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紫荊想起他說的,趕忙坐回床畔,拉好蓋頭,有些不安地聆听房門內外的動靜。
明明已經打算冷靜談判,可是內心除了忐忑之外似乎仍有別的期待,她再怎麼告戒自己也沒用,所以當東方騰光掀起蓋頭時,她像要證明自己的勇氣那般與他直視,卻還是明顯地感覺到頸部以上惱人的熱燙。
程紫荊在心里懊惱地大罵,還沒談判,氣勢就輸一半,談個屁?
他就那樣微笑著,靜靜地看著她良久,看得她覺得連殘存的另一半的氣勢也開始要星飛雲散。
「王爺打算傻站著到天亮嗎?」她身子坐得更直挺,端出不可褻玩的正經模樣,看也不看東方騰光,心想反正臉上抹了胭脂,他應該分不出她是不是臉紅了吧?
「一生一次的洞房花燭夜,當然要好好欣賞我的新娘子。」他倒是挺優閑地道,然後坐到她身邊,「要不要再吃點東西?」
她應該听懂他的暗示,但她模不透他的心,那些話語對她來說不夠真實,于是她有些恍惚,然後想起自己確實仍有點餓。
「好。」她看著東方騰光替她取下鳳冠和霞帔,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氣,雖然不太明顯,「王爺喝了不少吧?」
東方騰光將鳳冠擱在一旁,替她順了順長發,「還在能負荷的範圍。他們也沒幾個敢找我拚酒……氣味不好嗎?」
「不是,我怕王爺不勝酒力,桌上的水酒還是由我代勞吧。」
東方騰光失笑,扶著她走向與新房隔著玳瑁描金插屏後的花廳,酒菜果然剛換過,惹得她直咽口水。
才坐下,東方騰光手執筷子夾了一片鵝掌喂到她嘴邊,當下程紫荊也只能乖乖張口吃了。
「別擔心,我特意留了好幾手,就是為了能陪你喝幾杯。」東方騰光又舀了一小碗燕窩吹涼,「但你得多吃點東西墊墊胃。」
「我自己來。」
東方騰光卻逕自試嘗了一口,不由分說地喂到她嘴邊,神情仿佛這舉動再平常不過,心里卻期待她會有何別扭的反應。
當東方長空決定跨海參戰,東方騰光就想起和程嵩的約定,然而戰爭的結局誰也不能預知,在那時成親絕不是好主意,他決定不如等到戰爭結束之後再做打算,若屆時她已嫁人,那麼當年的約定也就作罷了。
誰知道當他們的軍隊一進京城,才安定下來,他都還沒想起這件事,程紫荊的惡名就傳到他耳里。
最初,他只是覺得有趣。
十二歲的程紫荊,一身少年扮相,行徑舉止完全像個江湖兒女,有著艷麗的容貌,誰冒犯了她,便盡顯潑辣霸道本色,當年在衡堡住了短短兩個月,堡里上上下下都對她印象深刻,他則因為看透她只是個小女孩,始終客氣又禮讓,那時其實交集不多,只是記得她叉著腰斥責人的樣子……
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啊!
娶妻生子雖是盡本分,但能夠的話,他希望妻子不是個軟弱無趣又愚昧的女子,進京以來,關于程紫荊的惡名幾乎日日都有新見聞,越听就越好奇。
或許是因為遲了四年才履行約定,即便是不想有個萬一,害一個好好的女子守寡,但東方騰光仍是有些愧疚,烽火連年,沒有誰的日子是容易的,更何況是年輕的女當家?進京後,于公于私,他都有必要親自了解民間商業往來的現況,他低調地四處走訪程家旗下的商號與合伙的雇農,對程紫荊,他有了不一樣的看法。
開在荊棘叢里的花,美艷卻多刺,但那些刺保護的可不只是她自己,更甚者,那是她不惜自毀名聲,只為保住案親的心血與程記千余口人的生計。
這個非比尋常的女子,值得他敬重與疼惜。但他也了解,她的女霸王惡名不全是外人偏頗,他忍不住暗笑,老天果然給了他一個不無趣不軟弱亦不愚昧的女子,而且恐怕還是個難纏的挑戰。
「不勞煩王……」唔……他竟然直接把羹匙往她嘴里喂!
