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北關太陽熱得嚇人,若是正午時分往那大太陽底下一站,怕是不用半炷香的時間就會曬傷。
苗初蕊是南方人,本就不適應北方夏天過熱、冬天過冷的天氣,今年不知為何又比往常更熱了些,直把她曬得頭昏腦脹,連著好幾天都吃不下飯。
「少女乃女乃,您怎麼又沒吃東西了?」平日照料苗初蕊的小婢女茜兒看見桌上完整的飯菜,忍不住抱怨道。
「有啊!我吃了。」苗初蕊趴在涼椅上,有氣無力地道。
「哪有啊?明明就沒動過。」茜兒嗔道。
這幾天天氣熱,大廚做的都是一些冷菜與涼拌菜,可那餐盤上的三菜一湯,卻是連動都沒動過。
「我吃了西瓜。」苗初蕊指了指旁邊放水果的小碟。
北關雖然天氣炎熱,但夏日卻盛產各式瓜果,只要將西瓜放入暗井一個晚上再撈起來,便是夏日最好的消暑良品。
「哪有人吃西瓜就能活的?那怎麼能做數呢!」茜兒說著,揣了食盤到涼椅旁的小幾一放,「多少吃兩口吧!您已經整整三天沒好好吃頓飯了。」
苗初蕊的身材本就嬌小,這幾日食不下咽又瘦了不少,茜兒看著苗初蕊那張益發小巧的臉蛋,不禁有些擔憂。
「哎!茜兒,妳饒了我吧!我當真吃不下啊!」
「不行!今天您最少要吃完一碟菜。」茜兒道。
茜兒今年才十三歲,就已經比苗初蕊還要高上一些了,再加上苗初蕊平日對待她如同親妹妹般極為寵愛,導致茜兒對她一點也不怕,總是有什麼說什麼,不知情的人看到她們這般,還以為是姊姊在訓妹妹了呢!
兩人討價還價了一番,最後才讓苗初蕊以半碟青菜、一盅湯成交。
下午時天氣涼了些,苗初蕊的精神也好了點,她翻出針線想把給駱書丹縫的新鞋做完,可才縫沒幾針,就突然感到一陣惡心,只覺想吐。她沖到外邊花園,吐得天昏地暗,沒幾下就把中午吃的東西全吐了個精光。
拿了些水漱洗過後,苗初蕊模模難受的胃,心想著,莫不是吃壞肚子了?卻又突然想到,她……月事多久沒來了?
苗初蕊心下一凜,暗暗數了數日子,發覺自己的月事真的遲了。當下來不及細想,便一個人上街來到鎮上的醫館。
她羞紅著臉說完後,大夫替她把了把脈,笑著道︰「恭喜夫人,妳有身孕了。」
「真……真的嗎?」苗初蕊喜出望外地道。
「是真的。」大夫微笑著恭喜她,又道︰「現在才懷上沒多久,不過一切都很正常,不用擔心。只是妳實在太瘦了點,我給妳開點開胃的藥吧!」
「是,謝謝大夫。」苗初蕊羞澀地道,已經迫不及待地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駱書丹與駱夫人了。
苗初蕊開開心心地拿了藥回家,她沒回自己房間,直接便去找駱書丹。
到了駱書丹所住的院落,佣人告知,「少爺正與客人在書房開會,要不等會開完了,小的再去請少女乃女乃過來?」
知道自己此刻若是離開了,駱書丹肯定不會讓人通知她,她搖搖頭,「不了,我在這兒等他。」
駱書丹不知是在與誰開會,竟是連開了一個多時辰還沒開完。苗初蕊守在門口,就連晚飯時間到了,也不肯先離去。
因為苗初蕊迫不及待地想要把這個消息告訴駱書丹,竟也不覺得這樣枯等有什麼難受。
就這樣兩個時辰過了,三個時辰過了……
駱書丹的書房終于打開了,魚貫走出幾個男人,而為首的兩個男人之一正是駱書丹。
「以後一切還多請駱兄提攜。」曹宗翰邊走邊道。
「曹兄此言差矣,應是小弟要請曹兄多多提攜才是。」駱書丹雙手一拱地道,接著轉頭見到苗初蕊時,卻立即變了臉色。
以往苗初蕊知道駱書丹不喜歡她,因此她也甚少主動來他所住的院落,更不用說是來書房,因此駱書丹見她出現在此,也是錯愕了一下。
原本苗初蕊性情內向,見到外人,絕不會主動上前打擾,但今天她實在是太高興了,也顧不上別的,便主動上前喊道︰「相公……」
「住口!」駱書丹一眼狠狠瞪過來,臉上彷佛寫著「妳不是我的妻,別喊我相公」一般。
苗初蕊被他瞪得渾身一顫,原本因為想告訴他自己懷孕一事而開心的小臉,一下子全垮了下來。
駱書丹本人長得高大俊美,喜好往來的友人、歌姬等等也都是外表出眾之人,就連在身旁服侍的佣人,也盡挑些家丁、婢女中容貌出色的,像苗初蕊這樣容貌毫無半點過人之處的女人,若是被人知道他倆有關系,還不丟臉死了!駱書丹在心中不悅地想著。
駱書丹不耐煩地問道︰「妳來做什麼?」
「我……我只是要告訴你……我……」苗初蕊不敢看他的目光,低著頭,低低的聲音把話說得破破碎碎,怎麼也說不順。
駱書丹見她這副慘白著臉的小媳婦樣就討厭!
