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餓了,所以才醒來。
她以為自己不可能有辦法睡著,再清醒時卻已經是三更半夜。
然後才發現,她不知何時早把殘留他味道的枕頭,緊緊抱在懷里,壓在心上。
她強迫自己把那枕頭放開,從黑暗中坐了起來。
天黑了,屋子里沒什麼光亮,唯一的光源,是從窗簾縫中透進來的,那暗淡的微光,只讓她隱約能看見屋里家模糊的線條。
她應該要開燈,可她不想,還不想。
她喜歡待在黑暗里,躲著,藏著。看不見自己,也看不到別人。
肚子響了起來,讓她想起自己餓了一天,她轉頭模索,在床頭櫃上找到早上的三明治,她拿起來,咬了一口。
雖然屋子里有開冷氣,但放了一天之後,它還是酸掉了。
她把它吐了出來。
過去有段日子,為了活下去,只要是食物,她什麼都吃,過期的也吃,可這幾年,她的嘴被她自己養刁了。
她走到浴室漱口,再回到房里,發現窗邊桌上放著一個新的托盤,上面放著干淨的碗筷,還有一個保溫提鍋,上面貼了一張便條紙。
她一悚,僵站在原地。
那里原來沒那東西,她不知道有人進來過,她沒听見聲音。有那麼一秒,她恐慌了起來,緊張的查看屋里其他地方,但屋里除她之外,再沒別人,她甚至趴下來查看床底下。
床下沒人,可當她趴在地上時,才忽然想起,自己睡前戴了耳塞。
該死,她真是自己嚇自己。
她松了口氣,坐在地上,把耳塞掏出來,這才朝那提鍋看去。
便條紙仍靜靜的貼在提鍋上,她看著那保溫提鍋,遲疑了一下,才走過去,拉開窗簾一角,就著光,查看那便條紙。
懷安你好,我是可菲,這是雜菜粥。
抱歉擅自進來,希望沒嚇著你。
但我敲門你沒應,怕你餓著,我就自己進來了。
因為你還在睡,所以我把粥放在這。
若有任何需要,請打內線按0,千萬別客氣。
PS︰別擔心,房間鑰匙在我這,阿峰不會進來的。
可菲
紙上的筆跡,圓圓的,很可愛。
早上人很多,她不記得可菲是哪一個,也沒印象自己有听過這名字,可這字體,和紙上的字句,給人感覺既友善又貼心,托盤上的碗筷旁還有一支干淨的湯勺。
她拿下了便條紙,擱到一旁,打開了鍋蓋。
氤氳的白煙,伴隨著食物的香氣冒了出來。
她餓了。
雖然她很難相信別人,可她不認為那些獵人若找到她,還會好心幫她送食物來,把她關起來餓死,倒是更可能的事。
況且,她知道她不可能不吃東西。
她替自己舀了一碗蔬菜粥,拿著碗筷,坐在床尾,小心的吃了一口。
溫熱的菜粥很清爽,她吃得出來,這是用大骨去熬的高湯,然後撇掉了油,之後才再拿來熬粥,先用大火快滾,再以小火慢炖,把白米熬開了花,將各種不同切碎的蔬菜也一並熬到入口即化。
這粥很好吃,她吞下肚後,也沒有像之前那樣反胃。
她又吃一口,再吃一口,一口一口的慢慢吃,感覺那用心的菜粥,慢慢的暖了胃,也暖了身體。
原以為,她吃不了一碗,卻在不覺中把大半鍋都吃掉了。
睡飽、吃飽之後,她腦袋確實清楚了許多,也較沒那麼恐慌。
然後,她看見她的包包被放在一張椅子上。
她把它拿起來,打開來掏了一下,模到了手機,她開了手機里的手電筒,看見包包里所有的東西都還在。
她關掉手電筒,抓著那包包,縮坐在床尾地上。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能什麼也不去想,什麼也不去管,就這樣一直縮坐在這黑暗之中。
可是,那麼長久以來,她清楚逃避現實,坐以待斃的人,通常死得最快。
她緊抱著那個救命包,喉頭緊縮著,知道她不能再逃避下去。
那些人,這間公司里的人,和阿峰,顯然都知道那個游戲。她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知道那游戲的存在,可是,這是她逃出來之後,第一次遇到有人曉得游戲的事。
她清楚自己這次必須把事情做對。
慢慢的,她深吸口氣,鼓起勇氣轉過頭,朝清醒之後,就刻意逃避著,不敢注視的那扇門看去。
門縫下,透著廊上的微光,那一線微光亮著,但仍有陰影。
她知道他坐在那里,背靠著門,坐著。
心頭,像被他無形的大手,溫柔的包握住。
待回神,她已無法控制的來到門邊,悄悄跪坐了下來,將額頭貼在門上。
