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華將聶湘拉到屋後大樹下的一角。
日落後的小屋僅有廳堂點了蠟燭,微弱的燭光穿過窗戶,頂多讓人走路不絆倒而已。
在昏暗中,他直盯著唯一看得清楚的眸,許久不說話。
聶湘被拉了來,對方卻遲遲不開口,她等得焦躁了。
「做、做啥把我拉來這?」冰冷的手忽然貼上她的頰,將她嚇了一跳。
「我不會放棄你的。」他突道。
在黑暗中,他更能留心注意聶湘的氣味變化,他在她身上察覺到了悲傷、忍耐與委屈。
他不明白她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她是否受了什麼委屈,畢竟他沒有讀心術,她若不開口,他也不曉得真實狀況,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她曉得他的堅定,不管過去曾經發生過什麼,那都是過去式了,他看的是現在與未來。
他發現什麼了?他又怎麼會發現的?
聶湘倏忽想起他可以從一個人身上的氣味察覺出對方的情緒變化,就連說謊都聞得出來。
難怪他一直不講話,必定是在觀察她吧。
這樣的異能,她在他面前不就根本毫無隱藏,只能乖乖坦白說實話嗎?
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將身上的味道掩去的?
多吃青蔥大蒜行不行呀?
「什麼?你在說什麼?」她裝出一臉無知。
若說她還有猶豫,也會因為那句「不會放棄」而篤定了。
天曉得她多想哭泣,多想直接投進他的懷里,告訴他——好,我們一起努力。
那只是白日夢。
她連殷家大門都踏不進去,殷夫人絕不可能接受她,就算當個卑微的侍妾都不可能,想當通房丫頭人家還會懷疑她是有企圖而來。
她是連在他身邊都不被允許的,更別妄想成為他的妻妾了。
他不明白當年差點造成的憾事有多嚴重。
幸虧他還好好活著,要不在這之後一直無法受孕的殷夫人必定要恨死她跟母親了。
「別再把過去的事放在心上了。」他淡道。
他真正不懂的是明明人活得好好的,為啥這一干人都要為此糾結多年?又不是說他死了。
她拉下他的手,放開。
「殷捕快……」她毅然決然抬頭迎上他的眸,「你對奴家是存什麼樣的心思呢?二十三歲的大齡姑娘了,也不適合娶進門,擱在外頭玩玩,恐也……」
「我喜歡你。」
「有辱殷捕……」她喉頭一噎。
「我喜歡你。」他重復。
「我們……」
「我喜歡你。」
「等……」她被他直勾勾、毫不妥協的「告白」給亂了心。
「別說要放棄!」他一把將人摟進懷里。「我去找媒婆挑個好日子,來提親吧。」怎麼會突然就跳到這段落上啦。
「不成的,」她急慌慌的搖頭,「你不能提親,你娘不可能允的。」
「她就我一個兒子,我說啥她都要允的。」
「不成!」殷夫人不可能答應的,就算他是她兒子。
自古以來,子女婚姻都捏在父母手中,若父母不肯答應,就無法成事。
「成!」他堅定無比的眸閃著光,夜晚看來更是寒氣森森,「你甭胡思亂想,天塌下來有我頂著,我會守著你、護著你,任誰都不能欺負你!」她傻眼望著小她五歲的殷華,臉龐還有少年稚氣,可肩膀卻是個男人的。
「殷……」酸楚沒了她的眸,清淚滑下女敕頰。「何必這麼辛苦?」
「辛苦?」他不以為然。「我不覺得。」
「外頭有這麼多配得上你的漂亮姑娘,不會遭受你父母反對,不會給你帶來多余的麻煩,而且又年輕……」薄唇吞噬接下來所有令他听了心煩的自暴自棄話語。
「你啥都別說,」他放開她時道,「是我鐵了心要賴上你。」
「你……」怎會是他賴上她?說反了吧?