人已經長得不好看了,又不懂打扮,還連句話都說不好,真是半點也不討人喜歡。駱書丹厭惡地想著。
原本性情就不是挺好的駱書丹此時更是沒耐性了,月兌口說道︰「妳的事與我無關,以後別拿來煩我!有什麼事,妳去找我娘說去。」
說罷,他長袖一擺,便與一眾商人走了,只剩苗初蕊站在原處拚命眨著眼,不讓眼淚落下來。
苗初蕊性子溫婉,其實對于駱書丹的惡言惡語與處理他的那些女人很不擅長,雖然她老是提醒自己要有駱家女主人的樣子,不能在外人與下人面前丟臉,但實際面對起來卻總是極為難受。
駱書丹的貼身佣僕們都跟駱書丹跟得久了,性情也有幾分肖似駱書丹,在經過苗初蕊身邊時,皆對她投以輕視的目光。
眾人皆知駱家現在是駱書丹當家作主,雖然說駱書丹非常孝順將自己扶養長大的老夫人與駱夫人,對兩位夫人的話言听計從,但老夫人在兩年前便已經走了,駱夫人的身子也時好時壞,近些年幾乎是不太管事了,接下來還能不能撐個三、五、十年都很難說,故此,眾僕佣們自然也都知道自己該討好誰才對。
駱夫人還在呢!苗初蕊就已經失寵至此了,萬一哪天駱夫人突然百年了,苗初蕊的下場可想而知。
眾人走後,苗初蕊獨自撫著小骯,一行清淚沿著她慘白的小臉順流而下。
孩子,你爹說咱們不關他的事。苗初蕊傷心地想著。
晚上,整個人渾渾噩噩的苗初蕊原本已打算回籬園,走到一半才又想到,雖然駱書丹不想要這個孩子,但駱夫人肯定還是會喜歡這孩子的,因此便轉了方向,往駱夫人的住處前去。
可走到一半,又想到現下時間已晚,駱夫人應該已經睡下,便又想往回走時,就听見駱夫人的貼身侍女秀禾道︰「少女乃女乃,您怎麼在這兒?正巧,夫人有事請您過去呢!」
「夫人請我過去?」苗初蕊聞言一愣。
駱夫人這些年吃齋念佛,已經不管事了,平日作息正常,從來也沒熬夜過,怎麼到了這時還沒睡著呢?苗初蕊奇怪的想著。
「是啊!請少女乃女乃跟小的走吧!」秀禾盈盈一福道。
兩人來到了駱夫人的居處長青閣前,苗初蕊意外地听見一串笑聲。駱夫人喜靜,長年茹素念佛,因此長青閣里總是充滿檀香焚燒的香氣與駱夫人的誦經聲,像這樣爽朗的笑聲卻是極為少見的。
秀禾讓人幫忙通報之後,苗初蕊便進了長青閣。
「夫人。」苗初蕊盈盈一福道。
長青閣的大廳上,駱夫人與一名身穿大紅華服的中年大嬸坐在中間的圓桌後,桌上零零散散地放了許多軸畫。
「蕊兒,妳來得正好,過來這兒坐。」駱夫人拍拍身旁的座位。
「是。」苗初蕊應了一聲,來到圓桌旁坐下。
「蕊兒,有件事老身想想還是讓妳早些知道好。」駱夫人慈愛地看著她,「妳也曉得我年紀大了,實在等不了多少年,而妳進門幾年了,也都沒消沒息的,我實在怕等不到看孫子的臉了,所以我想……也許給丹兒納幾房妾室,一方面了我一樁心願,一方面妳的壓力也才不會那麼大。」
苗初蕊聞言,臉上的表情微微僵住。
「是啊!是啊!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的。駱家家大業大,孩子也該多幾個兄弟彼此相助才是。」見苗初蕊神色異常,拿著一大堆各家閨女圖來給駱夫人挑選的趙媒婆也在一旁幫腔道。
「妳知道的,駱家三代單傳,丹兒的父親與祖父又都走得早,所以我一直希望接下來這一代駱家能多多開枝散葉。」駱夫人又道。
說不出心中是怎樣的五味雜陳,苗初蕊強撐起一抹笑容,耳邊只听見自己的聲音道︰「應該的。」
