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當梅小法終于自長長的「一覺」中醒來時,躺在錦榻狐褥上,迷惑地眨著眼楮,沉默地思忖了足足好半天,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
朱輪車里有臭蟲。
難道是宋王想給她個下馬威,又怕太過明顯有傷痕,到魏國不好交「貨」,所以才使出這下九流的手段嗎?
她撓了撓隱隱作疼發癢的胸口,小臉漸漸地紅了起來,除了是羞的也是給氣的。
忽然想到了自己還躺在這令她渾身說不出不自在的錦榻上,她連忙翻身坐起,卻在柔軟蓮足踩及地面的剎那,怔了怔。
咦?她的鞋子哪兒去了?
朱輪大車里的兩名侍女仍在角落里睡得歡,她本張口欲問,後來還是搖了搖頭作罷,許是她記錯了。
「不對啊,那我的鞋子呢?」她滿面疑惑地在寬敞大車內四下找了起來,卻遍尋不著那雙原穿在她腳下的鞋子。
真是的,她好不容易在凶霸霸宮嬤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把那雙瓖珠戴玉卻穿了疼死人的弓鞋換成了自己家里帶來的,她親手繡縫的那雙小綠蓮葉鞋。
「唉,難道是故土不堪回首,就連雙舊鞋也不由我留下做個念想了嗎?」她喃喃自語,神情無比悵然。
眼眶又不自禁地濕熱泛紅起來,她急忙用袖子抹去,深呼吸力圖振作。
不成,她得挺住,她不能就此認命,阿爹和晉都還指望她替他們將來的終身大事作主,她此去魏國定然是要求得魏帝放她歸家的。
「他,許是會答允的吧?」她心念一動,忙回去榻上翻找起自己帶來的那只小包袱,洗得褪色卻干干淨淨的青布裹著的是阿爹給她的一封家書,兩件舊色素淨的單衣,以及晉淚眼汪汪給她的一小缽故國土,說是她到魏國後若有水土不服的情況,舀少許故國土沖在水里喝了便能解。
這是我們陳國的老俗,靈得很,小泵子可千萬記得試試。
想起雖然比自己大了一歲,卻十足像透了自家小弟弟的晉,她鼻頭又不自覺地一陣酸楚,目光不敢再落在阿爹給她的家書上,那是讀一遍痛哭一回,因著那家書里除了阿爹熟悉風雅飄逸的墨字,字字句句更透著一片心疼不舍、融融惜女之情。
「公主,到宿頭了。」外頭響起的是侍人陰陽怪氣的喊聲。「再不下車耽擱了時辰,明兒沒能趕早出發,奴下們可擔待不起。」
梅小法一僵,水亮眸兒看向車簾遮著的外頭,半晌後,沉聲道︰「知道了,爾等可退。」
「真當自己是金枝玉葉了,我呸!」那侍人低低的諷笑毫不掩飾。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況且此刻長路迢迢,黃沙漫漫,若是當真惹急了他們,發狠將她弄死之後再上報兩國,亦不過是一句「染病而死」便草草交代了,反正和親隊伍里還有如花似玉的滕妾八人,若是魏帝不悅,南國自來多佳人,再上貢個千八百名絕世美人也不是難事。
「亂世人不如太平狗啊……」她長嘆。
在驛站過了一夜後,翌日破曉便又起程北上,接下來和親隊伍整整走了一個半月才抵達大魏國都——玄龍城。
「公、公主,我們……到了。」這次,那侍人的聲音卻隱隱帶著畏懼和震懾,抖音難抑。
因為素來魏帝最為輕蔑無視的他國和親隊伍,每每到了玄龍城都得屈辱地走邊城門而入,且一到以玄金為國色的雄偉皇宮外,更是車停轎立,誰都得滾下來乖乖用雙腳走上五百台階,而後立刻被帶往後苑某不知名的小小寢殿,扔著就是一年兩年無人聞問。
听說上回中秦國最引以為榮的美麗公主落得的就是這般待遇,再美再艷也成了後苑里一處被遺忘的堆腳泥。
此番宋國隨侍使和侍人們個個都已做好了被冷遇的心理準備,可萬萬沒想到車駕才抵玄龍城外,便已看見了旌旗獵獵的威武魏國皇城軍,恭立在城門口,擺開大陣仗,為首相迎的還是一美髯玉面的俊大叔,赫然是馳名北朝的魏相王簡。
最可怕的是,常有笑瞼狐狸「美稱」的魏相此刻笑得飄然若仙人,滿臉親切的好似自己大駕來接的不是弱國偽公主,而是真正尊貴無匹的金枝玉葉。
但見王簡快步走近朱輪大車前,長長一揖。「娘娘一路辛苦了,臣下王簡,參見娘娘,祈願娘娘長樂無極。」
娘娘?不還是公主嗎?怎改口得這般快?