「咱們上街用飯,到時你睜大眼看看吧。」
「啥?」殷華廢話不多說,入屋宣布了到武陽街飯館用飯的決定,兩名孩子開心的舉臂歡呼。
「可是我娘……」晚上她是不放心放娘親一個人在家的。
「先請鄰居幫忙照顧。」他也不等她答應與否,就到鄰居許嬸家敲了門。
他話才說一半呢,許嬸已經抖著身答應了,壓根兒未想到,為啥殷華會帶聶家人出去吃飯。
上了街時,殷華對他們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不準走在他身邊,至少要離他五步遠。
無人明白他這命令的背後意義,聶芃想要抗議,但被聶湘阻止了。
殷華走在前頭,負手于後,路上的行人瞧見他,自動開道。
祈本縣的人們,鮮少在這個時間看到殷華本人,照他的規矩來說,這時他應該已經就寢了。
晚上的街道雖然燈火通明,但總是不敵白日太陽的威力,暈黃的光線照映在殷華那張蒼白帶青的臉色上,真會讓人想回家去翻翻歷書,瞧瞧是不是孟秋鬼節到了,百鬼夜行。
風吹過他身邊,感覺特別陰冷啊。
無須任何人指揮,大伙自動清空他周圍,熱鬧繁華的武陽街,硬生生就開了條道,只有殷華一個人獨行。
一旁的百姓別說姑娘了,就連男人都沒膽子直視。
「走在叔叔後方,好寬敞啊。」口無遮攔的聶凡喜孜孜道,「不會有人來跟咱們擠。」
「噓。」聶湘食指就唇,要他噤聲。
聶湘聰明,她很快的就了解殷華此行的意圖——別說外頭大把漂亮姑娘了,敢正眼瞧上他一眼的,恐是提著燈籠也找不著一個。
欸,他是不曉得這樣會使她更內疚更心疼嗎?
她就是覺得這一切是她跟母親造成的,如果不是當年那一摔,他俊逸秀美的外表,出色的辦案功力,早就迷死一堆待嫁閨女,怎可能人人避他如蛇蠍?
殷華隨意找了間飯館坐下,小二過來點餐時,手緊緊抓著頸上的布巾,要不然可能牙齒上下喀噠聲,全飯館的人都要听見了。
「叔叔,」聶凡直接選了他右邊的板凳坐著,完全不需要招呼。「為啥你每次吃飯都要坐外頭?里頭不舒適嗎?」
「我還不想害飯館沒生意。」況且他也討厭人多的吵雜處。
殷華回得冷冷淡淡的,不知情的人大概會以為他心中正不爽,魂兒都要嚇飛了。
他若是入內用膳,周圍四張桌子絕對無人,就算原本有人,也會突然吃飽,拔腿走人,所以他一向坐在外頭。
他抬首,瞧見坐在對面的女人一臉扭捏,好似連手都不知放哪。
她的眸不斷的東瞧西望,似是在確定無人認出她來。
「不會有人多注意你兩眼的。」殷華似笑非笑道,「人們頂多覺得你真是膽大,敢與我同桌共食,但要仔細打量到認出你來,時間可能還不夠長。」尋常人通常都是目光掃過,就快步走開了。
他曉得坊間有個說法,說是多看殷華兩眼,可能就要沾染穢氣了,要不歸西,也會生場大病。
加上他常將人送入大牢,所以人們相信,若與殷華四目相對,絕無好事。
他就像個羅剎,是人是鬼見了都害怕。
聶湘的確是怕有人認出她來,去跟殷夫人打小報告,但她同時亦心境復雜的希望有位閨女能夠多看殷華兩眼,讓她能理直氣壯告訴他——不是每個人都懼怕你的。
可見不著半個。
她難過得都要滴下淚來了。
明明是……明明是這麼好的一個人……冰涼的手握住她時,她這才赫然發現原本坐在她對面的殷華不知何時跟聶凡換了位子,而那兩個小兔崽子,有了飯菜就忘了姑姑了,正埋首狼吞虎咽著呢。
「我不在意。」
「怎可能?」她才不相信。
「我喜歡清靜。」他道,「我喜歡獨來獨往,討厭人多的地方。」
「但是……」他坐直身,「我只要喜歡的人靠近我就好。」她咬緊下唇,淚眼瞅著他。
他徐徐揚起笑,剎那間,他臉上的青白死氣消失了,臉色溫潤了起來,她不由得看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