其實苗初蕊也不是不知道駱書丹討厭她的事實,更別說是兩個月前那場近乎強迫的擁抱之後了,但是一想到與自己過一生的丈夫就要納妾……
苗初蕊心頭一陣難受,又酸又苦的說不出話來,也听不見趙媒婆在一旁贊她大方、明事理雲雲。
想來,駱書丹在知道她懷了身孕之後,應該更會覺得自己的「任務」已經結束,將來肯定是不會再踫她一下吧!苗初蕊在心里思量著。
現在既然駱夫人希望他能多多開枝散葉,孝順的他就一定會照著駱夫人的話做,而既然他已經不會再踫她了,那麼納妾就是必然要做的事。
苗初蕊心里想著,然後往桌上的畫像望過去。果然張張都是美人圖,光看著畫,就不難想象正主兒們是多麼的美麗……
苗初蕊想著,駱書丹高大俊美,與嬌小的她站在一起本就不配,再看看桌上的那些美人兒,不論哪個站在他身旁,都比她合適,當下心也涼了。
果然……山雞哪能配鳳凰!
一直以來,駱書丹對苗初蕊總是不假辭色,苗初蕊總是告訴自己,她是老夫人指給他的,她是他的妻子,可此刻她所相信的一切,卻彷佛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老夫人當年把她指給他,多半也只是想給她的後半生尋個保障,並不是真要她做他的妻吧!這些年來,她所听過的閑言碎語,一下子全往她腦子里直撲而來,瞬間將她淹沒。
原來,這些年都是她誤會了嗎……
「妳真是懂事。」沒發覺到苗初蕊的異狀,駱夫人只慈愛地撫撫苗初蕊耳旁的發絲,「我也不懂為何丹兒就是不懂妳的好,但是妳放心,我一定會叫他好好待妳,就是將來我不在了,也不能有半點虧待妳。」
苗初蕊已經听不進別的話,只木然一福身,「蕊兒謝謝夫人厚待。」
幾人又說了幾句話,苗初蕊只覺腦子昏昏沉沉,也沒听仔細,便借口晚了,然後向駱夫人與趙媒婆道別。
獨自走在回籬園的路上,苗初蕊抬頭仰望滿天星空,竟覺天地茫茫,卻似無她一絲容身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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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盛輝皇朝雖然強盛,可邊關仍不時有些戰事發生。這幾年關外蠻族時常騷擾盛輝皇朝,雖然戰情不會對盛輝皇朝產生多大危害,但也搞得邊關的人個個人心不安。
這些年,駱書丹為了要讓母親有更安穩的生活,便開始準備要舉家南遷,誰知關外蠻族就突然大舉進攻了過來。
蠻族此舉令盛輝皇朝上下深感錯愕。駱書丹托人打听過,說是這場戰事必有內情,可就沒人能說個明白。
不過對他們這些平民而言,有沒有內情其實也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向來只有自家人的安危而已。
為了這場戰役,駱書丹決定提早將家族南遷兩個省,到官州去定居。因戰事來得突然,駱夫人要給駱書丹納妾的事便也暫且擱置了下來。
南遷之事著實突然,一切只能從簡。駱家家業龐大,臨時調派的車馬不足,故此便只有駱夫人與駱書丹兩人一人乘馬,一人坐轎,其余的人這一路上皆只能徒步而行。
或許是因為走得慌忙沒人注意到,但更可能是駱夫人要給駱書丹納妾一事走了風聲,眾人見苗初蕊近來愈發失勢,竟沒人給苗初蕊備轎。
苗初蕊知道駱書丹近來又忙又亂,便也不說什麼,默默收拾了一些自己貼身細軟跟在隊伍後方。
