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色朦朧。
一頂華貴暖轎通行在鬧聲逐漸消散的蕭條大街,頃刻,轎夫們被一旁書僮模樣的少年指示著,轉入小巷,來到另一條華燈初上的街道。
「唉……」那聲嘆息輕極,因為穿過帷幔而變得十分模糊。
墨韻算了算,今日從他家公子嘴里溜出來的那聲淺淺幽嘆,已經在他耳邊響起過三十六回,現下是第三十七回。
「三公子,要是如此不情願,我們今日就此打道回府便是。」
「不。」回應得好干脆,可心底的不情不願,唯有說話之人才知曉,「棲……棲鳳樓到了再喚我。」那三字僅是擺在嘴上就足夠令他難以啟齒。
「已經到了。」還差三步。
四名轎夫的三大步,一、二、三,轎子落下的沉聲悶響,緊接著的是……
「哎喲,這不是楚大人嗎?您總算來了,翠瑩可想死您啦……」
「董老爺,今日路過?要不要進來坐坐?」
那些招攬客人的花娘故意裝出的嬌甜美嗓,足足能擰出一桶子的水。
轎中之人一字不漏地听進耳里,卻回以靜默,當下呈呆若木雞狀,想要暫且裝裝死。
墨韻來不及抖掉一身雞皮疙瘩,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濃妝艷抹的女子,三兩步夾著大小步慢跑,從雕工精美的木門內奪門而出,除了里頭的yin靡之音,還帶出一身令人直打噴嚏的濃烈脂粉香。
「慢。」墨韻一個箭步擋在女子面前,免得她直沖向轎子,做出驚嚇到自家公子之舉。
「哎喲,這位俊俏小扮,奴家不就是好奇,想看看到底是哪家的達官貴人,來了又不進樓,在門外擺著大架子,難不成還等嬤嬤和本樓兩大花魁出門相迎?」
「胡說什麼,我家三公子只是……」只是羞于踏入這種煙花之地,此刻恨不得能有面牆讓他一頭撞死。
「哎喲,公子若是頭一回來沒關系,盡避交給采,帶你見識見識,公子定會馬上感到樂不思蜀。」
「妳……」好冷,好想打噴嚏,該死,他真的好想拿掃帚毒打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拚命散發毒氣的孔雀!
「墨韻你退下。」轎中之人沉嗓似酒,醇厚而不醉人,比起四下響起的歌舞笑鬧,頗有格格不入之感,卻恁地好听。
「是。」墨韻急急退離孔雀毒人,不忘撩起轎子的帷幔。
該來的始終躲不過,況且他有諾在先,又豈能對二娘食言?就著半撩帷幔,他從轎中鑽了出去。
那襲材質非凡、繡工卓絕的象牙色衣袍,打從一出現就點亮了在場許多男男女女的眼。
再看衣袍的主人,孤陋寡聞的看來確實就是生面孔,但若要是跟全青羽城最大的珠寶商段家有過生意上的來往,上過段家分鋪千珍閣買過珠寶首飾的,就絕不會將他錯認。
男子相貌俊挺,眉目間有著一股令人舒心的平和,一雙眸子像墨,里頭光輝淡淡揮灑、深深沉澱,鼻梁高挺不傲,唇不薄不厚恰到好處,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神不帶絲毫刺銳的冷冽,若配上一抹淡然微笑,定會令人感覺如沐春風。
「哎喲,公子好生面孔,敢情真是頭一回來勾欄瓦子院?」
哎喲、哎喲,這些女人老把這兩個字掛在嘴邊,還把個「喲」字拖得老長。
依墨韻看來,這些畫著一臉濃妝的毒人是睡姿不正全都閃到了腰。
「沒關系,今晚就讓采好好伺候你,一回生、兩回熟,三回就……」
眼看尖銳雞爪就要觸及繡有淡雅花草紋路的象牙色衣襟,一把折扇「刷啦」一聲橫來,早在眨眼間開合一遍,以扇骨夾住,抵御那只不安分的雞爪,並一寸接一寸,很有抗拒之意地將其挪開。
「姑娘,請自重。」
這一句若從大公子口中道出,足以令人原地凍結成冰柱,他家公子則是語音淡淡,告誡意味比較濃厚。
「自、重?」上她們這兒的都是些什麼人,大家心知肚明,還須假正經?
花娘采震驚半晌,正想哈哈諷刺幾聲,扇離人走,待她回神,對方步伐穩健,堂堂正正地從那塊寫有「棲鳳樓」三字的匾額底下走過,踏入樓子。
「這……這不是段家三公子段殷亭嗎?今兒個吹的究竟是什麼風,竟把您給吹來了!」剛送進一只肥羊,棲鳳樓的嬤嬤雪花姨眼尖,馬上就發現另一只。
「青羽城的棲鳳樓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素聞嬤嬤這兒的姑娘有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且環肥燕瘦樣樣不缺。今日在下有幸來此,也是想要開開眼界。」分明在贊揚,語氣卻風輕雲淡。
「三公子可不是在逗雪花姨我開心嗎?不過呀,不是我自夸,我這兒的姑娘確實個個貌美如花、國色天姿,保證能讓三公子盡興而歸!」雪花姨拍胸口保證。
說起這段家,在青羽城里才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段家經營珠寶生意,佔了整個青羽城的珠寶買賣不只,別城中與段家有生意往來的商賈大戶更數不勝數,說白了,段家是有錢人,段家旗下主鋪萬珠坊為富貴人家添購首飾最愛光顧之地;分鋪百寶樓質量稍在萬珠坊之下,造工卻樣樣不馬虎,專門關照尋常老百姓。
要識得眼前的段三公子,就更不能不提段家的另一間分鋪,千珍閣。
千珍閣每月會產出一系列首飾,套套都精美絕倫、有著自個兒的名堂,且造型別出心裁,受歡迎的程度上至高堂老母、下至已婚婦人,或仍待字閨中的荳蔻少女,只可惜每個系列只出一套,就算用錢財利誘、用權勢強逼,千珍閣說什麼都不願意再多產一套。
而段三公子正是負責千珍閣首飾設計的繪師。
「那麼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當然當然,上門來的管你是肥羊還是富商,統統老規矩,統一方式將你痛宰料理!
