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家大宅「若谷軒」內。
夜色略沉,游石珍在外間沖淋過,換上干淨衣褲,踏步無聲地回到寢房。
服侍的婢子已遣走,內房寬榻上安躺著一道修長縴細的身影。
他毫無顧忌地步去,月兌鞋上榻,躺在外側,將面朝內壁而睡的人輕輕環住。他听到一聲輕幽嘆息,淡淡似笑——
「昨兒過夜,睡的是禾良安排的客廂,不在你的『若谷軒』,今晚卻在這兒睡下,還同榻,這樣可好?」
男人重重哼了聲當作回答。
穆容華五官微糾結,徐慢又道——
「結果還是沒能回『廣豐號』轉轉,連家宅都還沒踏進一步,韓姑和寶綿丫頭肯定急了,說不準明兒個就上游家尋人。」
「有穆行謹等人當了前車之監,來尋你的可要留神了。」他語氣繃繃的。
一察覺她肚里可能有女圭女圭,他即刻抱起一臉慘白的她奔回自己的院落。
過府為她診脈的大夫在永寧名氣甚響,竟是游家大爺讓人快馬加鞭請來的。
至于不請自來的穆十一,以及硬要當隨從的倫大公子,最後仍是溫柔厚道的游家主母出面,讓兩位爺和同樣遭了殃的小廝在府里作過清洗、換上干淨衣物,才送走這些不速之客。
老大夫仔細號了脈,確實是喜脈,且已有兩個月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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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暗再嘆一口氣,穆容華干脆翻過身面對他。
兩張臉相望,幽謐中,兩人眼楮皆閃亮如星。
「哥哥還要氣很久嗎?」她模模他略轉好的傷臉,語調略跳,又想耍流氓似。
拿「哥哥」討好他呢!
游石珍臉上有些繃不住,一把抓住她的手輕啃。
「哥哥沒生氣,是悶。」即便動怒,氣的也是自己。
她為他意氣用事,與兄長斗酒作賭,他未能阻止到底,錯本在他。
穆容華先是一怔,但似乎一下子已明白他話中之意。
被抓在他掌心里的指動了動,去撫他因挨揍而留傷的嘴角。
「我以後會乖,不再隨便與誰斗氣。而且老大夫也說了,孩子挺好的,沒事,我自己會小心留意的……游石珍,以前不識得你,覺得自個兒以男身面世,一輩子就這樣過了,但我遇見你了,還破了你的童子功底呢,世上之人何其多,偏偏就是我跟你,真好,我好開心,說不出的歡喜心悅,而將來還有孩子啊……我想都不敢想的事物,如今皆在手中捧著……所以珍二爺,穆容華一生護著你,不教誰欺負你,也要護著咱們的孩子,你們會是我命中最最重要的人。」略頓,清俊面龐輪廓柔和,她嗓音幽然若夢——
「所以啊,哥哥能否笑一個給妹子看?」
游石珍沒笑,卻是長長、長長一嘆,寬額與她的額相抵。
「穆大少,哥哥我這輩子就打那麼一個姑娘,我那十幾、二十個娃兒還等著從你肚子里爬出來,你是我心愛的女子,想來就你這麼一個了,你和孩子在我命中,比我自己更緊要百倍、千倍、萬倍,你可明白?」
她淚水靜淌,鼻音略重道︰「哪來的十幾、二十個娃兒?又不是母豬,一胎能下好幾只。」
他收攏手臂將她摟緊,語氣軟了些,隱約含笑。「好吧,那二一添作五,就五只吧,哥哥我養了那麼多馬,娃兒一人騎一匹,跟他們的曜兒哥哥一塊兒玩去。」
她禁不住笑出聲,臉上又是淚又是笑,真忙,而心軟到發痛。
「五只……嗯……唔……就試試吧。」也許真能大大地開枝散葉,真能兒孫滿堂。
她穆容華與珍二爺,也許能有這樣的福分。她滿心期待。
「所以哥哥願笑了嗎?笑一個給妹子瞧瞧?」
面上仍濕濕潤潤,令她調笑模樣顯得格外小女兒家,眸心清亮漾情。
這一晚,心愛的男人拭淨她的淚,終于對她展顏。
她見過他各式各樣的笑,豪邁不羈的、瀟灑落拓的,有時笑得惡華,有時彌漫奸險,發火時的冷笑凍人心寒,嘲弄時則皮笑肉不笑,他也能笑得溫暖如陽,笑中帶撫慰,笑得清朗淘氣,令人又愛又惱……
但這一晚的這一抹笑,他為她綻開心花,那是她見過最好看的笑,直到許多年以後,那抹笑在她腦海中仍如水般澄澈、山般蔥蘢。
這一夜,她心懷虔誠,好努力地將淚挽留在眸底,她笑著深深吻了他。
同樣的這一晚,游家大宅「淵霞院」內。
小小爺白天丟出的地鼠炮,追查下終于得知來源,是之前小小爺回「春粟米鋪」探望姥爺顧大爹,爺爺疼孫那是天經地義,小小爺吵著要玩鞭炮,顧大爹偷偷買了給他玩,以為當下全玩光了,卻不知奸險為懷的小小爺暗杠一顆。
唔……也許小小爺一開始就想著要炸大糞,才會慫恿寵他寵翻天的姥爺買鞭炮。小小爺城府比海深,沒誰料得到啊。