苗初蕊的身孕已滿三個月了,但可能是因她近來食欲不佳,又或者是尚是第一胎的關系,此時的月復部倒還看不出情況。只是連日的勞累,加上郁悶的心情影響,她竟是什麼東西也吃不下,沒幾天便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上個月初得知自己懷孕之時,苗初蕊沒能將話說出口。緊接著戰事爆發,人人都為了搬遷之事忙得不可開交,連茜兒都被調到了別處幫忙,苗初蕊便愈發說不出口了,是以如今竟還無人得知她懷了身孕。
苗初蕊原本走在人群之中,可每步都踩得虛虛浮啊,不知不覺便有些掉了隊,回過神來,發覺眾人都已過了吊橋,她心里一急,便跑了起來。
剛下過大雨,吊橋又濕又滑,突然一陣大風吹來,她被晃得眼花,還來不及捉橋繩穩住自己,腳下一個踏不穩,便落入了河水之中。
幾個佣人听到尖叫回頭,見狀都大吃一驚,心想,這個苗初蕊雖不受駱書丹寵愛,可冷落著是一回事,死了又是另一回事,如果她有個三長兩短的話,駱夫人絕不會不管不顧,到時候怪罪下來,還是他們這些下人倒霉多一些。
但是一想到駱書丹對苗初蕊的態度,便又不知道到底該不該舍身去救人,只想著不要到時吃力不討好就糟了。
其實除了幾個勢利眼的僕人之外,大部分的僕佣還是很喜歡苗初蕊這個夫人的,只因眾人皆知駱書丹待苗初蕊的態度冷淡,因此會怕萬一人找回來了,沒有獎賞不說還要遭罰,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幾個人互看了幾眼,一時間竟有些拿不定主意,最後還是有一人總算有良心,要同伴先去救人再說。
有人落水,這事怎麼說也不能算小,更何況今天落水的還是在駱家身份特殊的苗初蕊。
潮叔听了經過,驚得臉色一變,趕緊沖到隊伍前方找駱書丹報告。
「少爺,少爺,大事不好了!」潮叔沖到了駱書丹所乘的馬旁。
駱書丹讓其它人先走,策馬與潮叔來到一旁問道︰「怎麼了?」
潮叔將苗初蕊落水一事稟明了駱書丹,卻沒想到駱書丹竟只覺心里一陣輕松,想到一來再也不用見到苗初蕊哭哭啼啼的臉,二來是她自己落水,母親再怎麼責怪也是有限,心中竟有些快意。
可想歸這麼想,胸口卻又有些悶悶的,像是哪里出了錯……
駱書丹想了想,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想說那是因為如果他知道了這件事,卻什麼也沒做,母親肯定要怪他了,便道︰「隊伍不用停,派幾個人沿著河邊找找,找不到就算了。」
潮叔听了大驚失色,沒有想到駱書丹竟然沒有將隊伍停下,全力尋找苗初蕊,不禁問道︰「這……這樣好嗎?」
「是了,還要通知官府才行。」駱書丹想了想又道︰「那就再派個人到官府,請人幫忙協尋吧!」
潮叔听了,當下心灰意冷。
要知道落入河中,若不在第一時間搶救的話,多半都是救不回來的,更不用說報了官府後請官府協尋了,通常這種情況不是只帶回具尸體,就是連尸體也找不著,可看駱書丹一副心意已定的模樣,潮叔卻也難以再開口說什麼,只是暗中心涼。
話說人命關天,苗初蕊對駱書丹的心意,自小看著兩人長大的潮叔是再清楚不過了,苗初蕊不過是容貌不合駱書丹的意就受到如此對待,當下更是不勝欷吁。
「是,老奴這就讓人去辦。」潮叔應聲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