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妳听說了沒有？」
掀開不銹鋼杯蓋，吹開熱呼呼的白霧，蔡維芳慵懶地回過頭，瞄了一眼身後認真工作的女人，續道︰「公司這次好像真的打算裁員了。」
「不可能的啦。」
于筱淨冷笑一聲，目光仍然緊盯屏幕，十指不停地在鍵盤上敲打，「這種消息就跟月經文一樣，每個月都會有不同的版本傳出來，還是听听就算了。」
面對她的樂觀，蔡維芳忍不住想要嘲笑她的天真，眉一挑，問道︰「妳知道公司去年虧了多少錢嗎？」
「我當然知道去年公司沒有賺，但是……」說到這里，于筱淨終于停下手邊的工作，嘆了口氣。
她所在的數字亞細亞科技是一家已上櫃的游戲開發公司，不論是公司規模還是各方面的技術，都稱得上是國內首屈一指、無人能及。
這家公司確實風光過好一陣子。
只不過風水輪流轉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如今，全球的單機與在線游戲市場同步萎縮，雖然手機與平板游戲興起，但APP游戲的營收就是一團謎，沒有人搞得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為了跟上潮流，公司投入了大量的人力與成本制作APP游戲，收益卻呈現極大的反差；坦白說，如果真要裁減人力，于筱淨其實也不會太意外，只是—
若是打算縮減人力，公司還會從別的地方挖角高階人員嗎？
思緒至此，她猶豫了一會兒，小聲道︰「那個，其實我今天早上在電梯遇到一個人……很像是新來的高階主管。」
一听，蔡維芳愣了下，直覺反問︰「真的？妳怎麼知道那是高層主管？」
「拜托，」于筱淨翻了個白眼，「我們公司除了高層和業務之外，還有誰會穿西裝來上班？」
「原來如此……」
「而且他還直沖魔王塔。」她不忘補述。
「真的假的」蔡維芳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她模了模下巴，一副認真推理的模樣，「依我看，公司該不會打算來個大換血吧？就像半年前的京峻科技一樣，把資深的人員全都換掉，然後直接空降……」
「噓！」于筱淨突然摀住對方的嘴，因為她注意到隔壁部門的主管進辦公室了。
她使了個眼色，細聲說道︰「這種事情不要講那麼大聲，無憑無據的……等一下被其他部門的主管听到，妳就等著被冠上制造內部恐慌的罪名。」
听了她的說法，蔡維芳瞇起眼，不屑開口，「我這是有根據的好不好！」她扳開了于筱淨的手，壓低嗓子，「剛才听吳大姊她們的部門在聊，听說上一季代理收入的總營收才九百多萬，一整季耶！連成本都沒賺回來，妳覺得能不裁員嗎？」
「話不能這樣講，哪家公司沒有虧損的時候，怎麼可能虧損這麼一、兩年公司就打算裁人？」
于筱淨還是抱持著樂觀態度，「安啦安啦，公司賺錢賺了二十年，不會因為虧損兩年就開始裁人的，相信我。」
「哈、哈、哈。」蔡維芳假笑了三聲，「妳也太可愛了吧，這年頭股東一季沒賺頭就哭爹喊娘的，哪能讓公司一整年賠錢吶？」
語畢，她總算轉回頭，挪動鼠標點開數據匣準備工作，嘴上卻忍不住繼續碎念。
「哎呀，其實就算要裁員，妳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吧？反正妳這麼認真，每個月的全勤獎金都拿到手，還三天兩頭自動留下來加班，外加每天提早一個半小時打卡上班。我看老板愛死妳了，哪舍得裁妳呀。」
听見這話，于筱淨干笑了兩聲，她還真听不出來這是在夸獎她還是挖苦她。
突然，她無端想起了那個在電梯里巧遇的男人。
他真的是空降主管嗎？不知道他是哪個單位的？瞧他的穿著與氣質，應該不太可能會是技術研發單位的人……那麼，是營運或行政部門嘍？
這時，一抹頹喪的身影幽幽地晃了進來。
「……你干麼這副德行？」蔡維芳一臉嫌惡地看著對方。
那是廖家賢，他一副宿醉而且吐了一整晚的樣子，可大家都知道不可能—因為他不煙不酒，是個乖到不行的宅男。
他軟趴趴地癱倒在座位上，無精打采地按下主機的電源。
「我早上听說了。」他抬起頭來，用一種沒有任何抑揚頓挫的音調說道︰「公司下個月要裁員，對不對？」
他滿臉絕望，一副就要哭出來似的。
蔡維芳看著他的樣子忍不住擰起眉頭，甚至連胃都擰緊了，「然後呢？又不一定會裁你，你緊張什麼呀？」
