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帶我寶劍,今爾何為自低卬?
悲麗平壯觀,白如積雪,利若秋霜……
排金鋪,坐玉堂,風塵不起,天氣清涼。
奏桓瑟,舞趙倡,女娥長歌,聲協宮商。
感心動耳,蕩氣回腸……
魏、曹丕《大牆上蒿行》
翌日一早。
梅小法手捧粟飯,對著一碟子糟肉和咸菜梆子,邊扒飯邊不知想什麼想得入神。
不一會兒,門外有輕微響動,她驀然抬眼,充滿希冀的看向門口。
偷偷模模閃躲進來的果然是晉,梅小法立時放下碗筷,急急迎上前去。
「如何?使團的人有沒有事?」
「回小泵子,」晉的表情有點古怪。「這……好似不大對勁啊!」
她心一緊。「是外頭風聲很緊嗎?你沒能打探到?」
「不,」晉抓抓頭,疑惑地道︰「是外頭風平浪靜,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宛如獵美使遭人當街斬殺這回事,壓根沒發生過。」
梅小法一臉愕然,半晌後才遲疑道︰「會不會是王宮禁軍出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了那三人,消息不外流,這才一片太平無事?!」
晉想了想,「料想當不致于此,近日諸國使團進城,各驛使館內外禁衛森嚴,小人雖不知昨日是哪國使團救了小泵子的,可使團人馬代表該國的顏面尊嚴,就算是宋宮禁軍也不能踏入一步抓人。」
「還好還好。」她聞言松了口氣,隨即又蹙起眉。「都怪我,昨日反應不及,未能問清那恩公身分來處——」
現下除卻沒能報答人家的救命之恩于了,連這方環佩都不知該往哪兒還了。如今那環佩貼身在她胸口藏著,就怕一不小心弄丟失了,日後主人來尋怎生交代好?
可這環佩也成了塊燙手的物什,好似是個什麼鐵證,什麼把柄,萬一教旁人知曉,誤會她同那人私心授受……
她面色變幻,一忽兒微紅一忽兒發青,看得晉沒來由一陣心驚肉跳,以為是自己辦事不力,小泵子怒了。
「那恩公……」她沉吟。
晉眨眨眼。恩公怎樣?「他倒像是識得我的。」她猶豫地道。
「他、他竟識得你?」晉倒抽了口冷氣,氣憤起來。「好呀,想是那人對小泵子起了覬覦之心,這才故意設局坑殺你,此賊子心機好重!」
「打住。」她有些啼笑皆非。「瞧你都說到什麼地方去了?」
「小泵子,當今亂世,人心叵測,不可不防呀!」晉都要痛心疾首了。
「我一無顏色二無恆財,又不是能助人直上青雲的士族貴女,他能看中我哪個?」她反被晉咬牙切齒的模樣逗笑了。
「想來是不知在何處無意中一見,他便對小泵子生了賊心,又不知小泵子真性情,只貪圖小泵子的清容月貌,所以色心一起,便不管不顧地做下了這番惡事。」
晉越講越來勁了,好似那人的盤算皆歷歷在他眼前。「他都不知他可惹上了什麼!」
梅小法嘴角微微一抽。
「小泵子,你說我猜得有沒有道理?」晉興沖沖地咧嘴道。
她強忍住了出口相譏的沖動,頓了頓才道︰「那人自個兒便是英姿卓絕的人物,天下什麼樣的女子恐怕只要他勾勾手,便樂顛顛兒地自投其懷抱了,哪里需要這般勞師動眾地對付我?」
「是嗎?」晉愣住了,害得後頭還有串連出的一大篇劇情,現下全卡在了喉嚨不上不下。
「那、那……那他是為什麼出手相救,又是怎麼識得小泵子的?」
「我要知道,還用得著在這兒苦惱嗎?」她彎彎秀眉皺得更緊了。
昨夜饒是她思忖了一整夜,也沒能推敲出個子卯寅丑來,如今被晉這麼一插花攪和,搞得她腦子越發胡涂生疼了。
「那現在怎麼辦?」晉模了模頭,也沒頭緒了。
「不怎麼辦,」她吁了口氣,擺擺手道︰「目前以不變應萬變方為上策,日後再細細查訪恩公下落也就是了。」
「恩公?可若依小人看……」晉被她淡淡掃來的一眼懾住,連忙噤聲。
梅小法也不知自己做何要瞪晉,或許是因為昨天才受了人家相救,今天就由得家僕恣言謗毀人家,那豈是做人的道理?