雖然仍隔著門,她卻幾乎能感覺到他的體溫,好像能听見他的心跳。
她是這麼、這麼的需要他。
可是,她也曉得,她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不能再這樣對他,不可以再這樣利用他。
這輩子,沒人待她像他這般。
從來沒有……
過去這麼多年來,她向來只相信自己,也只在乎自己,從不相信、也不在乎別人。
任何人。
但如今,她卻害怕他會因為她的自私,失去一切。
她已經瘋了,早已失去所有,在這世上,她唯一還有的,除了自己這條苟延殘喘的賤命,就是他了。
她必須做對。
所以即便再不想,縱然她只想永遠躲在黑暗之中,逃避這一切,她仍強迫自己張嘴開了口。
「阿峰。」
他在第一時間,回答了她。
「我在听。」
她懷疑他一直都醒著,那讓眼眶又微濕。
「我很抱歉。」她悄聲道。
「你不需要抱歉。」他沙啞的說。
「我需要。」她喉嚨緊縮的道︰「我不該欺騙你。」
「那你把門打開,讓我進去。」
她深吸口氣,微哽再說︰「除非你答應我一件事。」
「不要。」他斬釘截鐵的說。
他的拒絕,讓她一楞,啞聲道︰「我還沒說是什麼事。」
「我不會和你離婚。」他粗聲說。
心口驀然抽緊。
她捂著唇,壓下一聲喘息,卻壓不下上涌的淚。
「我們……你和我,根本不了解對方。這些年,你從來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就像我,連你以前是做什麼的,都沒問過。」
「因為那不重要。」
她含淚自嘲的笑了,「那當然重要,我們只是假裝它不重要。」
他沉默著,半晌,才道。
「你想知道什麼?」
她說這些,並不是想知道什麼,她只是想放他自由,想說服他和她離婚。可是,當他這麼問,她才發現她其實想知道,想知道關于他的事,關于這個男人的一切。
她閉著淚濕的眼,咬著唇,沒有回答,怕她問了,他會答,怕自己又傻到痴心妄想,可他卻自顧自的說了起來。
「我是在這城市長大的。三歲的時候,我媽過世了,我爸和人合伙開公司,常常不在家,所以把我丟給外公帶。外公是八極拳的高手,我的武術就是他教的。你呢?三歲的時候你在做什麼?」
門里的女人靜悄悄的,沒有回答。
他屏氣凝神的等著,不由得握緊了拳頭,有那麼幾秒,他幾乎以為她不會再理他,然後他听見她好小聲、好小聲的說。
「我住在美國……」
他松了口氣,緩聲再問︰「你爸媽呢?做什麼的?」
她遲疑了一下,才又說︰「我沒有爸爸,我媽是餐廳的服務生。我七歲的時候,她出車禍死了,我被送到了社福機構。」
七歲還好小。
他心口緊縮著,背靠著門,看著前方牆壁上的壁紙花樣,啞聲再道︰「我七歲時很討厭上學,常常蹺課,被外公逮到就得去祖先牌位前蹲半天的馬步,然後得拿牙刷把家里的廁所洗得亮晶晶的,我從小就很擅長洗廁所,所以你看,你並沒有那麼不了解我,我真的很會刷馬桶。」
這話,讓她笑了出來。
那笑,很小聲,十分短促,還帶著一點哽咽,但那是笑。
他閉上眼,深吸口氣,真希望能打破身後這扇該死的門,將她擁在懷中。
那聲笑之後,門里又安靜了下來,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听到她微弱的語音傳來。
「我很喜歡上學。」她悄聲說︰「學校里有很多書可以看。」
「寄養家庭的人,對你好嗎?」他再問。
她沉默半晌,才道︰「大部分的人還不錯,但有些時候,我只是個可以領社會補助的提款卡。」
他可以理解,他知道寄人籬下的感覺。
「上國中時,我爸生意失敗,欠了一**債,心髒病發死了。當時的鄰居邦叔,幫我付了學費。這一段,我和你說過了。」
是的,她記得。
她和他結婚時,邦叔有來,還包了一個紅包給她,她知道他現在就是在邦叔開的工程公司做事,逢年過節,他也會帶她去給邦叔拜年。
她也記得,他說過他外公在他十二歲時就死了,很多事他之前都輕描淡寫的帶過,她也沒有多問,因為不想知道太多,因為害怕知道太多。
「你怎麼會……你為什麼會用槍?」她知道這里不像美國,槍枝是有管制的,一般人沒什麼接觸的機會。
