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家宅院不算小,一路沖出大門之後,早已氣喘吁吁的她倚著門側那道牆,舒了口氣。
半晌,抬眼張望,周遭因為濃濃的水氣而一片迷蒙,更顯昏幽的路燈費力的撐開那團光暈,燈罩下的雨絲無聲的灑落,而她強忍住的淚水也默默的滑落。
雨水和淚水就這麼在她的臉上冷熱交熾,直到絲縷苦澀滲入嘴角,她連忙咬住唇瓣,再度用力的吸了口氣,試圖逼退眼淚。
不哭,不哭,不能哭,因為哭了也沒有用,哭不能解決問題……
低下頭,她看見自己倒映在地面上的影子,眼淚還是嘩啦啦的流下來。
現在她真的是一個人了。可是,她又能上哪兒去?
她想回家。
想到這兒,路小草好想放聲大哭一場,甚至是嘶吼吶喊一下,可是……可是她不行,她沒忘記美花老媽的交代,來到這兒跟住在老舊小區是不一樣的,她不能任性,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在這兒跟老舊小區就不一樣?只因為這兒……是大家口中的她的家?這些她都知道啊!所以即便她對這里備感生疏,甚至還有著諸多顧忌,但她就是因為知道這里是她的家,住著跟自己有血緣關系的家人,所以她是這麼努力的讓自己適應,並且融入這個家庭,只是……
她所有的努力所換來的,不過就是一張包藏著矯情的面具罷了?!
那麼,這個家還能待得下去嗎?她向來沖動,幾乎就要轉身,一鼓作氣的打包行李,卻又忽然想到了在父親那狀似嚴肅的表情下所捕捉到的絲縷慈藹。
雖然從小到大她總是說自己沒爸爸也沒差,刻意在所有的人面前表現出自己的不在乎,但她很清楚,一種渴望父愛的孺慕之情依然潛伏在她的骨子里,而這也是讓她進入路家後努力適應的一股力量。只是現在……
現在若一走了之,美花老媽得知自己在這兒所受到的待遇,又會如何?繼而想到美花老媽可能的悲憤、自責等等激烈反應,路小草倒抽一口氣。
養育之恩已經是天大地大,如今她已長大成人,都還沒有回報什麼,又怎麼能再讓美花老媽與所有關心自己的人操心呢?
她應該學著讓自己勇于承擔和解決所有的問題,哪怕可能是一種宿命的冤孽……只是,去留都不對,那她該怎麼做才好?
頓時,她彷徨起來,身軀開始像泄氣般疲軟下來,緩緩的倚著牆面蹲了下來,整個心思陷入復雜矛盾中,絲毫沒發現不遠處麥昀深的身影。
他目睹所有一切的過程,從朱寶鳳母女倆的爭執到路小草不慎听到之後的反應,也在路小草轉身離開的時候,一路尾隨著。
發現路小草停下腳步且望著自己臥室方向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同時某種渴念也在體內燃燒了起來。
在那一刻,他發現自己是多麼的希望那暫停的步伐直接走向自己;也在那瞬間,他更明白了自己是何等的想為她敞開臂彎。
所有的顧慮都被他拋到腦後了,他無法細想未來可能的變量,那一刻只想好好安慰她,讓自己成為她的避風港。
只是她居然還是邁步離開了,甚至選擇一個人躲起來哭……
看著她在黑夜里瑟縮于牆角的身軀,听見那無助的啜泣聲,麥昀深除了心疼以外,還更加火大了。
火大什麼呢?因為他發現結果不如自己所想象的,她並沒有在傷心難過的時候直接飛奔向自己,並沒有將他當成一個說心事的人。
原來,他是這麼在意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有這個必要嗎?
不管是否有必要,重點是他現在就是無法視而不見,就是在乎!
愈想愈火大,他決定直接現身。
有人撐著傘,罩在她的頭頂上方,也適時的遮擋了雨水。
一雙鞋子首先映入眼簾,她倏地抬起頭,訝異的望著他那張熟悉的英俊臉龐。
他……他怎麼會出現?是巧合嗎?他知道她的存在嗎?路小草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反應。
「小草?是你嗎?」麥昀深嗓音低沉,試探的問,刻意挺直身軀,頭顱維持著顧盼的動作。
「唔……嗯。」她應了聲,抹了下雨淚交織的臉龐,然後站起身,用無法掩飾哭過的濃濃鼻音發問,「麥大哥,你……你怎麼會在這里?」
「我當然是出來找你的。」他簡短的回答。
「找我?你……知道我在這里?」怎麼可能?雖然她很想盡情吶喊或是大哭一場,但很確定自己明明忍住了啊!
