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是什麼意思?」涂有鮮紅蔻丹的縴指壓在淡黃紙包邊緣,將紙包推還給對坐之人時,語氣蘊含不屑。
段殷亭沒有接過,只對它淡掃一眼,目光重回嬌顏微火的人兒臉上,「香兒姑娘都告訴我了。」
惜蝶眯起了眼,「所以這是補償?」
「昨天在綢緞莊,我很抱歉。」他沒接她的話,先是數落自己的不是,「我什麼都不懂,更無視你心里的感受。」
「你以為你現在就懂我的感受了嗎?」結果他還是沒懂呀!她所做的每一件事,無論起因是不是他,她都不求任何回報,「你拿回去。」
段殷亭還是沒有接,輕嘆出口氣,「惜……惜蝶姑娘,你該明白,我不是因為懷著虧欠,才想要以這種方式作出補償。」
「你喊我什麼?」
「惜蝶姑娘。」昨天是順了她的要求才會喊得踰矩,但僅限昨天。
「你連界線都劃分得那麼清楚,還說不是因為虧欠?」惜蝶更氣。
「你很喜歡千珍閣的首飾,不是嗎?棲鳳樓要跟段家做一回生意似乎很難。」畢竟他們各家作坊的一些老腐儒都喜愛狗眼看人低。
「我、我是很喜歡沒錯呀……」惜蝶赧紅著臉,下意識地踫觸步搖上垂下來的流蘇。
「那支步搖是我做的。」
「呃……什麼?」
「我不只是千珍閣的珠寶繪師,更是千珍閣其中一位珠寶匠。」雖然要請他動手一回很難。
段殷亭這回選擇無視她的無措,手中折扇一抬,指向她間隨螓首晃動也跟著微微搖曳的瓊花步搖,似笑非笑,「踫巧你發上的步搖就是出自我之手,自己做的發飾竟被人如此珍愛著,看著還真讓我感動。」
「你、你感動是你家的事,我又不是因為知道是你做的才向嬤嬤買下的!」臭美呢你,「總之這些珠寶繪圖你拿回去,我不要。」
「真的不要?」機會難得呀。
惜蝶不顧臉上赧紅退去與否,突然扯出壞笑,「要是我說這里面的我全都喜歡,你會全部為我做出來嗎?」
這些繪圖是他費心費神畫出來的,她看過他畫,知道畫來不易,她要在這個節骨眼上使壞,他鐵定沒轍,反正她就是頂著要比誰黑是不是的態度,揚言要他放馬過來。
「有何不可呢。」
「你說真的?」他有必要這麼寵她嗎?
「惜兒,你知道我從不說笑。」
「這會又變成『惜兒』了?」剛才的生疏就好似兩人之間刮過一陣無關緊要的風,過後就了無蹤影,「哪時我說不相信你,叫你把心挖出來給我看看,你要不要挖?」
好狠,果然最毒婦人心,「這似乎……有點難度。」
「我就是跟你說笑的。」惜蝶搖著頭,再將淡黃紙包更推往他面前,「你還是拿回去吧,等哪天你真的想為我所畫、為我所做,我才收。」
要沒估錯,這整整一疊繪圖就是這次千珍閣出產的首飾系列,她要真厚著臉皮收下,還不被段家大公子給咒死,死了估計還要被他從墳墓里挖出來鞭尸。
「好吧。」他不再勉強她,卻無法揮去心中的失落。
「有必要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嗎?」惜蝶發現自己對他的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所以好心提供給他另一個建議,「你要想補償我也不是不行,但是不該因為那個蠢理由。」