雪花姨呵呵笑道︰「三公子該清楚我這兒的規矩,我這兒分東樓和西樓,這東樓的姑娘是賣藝不賣身的,至于西樓的嘛,嘿嘿……要不,三公子來看看牌子上的名兒,看有哪些是喜歡的,我讓她們一塊站出來,任三公子慢慢挑選?」
「不必。」段殷亭今日會來此,目的只有一個。
「啊……喔呵呵呵,還是說三公子從哪處听來風聲,早已有了心儀的姑娘?」
「的確是有。」那張俊臉掛上和煦微笑,即使時值暮秋,也令人感覺如同春風拂面。
「那……不知是哪位姑娘?三公子且說來听听。若那名姑娘正忙著,我讓她安撫客人回去後,再讓她來好生伺候三公子。」
「惜蝶姑娘。」
「什麼?」抱歉,總覺得听錯了,雪花姨陪著笑臉,請求再說一遍。
「在下就挑惜蝶姑娘。」
很好,就是惜蝶二字沒錯,堅定、果決!
「這……呵呵呵,三公子,實在抱歉,不是雪花姨我不想,而是惜蝶早就被人訂下了……不過沒關系,我讓幾個美貌、才藝都不遜色于惜蝶多少的姑娘出來,讓您再好好挑選一下,三公子,您慢慢挑,總有一個會是您喜歡的。」
送上門的生意誰不想做?偏偏她是做不得呀!
棲鳳樓有東樓與西樓,自然也有兩位花魁,惜蝶是東樓的花魁,花容月貌舉世無雙,艷名遠播。
這段殷亭只怕也是偶爾玩心起,聞風而來,可今夜訂下惜蝶的恰巧是段家大公子,若把惜蝶讓給了段殷亭,到時讓人如何收拾一場慘絕人寰的兄弟廝殺?
「在下當然知道今夜訂下惜蝶姑娘的是我家大哥。」
「既、既然如此,那麼三公子……」
這老鴇未免太小看他們二十多年的兄弟情誼了吧?就算有天給他們借膽,他跟大哥也絕不會做出兄弟當眾搶奪一名女子,有辱段家門風的荒唐之事。
欣賞夠雪花姨的窘態過後,段殷亭好心放她一馬,「今夜我大哥不會來了。」
「什麼!」雪花姨彷佛看見白花花的銀子長了翅膀,紛紛從她眼前飛走了。
反應好激烈,段殷亭繼而很仁慈地臉帶微笑,沒忘補上一句,「所以我代替他來。」
◎◎◎
棲鳳樓東樓不若西樓吵雜熙攘,更沒有經常就上演的曖昧荒yin,沿途走過人工建造的假山流水,拐入樓子,能听見的也只有姑娘忙于招呼客人,偶爾傳出的談笑聲、歌聲、琴聲,以及極是風雅的吟詩作對。
真該感謝大哥給挑的好場子,不至于令他更加困窘,只是……
「方公子里邊請……」
「李少爺請走這邊,我家姑娘等你好久了……」
「為什麼會有傻子笑得那麼開懷,迫不及待去給人家送銀子?」那一張張笑臉,害段殷亭以為他們才是謀取了暴利,正在開心數銀票的那一方。
「三公子,你此刻也正與那堆傻子並列,正急著去給人家送銀錢啊。」
「你們在說什麼?」帶路丫鬟听他們似乎見了什麼正嘰哩咕嚕地低語,回頭詢問。
「不,我們什麼都沒說,定是這外頭有些吵雜,姑娘听錯了。」段殷亭反手折扇一記狠敲在墨韻頭上。
「三公子,疼咧……」
「閉上嘴,跟著走。」段殷亭懶得再理他。
丫鬟在樓層頂端那間房門前停下,不忘對二人說道︰「有勞段三公子與這位小扮兒在外頭稍等一會,奴婢入內通傳一聲。」
「好,有勞姑娘了。」段殷亭的模樣彬彬有禮,也不似急著一睹花魁芳容,迫不及待朝內窺探幾眼的尋芳客,讓丫鬟對他有些刮目相看。
段殷亭雖無意窺視,仍是在雕花木門慎重閉闔之前,瞧見了那扇頗有阻擋之意的牡丹花刺繡屏風,再看門上門匾,黑底金字,揮毫「天香」二字。
「國色天香嗎?」
墨韻听見那聲低喃,卻不明主子沉思深意,無聊陪他瞻仰門匾,直至門扉再度開啟,才拉回視線。
「段三公子請進,惜蝶姑娘已在房內恭候。」
「多謝。」段殷亭越過帶路的ㄚ鬟走進屋內,丫鬟臨走前沒忘關上房門,卻好奇地對那道不疾不徐的背影多瞧了幾眼。
「不是那種只會散發毒氣的孔雀毒人才好……」拐入屏風前,墨韻的嘀咕換來段殷亭的狠瞪,他識相地一手捂嘴一手捂頭,慎防再度遭受折扇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