「夫人這麼客氣,今後我倆可是夫妻了。」他斂住笑意又圉起一口燕窩吹涼,看著她瞪著他無法發作,但仍是乖乖吃著燕窩的模樣,幾乎要忍俊不禁。
「我三歲就會用筷子,可不會因為到了騰王府就什……」她沒說完,他羹匙又塞了過來,時機挑得真好,她只好繼續瞪他。
「春宵一刻值千金,我當然要好好體會一下琴瑟在御之樂。」
「……」還琴瑟在御咧。程紫荊這回閉口不語,默默又想起方才的糾結,東方騰光只好把原本又要喂進她嘴里的那匙自己吃了,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眼里突然升起的郁結神色。
他對她有一點好奇,更多的是感佩,他們倆能有什麼樣的可能?連東方騰光自己也有些期待。
良久,程紫荊像下定決心那般地開口道︰「王爺若有心儀的女子,紫荊這外來者其實沒有資格阻止王爺再迎娶她進門,只希望王爺答應我一個條件。」
東方騰光挑眉,有點訝異她這麼想,但他問道︰「什麼條件?!」
「希望王爺讓紫荊繼續主持程家所有商號,直到繼承者能接任。」這是她未來打算跟他談的條件之一,她與他的子嗣需有一人姓程。當然若是東方家不允許,她也會考慮讓妹妹們的孩子繼承家業。
「先不說這個條件我已經答應過你了,你這莫不是在質疑為夫的信用?」程紫荊悶悶地,不說話。
「再著,心儀的女子在過去還未曾出現,恐怕不能夠當作條件交換。」
所以魏嫂並不只是在安撫她嗎?
程紫荊心里雖然有一絲不想承認的喜悅,但比起心緒不尋常的轉變,她更快意識到的是,如果她只想與他當一對各自盡義務的夫妻,那麼未來一旦他戀上某一個女子,她同樣沒有理由要求他不準納妾了不是嗎?
誰不願擁有心意相屬的伴侶?她如果不肯試著成為那個人,那麼也不能佔著茅坑不拉屎……呃,她可不是罵他是茅坑啊!
坦白說,今日以前,她是真的有想過,和東方騰光談的條件之一就是不準他再娶妻妾,家里的姨娘讓她煩不勝煩,她很清楚她不是能和別的女人分享丈夫的女人。但此刻她卻明白,如果她在這樁婚姻里什麼都不願意付出的話,任何要求都是自私自利的。
「在想什麼呢?」東方騰光替她倒了酒。
程紫荊回過神來,看著桌上的酒,想也沒想地拿起其中一杯,「紫荊先敬王爺一杯。」
她必須放下成見,才能更清楚她該做些什麼、想要什麼,在此之前她對他的所有誤解,不如就藉這杯酒一筆勾消吧。
東方騰光沒好氣按住她的手,「這可是我們的交杯酒。」
噢,她忘了……程紫荊小臉漲紅,待東方騰光也拿起酒杯時,她連看都不敢看向他,卻感覺得到他直勾勾的視線。
香醪入喉,她忍著將最後一口留給東方騰光,兩人互換酒杯一仰而盡後,她甚至意猶未盡地哂著唇,大眼偷偷地覷著酒壺。
十三歲開始練酒量,雖然她不是酒鬼,但踫上了難得的佳釀,也會饞的,龍謎島的絕釀,果然名不虛傳。
再次見到她那時,東方騰光就發現了,他的新娘很美,賞心悅目,讓他情難自禁、目不轉楮地看著,雙頰酡紅時尤為動人,當酒氣燻得她美眸迷蒙水潤,只要是男人都會心旌動搖。
然而接著,他似是想到了什麼,雙眼深沉。「你和別人談生意時,都在哪談?」他突如其來問道。
「視狀況而定,有時在家中設宴,或對方府上設宴,若是應酬或較不怕旁人查探的就上酒樓。」程紫荊心里想,王妃上酒樓與平民談生意,恐怕會讓那些靠嘴巴治國的文人與士大夫當成六月飛雪的國丑罵得口沫橫飛,雖然她向來不屑那種眼高手低,吃白米卻看不起莊稼人的廢物,但如今嫁進東方家,也該為婆家設想。也許她該培養一個代理人,她只負責幕後決策?
「以後你談生意,我要在場。」他卻道。
「這是條件?」話說回來,有王爺坐鎮,就像帶老虎出門一樣,誰還敢給她擺譜?想想似乎是個不錯的主意。
「是。」
「當然可以,但若王爺有要事,不克陪我前往呢?」不會她得配合他吧?雖然這似乎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