「維芳姊，妳不懂啦！我才來六個月，什麼貢獻都沒有，公司當然先裁我啊……」彷佛說到了傷心之處，廖家賢無力地伏趴在辦公桌上，「怎麼辦，我吃不下早餐了……好不容易才找到這份工作，怎麼辦？才做了六個月……」
「吼！你這種便宜好用的年輕才會被留下，少在那里裝可憐！」
怕嬉鬧的聲音引來別人的側目，于筱淨忍不住出聲制止，「好了啦，你們兩個別鬧了，這麼嚴肅的話題不要拿來開玩笑，小心等等被其他部門的人說嘴。」
「我又不是開玩笑……」廖家賢扭著手指，囁嚅道︰「我是真的很擔心……而且是維芳姊的嗓門太大，不能怪我。」
「還敢說！」蔡維芳抬起手肘，一副要給他個肘擊的模樣。
于筱淨搖搖頭，放棄阻止他們倆，重新專注在工作上。
晚上八點二十分，五樓辦公室的小棒間里就剩下于筱淨一人獨自挑燈夜戰。
她揉揉眼楮，挑選了幾張游戲畫面，插入文件，繼續逐行校對。如此機械性的流程不斷反復，直到眼楮痛到幾乎要滴出眼淚，她才終于甘願閉上眼楮、休息個幾秒。
「還沒下班？」
身後突然冒出的男人嗓音，把她嚇了一跳。
她差點兒從椅子上摔了下來，穩住身體後連忙回頭一看……是早上在電梯里踫上的那個男人。
「啊……」她張著嘴，傻住了。
那副呆樣逗得對方笑了出聲。
「嘴巴張那麼大，都不用顧慮形象嗎？」
他瞥了眼桌上的名牌，原來她名字的正確寫法是「筱淨」，而不是他以為的「小靜」。
于筱淨趕緊闔上嘴巴，支吾道︰「你、你怎麼會……突然跑到這里來？」
「熟悉環境。」男人答得一副理所當然。
「所以……你真的是新來的主管？」
看他聳聳肩，雙眉一挑，像是已經給了回答。
嘖嘖，她就知道自己的直覺準沒錯。
「請問怎麼稱呼您？」她小心翼翼的問。
「我姓呂，鵬圖的鵬，希望的望，呂鵬望。叫我鵬望就好。」
直呼名字？
「這樣不太好吧？」她有些遲疑。
打從她來公司兩年，至今從未直呼過上司的名字，總是以「常董」、「許總」、「陳部長」、「王總監」這樣子來稱呼對方……
他不懂她的顧慮，不解的反問︰「哪里不好？」
「畢竟再怎麼樣你還是我的上司，直呼名字好像……不太妥當。」
然後他笑了。
「嚴格來說，我不是妳的上司。」說到這兒，他抽出插在西裝胸前口袋里的筆，敲了敲顯示著Word畫面的屏幕，「然後，這不是妳的工作吧。」
一听，于筱淨愣住了。
「為什麼每周更新的官網文件，是由妳來負責，甚至因此加班？」
聞言，她吃驚不已，沒想到一個今天才來的主管，對于工作權責的分配居然已經了解透澈？
見她愣愣地杵在那兒，呂鵬望又道︰「照著公司的組織架構來看，官網更新的文件應該是由社群活動部門來做不是嗎？社群部門的人呢？為什麼全都下班了？」
「呃……」他的追問讓她不知所措，她必須趕快替他們掰個理由才行，「這、這是因為我之前答應過要幫他們做的……是我自己擅自接下這些工作的，是想磨練磨練自己……」
「磨練？」
呂鵬望笑了笑，那微笑卻令她寒毛直豎。
「這還真有趣。我看過妳的工作日志，這份工作妳一星期要做一次，一年多來妳總共做了五十二次，到現在妳還需要這樣子的磨練嗎？」
「唔、我……」
天哪！她突然好想逃出去，她招誰惹誰了，她只不過是留下來加班，想把事情好好做完而已，這不是該被嘉獎的事情嗎？為什麼搞得她這個賣命的人很不應該一樣？
她沉浸自己的思緒中，直到呂鵬望的聲音再度傳來—
「吃過了沒？」
「蛤？」
她一頓，將頭抬了起來，不懂發生了什麼事，她錯過什麼了嗎？
「妳吃過晚餐了嗎？」
她搖搖頭。
「那走吧。」
她眨眨眼，愣住，「什、什麼？走去哪？」
「附近有一家簡餐還不錯吃，妳跟我一起去。」
「可是我的文檔還沒弄好……」
「不必弄了，反正那不是妳該負責的工作。」扔下這句後，他瀟灑轉身往門口走去。
「等、等一下，那我明天要怎麼跟他們交代？」
如果明天早上沒把文件交過去，社群部門的那些人肯定又要抱怨連天，她總不能說「有個姓呂的人叫我不要做」吧？
她望著呂鵬望的背影，只見他突然停下腳步，卻遲遲沒有轉過身來。
靜了幾秒，他的嗓音再度傳入耳中，語氣里沒什麼特別的情緒，「妳可以明明白白告訴他們，這不是妳的職責，請他們自己完成，就算要加班到天亮也不關妳的事。」
「可是……」這麼狠的話她哪說得出口。
不過，他沒讓她把話說完，便再度邁步走向電梯廳。
「走吧，我在一樓等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