「是大強,他跟我說他看見你,所以我就讓他帶我過來了。」
「喔!」原來是自己傷心過度,才沒有發現到,經過他的解釋之後,她恍然的點點頭,又下意識的張望四周,卻不見大強的人影。
「我讓大強先回去了。」他的回答又「適時」的解開她的疑惑,然後接著又說︰「我剛剛好像有听見哭聲,是……你嗎?」
「我……」唉!眼楮看不見的人,耳朵果然特別靈敏,就連她啜泣兼吸吸鼻水的聲音都可以听見,甚至還循線模索而來,而且還精準無比……也許也不算完全精準,她瞟了一眼那把完全罩在自己頭頂的雨傘,這才發現他半邊的身體都露在傘外。「雨傘拿歪了,這樣子你會淋到雨,衣服會濕掉的。」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徑自幫他調整一下雨傘的角度。
「你剛剛哭了,是嗎?」她的手離開之後,在他手里的那把雨傘還是又往她的頭頂歪了過去。
「雨傘又拿歪……」
「那不重要!」煩!他故意的,不行嗎?他的嗓音更加顯得粗嗄。
衣服濕了又如何?瞧她現在的樣子,凌亂而打濕的頭發,分不清布滿雨水還是淚水的臉龐更不見平時的紅潤亮澤,而是一片慘淡的蒼白,他從沒看過她這般可憐兮兮的模樣,只消一眼,一顆心已經不自覺的隱隱作痛。
「為什麼要躲在這里哭?」為什麼不去找他?雖然這句話他還是忍了下
來,但這次換了問話的方式,沒給Yes或No的選項,直接要她說明。
「我……因為……」他的追問無疑是硬把她剛吞下的滿月復辛酸給勾了出來,一陣澀意直竄鼻腔之後,她扁著嘴,哽咽的說︰「因為我很難過,難過當然就哭了,要不然咧?」
她理直氣壯而稚氣未月兌的話語讓麥昀深微微一怔,但也很快的轉為另一種憂心——難過就哭,開心就笑,也許是最直接真實的反應,但可不是所有的人都會表現出最真實的一面,這會兒她不就已經嘗到個中滋味了?
「那……」那為什麼難過?他想繼續追問,想听見從她嘴里說出什麼樣的話,更想探知自己在她心中是什麼樣等級的地位……只是在看見她蓄滿淚水而紅腫的眼楮時,更多的不舍油然而生,同時還夾雜著一種自責,霎時意識到自己似乎是害她更加難過了。
不!這不是他想做的!他想做的明明是……
飄忽半空中的眸光一個定格,下一刻,他騰出了另一只手臂,攬過她的肩頭,一把將她納入自己的懷里。
「唉……」一記輕嘆不知含帶著多少妥協意味,只是現下他再也不想去細究,只想緊緊的擁抱著她。「你怎麼這麼傻?為什麼不來找我?還有我啊!」
「嗯……」路小草埋在他的胸懷里,貼著他的胸膛的嘴巴逸出了狀似岔氣的聲音,代替了所有的響應。
她在忍,拼命忍住因為他這句話而想放聲大哭的沖動,偏偏那股暖流正在她的體內澎湃不已,隨著將他的話一再咀嚼反芻,更形成一股足以沖潰所有藩籬的激流……
她還有他。他對她說她還有他……天知道這時候她是多麼渴望身邊還有一個人是可以讓自己倚靠的,而他正在告訴她,他願意是這個人……
「麥大哥……」繼一記嗚咽之後,她再也無法強忍情緒,也攤開兩手,緊緊的抱住了他的腰身,伏在他的胸前,不斷低泣。「謝謝你……可是我就是不想去影響到你,因為……這不是你幫得上的忙,這是……我命中注定的一種報應吧!」
「胡說!」她在說些什麼,他心知肚明。
「我沒胡說,至少別人是這樣想的。你知道我今晚听見了什麼?是阿姨跟姊姊……」她把今晚听見的內容大致說了一遍,重復那難堪的滋味,也讓她的情緒再度變得激動。「就因為我媽欠的,所以我活該來還債,是這樣嗎?可是……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我能怎麼辦?這又不是我願意的,也不是我可以選擇的,我知道不管當年我媽是不是有意的,但破壞人家的家庭就是不對,所以我願意幫忙彌補這個過錯,我有在努力了……可是……可是她們怎麼能這樣子?什麼設計不設計的?不歡迎我回來就直接說嘛,何必這樣假惺惺?既然要裝也要裝得成功一點啊,想騙我干脆就從頭騙到尾,什麼都不要讓我知道,好歹我心里還會好過一點……」