「那可以為了什麼?」
「先前樓子里的姑娘們開賭,賭你代替大公子上棲鳳樓撐不過十天,踫巧我也買了你撐不住,五十兩銀子。」
「然後你賭輸了?」這句話問著連他自己都覺得十分廢言廢語,今夜他還如常來棲鳳樓報到不就是最好的證明。
「對,所以我要你賠我。」他要敢說出才區區五十兩銀子,她馬上找把削水果皮的刀來給他挖心肝。
「好,我賠你。」
正因為他回得太干脆,惜蝶忍不住愣了愣,「你也不問問我要你賠我什麼,你想都不想就答應了?」
「你要我賠你什麼?」他問,口氣很像一個寵溺著、安撫胡鬧孩子的爹,听著這口吻,惜蝶不語,她有點氣,氣他太容易妥協,對著別人是怎樣她不知道,可面對她,他總是好吃齡哪。
「惜兒?」
惜蝶癟了癟嘴,開了口,聲音不情不願,「明晚陸府老爺的夜游船宴,我要你陪我一塊出席。」
「你不是不赴晚上的約?」
「是呀,那老色鬼太狡猾,嬤嬤推也推不掉,我本來打算當天裝病了事,但是現在有了你。」換句話說,她擺明在拿他當盾牌,也順便……捉弄他。
「有了我?」人有時候是盲目的,那番話听在段殷亭耳里,反倒突顯了她對他的依賴,「沒問題,我陪你去。」連聲調也不自覺地放柔。
「只是請柬的事你要怎麼辦?」
段殷亭一手輕握成拳抵住下顎,想了想,「陸老爺請的是都是些什麼人?」他只記得陸家是青羽城中有名的暴發戶。
「他孫子滿月,算命的說水能旺財消災,他才想出游船祝宴的點子,估計城里一些有頭有臉的人家都收到請柬了吧。」
那真是太好了,「請柬的事你不必擔心。我自有辦法弄到手,明夜等我來了再與你一同赴宴。」
陸老爺也是城里出了名的,就是小妾也有三十六房,他會邀惜蝶去他孫子的滿月祝宴只怕會是……
「這是承諾?」
「這是承諾。」
「我不相信承諾,無論是從誰的嘴里說出來的。」三年前那件事就是血淋淋的前車之監。
「不要緊,哪怕你連我也不願意相信,我也會做到自己說出口的承諾,總有一天,你會願意相信的,就從我開始,又或許到時你仍不願相信別人,那麼相信我一個也足夠了。」他不要求她馬上改變。
「你……」她想說很難,但如果對象是他,她願意嘗試。
「明晚記得等我來。」這不是請求詢問,是慎重叮嚀。
「好,我等你。」
但凡青羽城中哪家的長輩祝壽、兒子成親、孫兒滿月、饗宴慶典……等等,鐵定會有請柬送到段家大公子手上。
奈何他大哥不稀罕拉關系、攀親故的做法,每當遇上這種宴席,要不憑心情好壞出席,要不隨便在府中找個比較體面的人當代理。
段殷亭親自去跟他要陸老爺孫兒滿月游船宴的請柬,他自是樂得能丟開這個燙手山芋,輕易就把請柬讓了給三弟。
只是……段殷亭發現他果然不能習慣這種熱鬧熙攘又歌舞笑鬧混雜的場合。
而且從剛才開始,惜蝶一直拿他阻擋陸老爺想以酒裝瘋佔她便宜,他這塊盾不知道已經挨了多少個白眼。
「來來來,今夜有這夜色柔美、江中映月的良辰絕景,還有美人作伴配上動听曲樂,惜蝶,來,跟老夫干一杯。」干,干醉她!