然,不管事情起因如何,今兒個小小爺鬧得馬廄一團亂,秀爺沒教訓兒子,卻是香香娘端起嚴母姿態,好生罰了小小爺一通,即便孩子哭哭啼啼裝無辜、扮可憐,一向心軟的禾良竟都撐住了。
孩子終于哭累累睡著,禾良這才仔細替他擦臉、洗淨手腳。
幫孩子壓密被角後,她親親那嘟嘟的胖頰和紅潤小嘴,起身囑咐了留守的婢子幾句,才離開小小爺的房回到院中主屋。
一向的嚴父慈母這一次之所以變了調,是因為秀大爺從午後馬廄大亂到現下,一直處在層層迷惑和重重懊悔中,臨近崩潰之界,無法顧及其他。
「你說我怎麼就心慈手軟了?這對嗎?對嗎?我誰啊?江北永寧最威的冷面王,沒心沒肺沒天良、我行我素我最威的游家大爺不是嗎?你說我怎麼就心慈手軟了?!這究竟什麼世道啊?!」
禾良一進到內寢,就見丈夫兩手負于身後,在榻前不算寬敞的地兒來來回回踱方步,邊走邊碎念,且看那模樣已碎念許久。
忽地,丈夫一雙漂亮杏目掃過來,她端端地佇立原地,他卻怔了怔,俊美無儔的面上出現旁徨神色,似夾雜了些可憐兮兮的氣味,仿佛他遭誰欺負了,她卻遲遲沒來安慰他,所以好可憐。
禾良輕輕吁出口氣,逕自轉進偏間小室,在那兒弄了盆熱水端出。
游岩秀這時已乖乖坐上榻,腳上的靴襪全都除下,等著妻子幫他洗腳。
他喜歡妻子疼他,喜歡她柔軟的手搓他腳趾頭的感覺,喜愛她的一切一切。洗完腳,他溫馴躺落,沒多久妻子亦撩開垂幔躺了進來,與他這樣親近。
他深深呼吸吐納,雖知禾良可能還因為昨兒個斗酒之事氣未消,也可能因為得知穆大少有身孕,對他怒上加怒,他還是探手將她摟近。
出手時很小心翼翼,卻驚喜她並未抵拒,于是他惡向膽邊生,一把抱了個緊。
「秀爺?」
「禾良,你不要不理我。」
「我沒有不理秀爺啊。」
「我讓小範快馬加鞭把老大夫從『杏朝堂』搶來,給了很多很多診金,我替穆大少請最好的大夫,我要她肚里的孩子好好的,我是真心的,我斗酒是跟穆大少斗,不是跟她肚里娃兒斗,你不要不理我,也別再生我的氣啊!」越說越急。
丈夫面冷心善,她一直知道,更曉得他其實很喜愛女圭女圭,總愛私下跟女圭女圭們稱兄道弟,當年頭一回見到他時,她便瞧過他童心未泯的赤誠模樣。
「我沒生氣,已經不惱了。」她手勁略重地箍住他腰身,溫熱身子假進他懷里。
「秀爺心慈手軟,那當真好,再好沒有了。我明白這對秀爺來說有多不容易,你願意待穆大哥好,看重她肚子里的娃兒,秀爺不知我有多歡喜,我想……老太爺在天之靈,也肯定是很歡喜很歡喜的。」
提到已仙逝的祖父,游岩秀左胸繃了繃,隨即有股暖流匯入。
游家老太爺,那是成就他這一生、影響他游岩秀這一輩子最多的人,老太爺一輩子所盼,就是希望人丁單薄的游家能開枝散葉,多子多孫。
他將臉埋進妻子豐柔秀發中,吸食那清清香氣,悶啞嗓聲泄出——
「好吧,看在老太爺和娃兒分上,心慈手軟就……就心慈手軟。」
說完,他像似頗難為情,俊臉貼著她一直蹭,他們父子都是一個樣兒,愛這麼贈著她撒嬌,任她意志再堅強,最終都要化作繞指柔。
她靜謐笑著,一手在他背上來回輕撫。
他該是緊繃了一整日,此時擁妻在懷,心這樣貼近,不由得松懈下來。
不出半刻,大老爺在妻子輕拍輕撫下意志朦朧了,斂下柳眉掩著扇睫,唇齒軟儒。
「禾良……一輩子顧著我啊,要顧來顧去,我也顧著你……顧一輩子……」
「好。」她揉揉傻氣大爺的耳朵。
「你要疼我,我喜歡你疼我……」
「好。」
妻子軟軟卻堅定的應承蕩進秀大爺夢中,他美唇綻笑,睡著了仍笑。
「禾良,我們再生個娃兒,生個女女圭女圭……像你一樣的女娃兒……唔……」後頭不知又黏嚅什麼,已听不清。
禾良瞅著丈夫孩子氣的睡相,沉靜的笑弧悄悄擴大。
她想,等明兒個再告訴丈夫吧。
老大夫今兒個也幫她號脈,因她自覺身子似有變化,近來也嗜睡些,有過頭一胎經歷,對這種事情自然敏銳。
是喜脈呢。
所以她肚子里又添女圭女圭了。
盡避生男生女不能強求,不管孩子是男是女她都會疼入心,但若能選,她希望這一胎真是個女娃兒。
有子有女,成就一個「好」字。
她想,丈夫也會很歡喜才是。
更親密地偎進男人懷里,她一動,男人跟著動,一雙健臂下意識將她擁緊,唇抵在她額上。
她累了,想睡了,螓首微挪,挪到一個最舒適的位置,與丈夫交頸而眠。
爾後睡沉,在夢河里浸潤,她面上仍淡淡有笑……
全書完
編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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