梅小法滿臉困惑,卻還是斂首端凝而坐,就算隔了一重厚厚車簾,仍微微行了個儀,輕聲肅然道︰「魏相請起,有勞魏相相迎了。」
「不敢,此乃臣下之榮幸。」王簡恭敬淺笑,起身後便對看傻了眼的宋國諸人,一撫美髯,笑得那叫俊逸迷人,惹得宋國諸人看得心下一陣評然。
「聞知諸位護駕公主有功,吾國君上龍心大悅,今晚迎賓宴上必好好厚賞諸位。」
「謝魏帝,謝王相——」宋國諸人受寵若驚地忙行禮。
王簡眸底微光一閃,「來人,護迎娘娘入城進宮!」
「諾!」精壯勇猛的千名皇城軍轟然大吼,氣勢驚人。
「恭迎娘娘進宮——」
「恭迎娘娘進宮——」
「恭迎娘娘進宮——」
梅小法一路就跟發痴做夢般,傻乎乎地被威風八面地迎進了城、迎進了宮,而後還被數十名大魏侍女小心翼翼護著,送進了號稱後苑最美最奢華的帝後正殿——椒房殿。
漢宮椒房殿,國母所居,起名椒房,乃椒最多子,帝甚歡之,願後為己皇嗣綿延,故以「椒房殿」為譽也。
不知怎的,梅小法一見新燦燦鎏金的「椒房殿」三字,雙頰沒來由地一陣熱臊臊起來。
這、這都是巧合吧?哈哈,哈哈……
她心中干巴巴笑著,不允自己多思多想,忙正色跨蓮步而入,可在看到里頭擺設得金碧輝煌卻又典雅大氣的內殿時,還是不由得被大大震撼了一下。
「魏國很有錢啊……」她小小聲咕噥。
用的是戰國香鼎,掛的是漢玉璧,地上鋪的還是厚厚的雪狐毯……這得耗掉多少只雪狐呀?
她踩著踩著,忍不住一路心念佛,最後還是憋不住了。
「那個……」她清了清喉嚨。
「娘娘但凡有任何不滿意之處,只管交代奴下,娘娘不管要什麼,婢奴立時為娘娘辦到。」為首的魏國侍女忙應道。
她反倒一時語塞了。
呃……如果說要換掉這麼豪奢,嗯,造孽的雪狐大毯,會不會等一下連虎皮大樓都上來了?
梅小法冷汗如雨下,掌心在裙側擦了擦因緊張沁出的汗意,半晌後道︰「那個,沒事,我,呃,本宮只是想問問……有沒有水喝?」
侍女也松了口氣,甜笑道︰「自然是有的。娘娘您上座,婢奴立刻為您備妥。」
但見那侍女朝身後一示眼,數十名侍女立時訓練有素地行動起來,有的去燃香,有的去捧果,有的甚至取來了柔軟舒適又華麗的珍珠軟鞋,恭恭敬敬地替跪坐在主榻錦墊上的梅小法換了。
她呆若木雞地看著這一切,心底的疑團越滾越大。
以大魏國力之強大,國君之強勢,怎會將南朝一弱小柄的公主奉為上賓?尤其這個公主還是宋王封的假貨,身上連半滴皇家尊貴骨血也沒有,在這貴賤有別,嫡庶分明的年代,恐怕于某些權貴者眼中,她的身分只與那些供人玩弄的妓子好上那麼一些些罷了。
事反常即妖。
她不由陷入沉思……
「娘娘,婢奴名姚,忝為椒房殿掌事侍女,日後娘娘但有何吩咐,只管差遣姚便是。」那長相清秀的侍女捧上羊脂玉鑿雕而成的玉盞,獻至她手邊。
「娘娘請用,此乃雪池泉眼取出的甘水,清洌甜美,若娘娘喜歡,用來煮茶亦是極好的。」
「有勞了。」她接過玉盞,若有所思地啜飲了一口,不自禁贊道︰「果然是清甜無比,令人飲之神清氣爽。」
姚笑得更歡了。「娘娘喝得好,便是婢奴們的福氣了。」
梅小法險些嗆著。
唉,果然穿上龍袍也不是太子,她還是不習慣啊。
況且侍女們的姿態越謙卑越奉承,她就越覺得別扭疑心,總覺得這背後有什麼重大陰謀,只等著她稍一松懈,便張大了血盆大口將她吞吃得骨頭都不剩!
「你們且退下吧,」她謹慎地道︰「本宮想歇會兒。」
「諾。」姚輕輕巧巧退下,還不忘留下兩名貼心的侍女,同自己在外殿候著。梅小法見她們都退下了,暗吁了口氣,拎起長長的裙擺蓮步輕移地繞過碩大屏風,進了後頭垂金幕、鋪繡褥的內寢殿。
她迫不及待褪下一層層綺麗繁復的華袍,僅著雪白柔軟的中衣軟裙,在雕花瓖玉的銅鏡妝台前跪坐了下來,把沉重的簪子全取了下來排好。
長長青絲如瀑垂落在身後,摘去眉心的花黃,拭去唇瓣上的丹紅胭脂,她瞅著鏡中熟悉的容顏,不自禁又是長嘆了一口氣。
恍如一夢……
不久前她還是宋國平民坊內的一小泵子,現下卻是魏宮中眾星拱月的娘娘,命運何等吊詭荒謬?
「唉。」她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只覺得額際突突悸跳生疼。
前途福禍難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