「現下該傷神的是如何對付宮中頒下的選采女令。」她搖了搖頭,「不成,我還是回去再翻翻曾祖爺爺的『刑經』,看看究竟有無法條可管束君王yin逸驕奢之風。」
可梅小法話聲才落,還不及回房,門外卻已響起了街正笑嘻嘻的高喊——
「大喜,大喜,梅小泵大喜啊!」
晉面色發白,她的心也跟著一沉。
遲了。
宋王宮,綺年殿。
入夜鐘鳴鼓瑟,麗人婉轉旋舞,殿上諸國使團各據一案,個個手持金酒樽,美酒,饗美食,數不盡的奢華富貴風流。
位于殿上主座的宋王肥大的身子著華麗繡金大袍,身側左右各環著一個嬌人兒,一個哺酒,一個喂果,逗得宋王唔唔作聲,樂不可支。
只是宋王盡避美人在側,仍不忘時時諂媚吹捧位于貴座之上的元拓,還不時偷瞄他的眼色,就怕言行舉止一有個不慎,惹惱了這位和北齊、周國、燕國並稱北朝四大雄霸之主的魏帝。
宋王畏其如虎,就連手下南方獵美使近日自蘇地帶回的一對妖嬈嬌媚入骨的雙生姐妹花,都不敢收為帳下,而是顛顛兒地在今日宴上獻給了元拓。
然高大俊美姿容瑰麗的元拓由始至終卻是執著酒樽,似笑非笑地淺著酒漿,在看到那兩名騷媚得幾可滴出春水來的雙生姐妹朝自己扭腰擺臀行禮時,不過淡淡地揮了揮手。
他身後自有兩名侍女上前將姐妹花引領了下去,安置于使團最後方。
宋王見狀不由心下一顫,笑容也干巴巴了起來。「敢問魏帝,這雙生花可是有哪兒不妥,竟無此榮幸得侍貴人?」
「宋王心意,孤領了。」他微微一笑,宋王卻不知怎地瑟縮了下。
「咳。」宋王連忙奪過一樽酒水喝了順順喉壓壓驚,這才陪笑道︰「哪里哪里,這對姐妹花是小玩意兒,不過先博得您一粲,後頭本王可是精心安排了更多好的,還望魏帝屆時能滿意呀!」
「原來上回,宋使未將孤的話帶到宋王跟前?」元拓修長手指緩緩地摩挲著酒樽邊緣,濃眉微挑,唇畔笑意更深了。
宋王只覺後頸一涼,一口酒險些嗆進了鼻腔里,「咳咳咳……」
南朝盟友梁國使團中的公子(太子)蕭憚年輕氣盛,兼之素來最瞧不起的便是只懂得以強大武力示威世人的北人,見此情狀不由嗤地笑了,輕蔑地道︰「魏帝千里迢迢而來,便是來做這失禮之客嗎?憚常听人言道,北人性情粗獷跋扈,不識儀禮,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元拓身後的使臣和護衛面色殺氣倏現,怒目瞠視蕭憚及梁國使團諸人,手已緊緊按上刀把。
敢辱及我國君爾,當即者死!
蕭憚身形一顫,心頭止不住地發冷,這才驚覺自己失言,身後梁國使團更是靜得鴉雀無聲,連喘口氣都不敢。
可蕭憚畢竟是,國公子,在咽下那莫名畏懼感後,蒼白俊臉依然昂得高高,卻已有了幾分色厲內荏。
「憚只是怕北人不識南人禮,故此白提醒了一句。」說著,蕭憚已稍稍鎮定了下來。「若魏帝覺得礙耳,那麼就當憚不過是閑話一二罷了。」
魏國諸人掩不住一聲冷笑。
哼,南人向來貪生怕死又陰柔狡詐,既敢挑事,那便該有承受雷霆壓頂的覺悟!
元拓靜靜飲著酒,氣沉如山岳,鷹眸淡掃過梁國諸人,尤其是蕭憚時,僅是一個眼神,便已教他們個個膽戰心驚了起來。
他微微側目,身後使臣及護衛霎時恭敬低下頭,殺氣立斂。
「公子憚,」他終于開口,低沉嗓音里透著一絲諷笑。「你王父于你出使宋國前,難道不曾對你交代過,孤不是個有耐性的人嗎?」
臨行前,梁王那昏濁卻滿帶懼色的眼好似就在眼前,蕭憚登時大汗淋灕,原是挺得高傲的背脊霎時彎垮了下來,大袖里的手冰冷瑟瑟。
梁國諸人迫不及待地扯了扯自家公子的袍擺,悄悄地後移了一步,以示尊上己卑。
「……是憚之過,」蕭憚掐得掌心幾乎出血,卻不得不低頭,顫聲道,「還請魏帝恕諒。」
元拓目光銳利的盯著蕭憚,半晌後一笑。「公子憚雖年輕,可憑這一手見事機變的養氣功夫,便勝過汝國寵姬刀氏所誕之子揮多多了。」
蕭憚眼神一亮,瞬間抑不住地興奮激動,身子微顫。
自己竟能得魏帝此一夸,傳回國內,原是飽受王父寵姬之子威脅的他,公子之位便能坐得更穩了,就連王父也不能輕易撼搖。
這,是魏帝暗示送他的一份大禮啊!
「憚,」蕭憚恭恭敬敬伏身行大禮相謝。「謝魏帝貴言,憚銘刻在心,至死不敢相忘。」
元拓眸光微閃,將滿意的微笑掩于持酒樽的大袖之後。
投誠示好,誓死相諾,梁國這公子憚果然不是蠢愚到底之材。
而全程看在眼里的宋王越听越害怕,魏帝三言兩語便攏絡了梁國公子,梁又鄰宋,若是日後宋國稍有不遜不慎,惹得魏帝一時不快,甭說大軍南下了,光是梁國出手搗亂就夠他喝一壺的了!
宋王不由打了個大大的激靈,立時下定決心。
「來人,獻美上殿!」
這宋王未免也太不識相,勢已至此,竟還想著以美色混淆、糊弄過去嗎?元拓不悅地蹙起濃眉,眼神一冷。
宋王心驚地吞著口水,忙道︰「魏帝莫惱、莫惱,小王此次必不會失禮于您,還請耐心以待。」
他黑眸低垂,意味不明地道︰「那麼,孤便等著看,宋王所謂的『心意』是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