胸口莫名緊縮起來,努力瞪大雙眼想要看得更仔細一點。
直到對方抬起一手罩住雙眼,仰起頭,依薇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偷窺到某種很私密的情緒,她飛快的別開目光,顧不得地面上的小水窪,雙腳急急踩過,濺出些許水花落在褲管上,留下暗暗的印子。
听見細碎聲響,男人動也不動,眼珠快速掃向聲音來源—剛剛那是一顆黑球,還是人?
他抬起手,看眼手表,差不多該進去了。正要移動腳步,手機突然在胸口震動起來,拿出一看。
老頭傳來的訊息?
法蘭克福機場大雪停飛,趕不回去,替我好好送你女乃女乃。
男人俊顏布滿寒霜,眼底竄出一抹厭怒,他懶得回復,直接關機,把手機塞回胸口。
不用老頭吩咐,他也會好好送女乃女乃最後一程,從來沒人指望老頭會突然懂得看重家人,就連母親因癌癥過世出殯時,老頭也因為在國外開會錯過,這早就不是什麼新鮮事,他一點也不意外老頭不能親自出席喪禮。
男人一步、一步往靈堂移動,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無條件關心自己的人也離開了。
女乃女乃,以後我就是一個人,一個擁抱孤單跟寂寞的人。
高大身影消失在靈堂門口,獨留地上一灘淺藍黑色的孤寂。
地面上的小水窪,飛快閃過老婆婆慈祥和藹的臉龐,她的臉上正偷偷竊笑著。
今天是一直很照顧她的阮女乃女乃出殯的日子,依薇給阮女乃女乃上完香,家屬答禮時,只看見一名面無表情的男人朝自己微微點頭,神情比今天的天氣還冷,一雙銳利視線淡淡掃她一眼隨即轉開。
僅僅只是淡然一瞥,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緊張個什麼勁兒,心頭冷不防的縮了一下,比被公司的老板瞪還來得更具影響力。他的年紀看起來不大,氣勢卻不小。
依薇又多打量對方幾眼,四處張望一下。等等,這位冷面阿修羅該不會就是阮女乃女乃口中的乖孫子吧?
印象中,阮女乃女乃每每提起他總是邊說邊笑,不像提到她兒子時老是嘆氣居多,可是阮女乃女乃明明說她家孫子又乖又體貼,怎麼看都跟眼前的冷面阿修羅搭不上線嘛。
難道阮女乃女乃有兩個孫子?應該不會吧,阮女乃女乃沒提過啊,不過,倒是常常在她面前大聊特聊她家孫子,現在親眼見到本尊,雖然以前從未看過他,但總有股淡淡的熟悉感不斷自心頭冒出……是錯覺嗎?
喪禮完成後,依薇輕咬著下唇,心里很是猶豫,到底該不該上前問一問將來她每個月的房租要交給誰?在喪禮上問這種事好像很失禮,可是她完全不認識阮女乃女乃的親人。
以往每到要收房租的時候,阮女乃女乃會挑在兩人都方便的假日,從陽明山的別墅特地下來一趟,由她去買菜,然後兩人一起窩在廚房里煮東西、吃東西、聊天大笑。
她們總是笑得很大聲,直到時間接近傍晚才依依不舍的分別。
現在……阮女乃女乃不可能再來收房租,她們也不可能再一起煮東西吃、一起毫無節制亂笑一氣。
明明曾經擁有的一切,突然都成了以後的不可能……
「阿薇,怎麼一個人站在這里哭?」
何女乃女乃身邊靜靜跟著一抹高大的身影,慢慢朝她走來。
住在隔壁的何女乃女乃跟阮女乃女乃以前是老鄰居,感情好到歃西紅柿為盟,滴了兩滴鮮紅的西紅柿汁在酒精濃度高得嚇人的高粱酒里,以西紅柿汁代血,同飲一碗血酒,結拜為姊妹。
所以只要沒事,何女乃女乃也會過來一起弄東西吃加聊天,只要何女乃女乃在,通常阮女乃女乃就會聊到半夜,然後再去何女乃女乃那續攤……
听見熟悉的聲音,依薇抬起左手狼狽的抹去眼淚。
真是的,來之前明明警告過自己不可以哭,她知道有些喪家會彼此約定喪禮那天都不能哭,要恭敬莊嚴的送走往生者。
結果自己居然還是沒能忍住,在心里偷偷嘆口氣,不曉得是不是受了剛剛那個男人的影響?
依薇抬頭,舉目看向何女乃女乃時,身手矯健的何女乃女乃已經走到她身邊,親昵地拍拍她的手,而她眼前正佇立著那位冷面阿修羅。
她有些傻眼的瞪著對方,先前都從遠遠的距離張望,現在彼此只有兩步之遙,這時再看他,才知此人氣勢果真不同凡響,如果那對眼楮只是單純犀利她還勉強應付的了,近看才瞧出里頭還有冷漠、淡淡不屑,以及稱不上友善的疏離感。
阮女乃女乃,這真的是妳口中善良溫柔又可愛的寶貝孫子嗎?