他讓惜蝶干了何止一杯,從登船開始,他的眼楮就沒從惜蝶身上移開過,那雙眼像極了見到生肉美食的豺狼餓虎,從頭到尾都以眼神暗示著她身上的衣服很礙眼,再來他不是以月色很美、繁星璀燦、夜風沁心而不寒為由,就是讓惜蝶挨過去看看他孫兒長得可不可愛,眼楮是不是骨碌碌的很靈巧,有沒有長得好像他兒子或他兒媳婦,借機拼命灌她酒。
算上此刻她手上那杯,一整晚下來,她已經喝掉了整整三壺,而陸老爺很狡猾,從頭到尾都在趁火打劫,很小人地小口小口輕啜淺嘗而已。
「你不能再喝了。」屬于男子的大手驀地從旁探出,緊抓住手中握有白玉酒杯的那只皓腕,壓制阻擾將杯送往紅艷唇畔,那力道沒弄疼她,卻有些霸道。
「我沒那麼容易醉的。」出身青樓自然得有無人能及的好酒量,不然她和樓子里的姐妹們都不知被人灌醉、佔便宜過多少次了。
「不行,不許再喝。」
看陸老爺一派從容的模樣,就知道他肯定搬了不少酒上船,就算她的酒量再好,最終還是比不上老奸巨猾,再這麼喝下去,她一定會醉得不省人事,然後陸老爺會讓人把她帶去船上客房休息,稍後再借機離開席上,模進她房里,把她剝得一干二淨就壓著她樂呵呵……
呵呵呵呵……
「這樣很難看呀。」
桌子很大,他們跟陸老爺之間有些距離,再加上歌舞聲的遮掩,這邊的小聲談話沒有傳到任何人耳里,可僵持的動作已引來陸老爺和不少賓客的注目。
段殷亭感覺到那些視線,也明白再僵持下去只會鬧得不愉快,他說過要賠她的,他會跟來也是為了讓她全身而退。
段殷亭眨了眨眼,瞳眸專注地盯著那杯琥珀酒液片刻,作出了一個決定,「我喝。」不等惜蝶回話,他拉過那只玉荑,就著杯子一而盡。
「你……」惜蝶杏眸圓瞠,幾乎成銅鈴,覺得剛剛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幕十分不可思議。
「好、好,段三公子真是豪氣干雲!」陸老爺起先有些楞怔,但馬上就反應過來。
拍馬屁拍不死人,而且跟段家交好只會得益不會吃虧,即使場面確實因段殷亭奪酒之舉變得有些尷尬、有些僵,但因陸老爺的話,賓客們也再度吵鬧起來。
「三公子?」好個屁呀,他們都是眼楮被狗屎黏住了嗎?不然段三公子才喝了一杯酒就紅得不自然的臉色,他們不可能看不見!
「陸老爺過獎了。」段殷亭沒看向她,但抓住她的手卻沒有放開。
「來,再來,今夜我們不醉不歸!」灌醉他,看他哪里還有本事模美人的小手佔便宜!
「還喝?」這次還換上了酒壺?
惜蝶眼明,手卻沒段殷亭快,等她搞清楚狀況時已無法阻止他拿著酒壺朝自己喉嚨咕嚕咕嚕咕嚕……
「三公子!」惜蝶用手肘去撞他的手臂,嗓音盡量壓得低低的,卻難掩惱怒。
「乖,別氣,你想要什麼,我都依你。」
「把你手上那壺玩意給我放下。」
「好。」他說到做到。
但下一刻,惜蝶發覺腰上一緊,身子被向上一提,換了個位子,著落點是段三公子的大腿上。
「你!」他醉了,一定是醉了,還醉得離譜!
惜蝶嘗試掙扎,可怎麼也掙月兌不出來。
「惜兒,我要吃松鼠桂魚。」他將下顎抵在她右肩,因說話而一張一合的唇,有怠無意地摩擦著白皙玉頸。
「要吃就自己挾去。」放開啦!沒看到有多少雙眼正瞪著他,恨不得把他丟下江里喂魚,恨不得光用眼神就能刺他幾百萬個窟窿嗎?
「你喂我。」這次他改在她耳邊說,還趁她轉頭之時別人看不見,輕咬了一口圓潤耳珠,「惜兒……」
他還真跟她卯足勁了是不是?
惜蝶終于發現這位段家三公子的酒量連一顆米粒都不如,喝醉了就變得像個頑劣的孩童,心愛的「玩具」拿到手就又抱又親,更像塊牛皮糖黏黏黏黏……死黏著她剝不下來,等等,心愛?好吧,她也只能這麼形容了,不然他也不會甘願忍下無數足以將他凌遲處死幾百次的眼神狠瞪,仍然這麼執著于她,死也不願放手。
「好,我喂你。」吃吧,吃撐你!
接下來的整頓宴席中,他不是要求她挾來這道菜就是那道菜,還要她溫柔體貼地親手用銀筷送進他公子的嘴里,在外人看來他們舉止親昵、柔情蜜意……
先不提船上有多少為了一睹惜蝶的美容貌,曾到棲鳳樓砸下千金的賓客,光是陸老爺一個也氣得七竅生煙,奈何段家得罪不得,他只能,直瞪瞪瞪瞪瞪,瞪到宴席結束,揮淚送別美人和還霸佔著美人的那個可惡至極、無惡不作、罪惡滔天、最好哪天全家能死翹翹的段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