「我爸死後,我需要賺錢還債,所以半工半讀去念夜校,因緣際會遇見了武哥,他曾和我外公練過幾個月的八極拳,知道我從小習武,反射神經好,膽子也夠大,對當調查員也有些天分,就找我到紅眼工作,這里的人訓練我,教我怎麼用槍,還有其他工作上的技能。」
「你為什麼離開?」她再問。
想也沒想,他開口就吐出慣性的借口。
他想也沒想就說︰「邦叔生病了,請我去他公司幫忙,我去了之後,發現塔吊的工作也不錯,就一直做到現在。」
門里的女人,安靜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句。
「這兩種工作,好像差很多。」
該死,他做錯了。
她的語氣,乍听之下沒有什麼改變,可是,這一秒,他知道她曉得他在說謊。
這女人說她不了解他,可他清楚,她其實比誰都還熟悉他,就像他熟悉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即便看不見她,他也可以輕易從她的聲音中,分辨她的情緒,他知道她也可以。
他知道,若他還想留住她,他必須說實話。
「你說的沒錯,是差很多。抱歉,我只是已經習慣這樣說。」他吞咽著口水,握緊了拳頭,張嘴道︰「事實上,我離開,是因為我搞砸了一件案子。」
他頓了一下,深吸口氣,才張開眼,看著天花板,下顎緊繃的道︰「當時委托人的女兒被歹徒綁架,我很快找到了她被綁架的廢棄公寓,發現那女兒和綁匪根本是同一掛的,那家伙朝我開槍,我開槍回擊射傷了那名綁匪,那女人沖上來,哭著求我放過她男友,我一時心軟,掏出手機要叫救護車,她男友抓了藏在腳踝的另一把槍,瞬間就對我開了三槍。」
她聞言心口一抽,啞聲道︰「我沒看到你身上有彈痕。」
「我穿了防彈衣。」他自嘲的扯了下嘴角︰「子彈全被擋下來了,但因為沖擊力,我失去平衡,從四樓摔了下來,人沒死,但腿斷了。摔下樓之前,我朝那歹徒開了槍,那家伙卻把女友抓到身前替他擋槍。事後,委托人反過來控告我謀殺,法官判定我是自衛,但我還是離開了紅眼。」
「為什麼?那並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深深的,他再吸一口氣,舌忝著干澀的唇,啞聲說︰「但從那次之後,我每次拿槍,手就會……」
他低頭看著自己攤開來的手掌,然後再次將其緊握成拳,坦承道。
「我的手會抖,我總能看見那個女人的臉。」
她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曾經有段日子,她也總是一直看見,第一個被她殺掉的獵人的臉,即便她曾親眼看見那獵人殘殺無數條人命,那也沒有讓她感覺好過一些。
可後來,為了生存,她被逼得習慣了殺戮,甚至早已不再試圖去算她究竟奪走了多少條人命。
而這,或許是他和她最大的不同。
棒著門板,她輕撫著那個在門後的男人,瘠啞再問︰「你方才開槍,手並沒有抖,你克服它了嗎?」
「那是因為沒有對著人。」他苦笑,老實回答,沒有半點隱瞞。
那麼的不同。
她苦澀的想著,喉頭微哽。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在自己變得如此污穢不堪之前,就遇見他。
「十六歲。」她閉著眼,啞聲開口。
不在乎的事,他不會藏,就是因為在乎,他才會從來不曾提過他在紅眼工作的事。他不想讓人知道他的弱點,所以才說謊。可他和她說了,說了從來不曾和人說過的事。
這男人把自己攤開來給她看,給葉懷安看。
她知道,若想要他放棄,她必須讓他知道,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得把這層偽裝撕掉、掀開,讓他看見,真的看清,她的模樣。
胸中的心,隱隱作痛,讓淚無聲滑落。
她不想這麼做,一直不想,所以才逃避著,不肯說清楚、講明白,因為即便發生了這麼多事,她卻還是自私的想他在心中,記得一些葉懷安的好。
記得一些……她的好……
可他需要知道,有權利知道,關于她的真相。
她深吸口氣,壓下苦,咽下痛,強迫自己張嘴,開口說。
「我……第一次殺人,是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