哪來這樣的理論?但想到這些日子她在渾然不知的狀況下,笑容是何等燦爛,那麼無知也許也是另一種福氣。
只是,眼前的她已經都知道了……都知道了嗎?麥昀深很自然的聯想到自己裝窮裝瞎的「詐術」。
他的腦子里浮現她剛剛說的話——
既然要裝也要裝得成功一點啊,想騙我干脆就從頭騙到尾,什麼都不要讓我知道,好歹我心里還會好過一點……
至少眼前的他能讓她心里好過一點。他由衷的想著。
「我知道,我都知道……」拍了拍她因為抽噎而微顫的細肩,他不斷的柔聲安撫著。
「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難過……我以為只要我努力了,就會有成果,只要真心對待別人,別人也一定會感受得到,沒想到最後卻是這樣子……你說,我是不是很失敗?是不是一個大笨蛋?」
「是。」他停下拍撫她肩背的動作,冒出這麼一句。
「啥?」她抬起淚痕狼藉的臉龐,困惑的望著他。
「如果不是大笨蛋,怎麼會去在乎一個不在乎你的人?」
「在乎一個不在乎我的人……」路小草停止啜泣,眨了眨眼,似乎有領悟的嘀咕著,「也對,何必呢?」
果然是個藏不住心眼的丫頭!但也樂見她不是那種死命鑽牛角尖的人,麥昀深莞爾。「那麼現在可以回去了嗎?」
「嗯。」她離開他的懷抱,卻顯得有點躊躇。「可是……我怕這時候回去,可能會遇見阿姨跟姊姊……」
「你就這麼怕她們?」他皺起眉頭。
「不是,我不是怕她們,我是怕……怕我自己……」她沒把握自己能否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趁著還有一絲理智,選擇先避開。
「我明白了。」他一臉了然的點了點頭,「那還不簡單?別急著回去,先到我那兒吧!」
「嗯,那就先回你房間好了。」接受他的建議之後,路小草這才注意到他的上衣濕了一大塊,特別是胸前,除了雨水,還拜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所賜。
「糟糕!我害你的衣服都弄濕了,走吧!跋快回去換衣服,不然會感冒……哈啾!」
到底是誰會感冒呢?他輕輕一笑,長臂一探,直接摟住她的腰肢。「這樣會好一點,比較暖和。」
「嗯……嗯。」是啊!是比較溫暖,不論是他箝住她腰身的大手掌,或是那並肩靠攏的身軀,都傳送著一股屬于他的體溫,即便在這個飄雨而沁涼的夜里,她依然可以感覺到暖洋洋的……
只是,這樣算是好一點嗎?
路小草悄悄的眨動低垂的長睫毛,看見燈光投射在地面那緊緊依偎的身影,一顆心也跟著卜通卜通的狂跳。
怎麼辦?她又有了一種很……很奇怪的感覺。
自從來到這個家,好像總是會有很多讓她想不透,最後索性避開的「奇怪」感覺,只是這次……這次不一樣。
奇怪是奇怪,但她一點都不想避開,甚至……甚至覺得這種感覺挺好的。
倚著他那讓人感覺踏實的溫暖懷抱,承受他溫柔的撫慰,除了感動,更有種甜蜜脹滿了她的心頭。
即便因為羞意讓她的步伐略顯機械化,但還是忍不住綻放笑容。
同時,一雙覷著她半邊臉龐的黑眸,也在捕捉到她臉上的笑容時,大放異彩。
相較于她的「奇怪」,麥昀深在她身上挖掘到的「驚奇」再添一筆。
她羞赧的笑容帶給他的那種滿足和驕傲感,竟然遠遠勝過任何女人的勾魂媚笑。他從未想過原來自己可以如此心系一個女人的一記表情,但這滋味又是如此美好。
摟著她走在水霧彌漫的夜色中,他的步伐愈來愈慢,就像在細細品嘗著什麼,而不舍中斷的同時,某種渴望更多的悸動也在悄然鼓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