「阿薇,這是阮柏宙,妳阮女乃女乃的孫子。」何女乃女乃握著她的手,在她耳邊介紹著,然後轉頭看向對方。「柏宙,這是依薇。」
依薇被阮柏宙看得神經緊繃,用力吞咽一下口水,突然沒頭沒腦問了一句,「何女乃女乃,請問阮女乃女乃有幾個孫子?」
「就一個。」何女乃女乃露出不解的表情,目光飄向听到這句問話、兩道濃眉正緩緩上揚的阮柏宙。「怎麼了?」
「沒、沒事。」依薇感覺到對方不太爽的目光,連忙抬起雙手在胸前揮了揮,頭也沒閑著,跟著手的律動一起晃,一起幫忙強調。
「我帶柏宙過來是想跟妳說,以後房租都交給他,妳阮女乃女乃把房子過戶給他了。」何女乃女乃體貼地幫兩人了解狀況。
「喔,好。」依薇點點頭,視線轉到何女乃女乃身上就不願意再移開。「我要怎麼把錢拿給他?」
「這個你們自己慢慢談,我先去那邊跟幾個老朋友打聲招呼。」何女乃女乃眼神一轉,微微笑開,說完話的下一秒,人也跟著一溜煙跑遠了。
咦……咦咦咦
依薇愣在當場,有種眼前柵欄被打開,自己被何女乃女乃丟下,必須獨自面對一頭陌生猛獸的錯覺。
「嗯……」她不知道怎麼開口,對方也悶不吭聲,想想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干脆心一橫,把目光轉到對方臉上,深吸口氣開口問道︰「請問……那個我要怎麼把錢給你?」
「以前女乃女乃都怎麼收?」阮柏宙目不斜視,沉靜盯著她。
「來租屋處收。」依薇如實回答。
「妳讓她一個老人家為了一份房租,特地從陽明山下山去跟妳收?」冰冷的語氣里冒出幾縷煙硝味。
冤枉啊大人!嗅到火藥味,依薇渾身為之一震。
「我提議過用匯款的方式,可是阮女乃女乃說她想趁機看看房子,說是過去有段時間跟孫子在那里住了幾年,那是她感到最幸福的一段時光,借著收房租的機會,每個月回來走動一次,就可以多回味一次。」一向吃軟不吃硬的她不自覺挺直背脊,義正詞嚴頂回去。
聞言,阮柏宙高大的身軀僵住,臉上表情五味雜陳。
女乃女乃說那是她感到最幸福的一段時光,何嘗不也是他的?此時此刻女乃女乃雖然已經到天國去了,他卻從眼前這個女人的口中,听到女乃女乃曾經說過的話,感覺她彷佛依然陪伴在身邊,正和藹慈祥笑看著自己……
他隨即想到另外一件事,自己每兩個月從美國飛回台灣一次的探視,原來不夠,還是讓女乃女乃感到寂寞了。
母親過世的早,童年里所有溫暖的記憶,都跟女乃女乃有關,現在女乃女乃也走了,以後他再也感受不到親人間的那種溫暖了。
想到女乃女乃每個月都會回去走走看看,他心頭突然一陣酸澀。
「我說錯什麼了嗎?」依薇見他臉上出現沉痛表情,心頭一慌,沒多想便月兌口而出。
雖然他極力克制,但眉心間微微的皺起,以及嘴角緊抿的模樣,依然沒逃過她的法眼。
听見她的話,阮柏宙心頭微驚,卻強忍激蕩的情緒,淡定的注視著她,緩緩發話︰「我常年在美國,不可能去跟妳收房租,給我妳的手機號碼。」一邊說著話,他一邊拿出手機看向她,等她回應。
她飛快報上電話號碼。
「有空我會傳戶頭賬號給妳,以後妳用匯的。」他同步完成輸入後,動作利落的收妥手機。
「好。」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
「謝謝妳來參加女乃女乃的喪禮。」出于禮貌說了這句話,阮柏宙淡淡掃她一眼,隨後轉身,踩著穩定步伐走出她視線之外。
接著依薇跟何女乃女乃道別後回到租屋處。
直到晚上洗澡時,她才猛然驚覺白天跟阮柏宙互動時,怎麼好像被他制得死死的,他說什麼自己都照辦?
她明明就不是人家隨便說兩句就會被制住的人,怎麼一遇上他就像換了個人?下次一定改進!
想通這點後她滿意笑開,就在微笑開到最大時,才又想起自己不一定會再遇見他,亂想些什麼呢。
依薇深吸口氣,整個人下潛到浴白里,不久後,水里開始冒出一顆泡泡……
兩顆泡泡……
三顆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