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知豫不得不說,她的眼光真好,這梅天驕是個干活的好苗子,看他從早到午干了多少活,他們家的水缸從來沒那麼滿過,柴垛也沒堆棧這麼充實過,甚至她只是隨口給了他繡架的長度、寬度尺寸,他便了然于胸,飯點前就已刨好木頭,下午只要組裝上去就可以了。
她不得不感嘆,把這位大將軍放在這里,也忒大材小用了……
梅天驕在外頭忙和著,她也沒閑著,拿起繃子,她手腳利落,眼明心細,刺繡只要專注其中,便心無旁騖,之前繡到一半放下的青竹很快添上幾撇色澤濃淡不同的葉片,竹子虛心有節,秀逸有神韻,長青不敗,文人雅士最是喜歡。
褪開繃子,拿出籃子里另外一塊剪好的布料拼上,縫好邊份,在內里和絲綢之間塞入從中藥行買來的闢芷,曬干的秋蘭、霍香等香草和冰片,再細細將接縫處縫了,便是一個可以拿來當荷包使,又是香囊的多種用途荷囊。
盛知豫托在手里,嘴邊噙笑,哪知道手上突然多了個茶杯,茶香撲鼻,送來茶水的手一來二去將荷包給拿走了。
「好一個雞心荷包,小姐還放了香料?」春芽個狗鼻子,一聞就聞出味道來。
「荷包下面的絡子可要看你了。」春芽是打絡子的高手,從她手里出來的花色精巧又多樣,這一項她就比不上她了。
「這有什麼難的,小姐無論是荷包還是香囊的絡子都由我包了!」想到小姐有用得著自己的地方,她可樂的。
「你瞧瞧我做的這兩用香囊,里子能裝耳挖、牙剔、小毛鑷什麼的,外面是香包,兼具美觀大方,實用性強,你覺得拿到鋪子去有人喜歡,能賣錢嗎?」她不會狂妄的以為自己有祖母傳給她的手藝和祖父平時教導的生意經,就能做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她不懂的門道太多。
「要春芽說,小姐做的任何東西都是千金無價。」
「世界上哪來千金無價的東西,任何東西都有價,就連人心也是可以買賣的。」
「哎喲,我不來啦小姐,那些個文謅謅的,春芽听不懂。」
「好啦,不扯那些,我不打算繡帕子還是扇面去賣,帕子、扇面都是夏天人們比較需要的東西,我想到時候再說,現在都快過年了,家家戶戶都得做新衣新帽,女子的腰帶、香囊,男子的隨身小物,譬如扇套、荷包、絛帶……各做一套,等做好了,再拿去縣城試水溫,看鋪子喜歡那一款、哪一樣,到時候我們可以照著客人的喜好去做,你覺得如何?」
「好是很好,不過年快近了,這麼少的時間,小姐能趕上嗎?」春芽拍手稱好,但隨即又替盛知豫擔心了起來。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就算趕不上年關,每一個對象也可以拆開來賣,雖然可能不如整套賣的價錢好,賺多賺少而已,並不吃虧。」她已經有全盤計劃。
「小姐多做幾個,我來挑打絡子的花色,肯定叫來買的客人眼楮一亮!」
「就萬事拜托我們春芽了。」
主僕倆手里忙著,嘴里說說笑笑,很快到了中午,梅天驕依言來了廚房。
「把身上的木屑拍干淨再進來吧,吃食要是沾上外面的東西,吃了拉肚子就不好了。」已經在廚房忙開來的盛知豫一看見梅天驕高大的身影,連忙喊了一聲。
據她所知,男人遠庖廚,就連石伯也不進廚房的,他居然說來就來,一點兒也不介意這地盤盡是女人天下,瞧他臉上沒半點不自在,盛知豫不由得想,他真是難得。
黃嬸和她想的一樣,目光閃了閃,卻沒開口說話。
梅天驕依照盛知豫的吩咐,將本來已經拍過的衣服上上下下又拍了一遍,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把手洗淨,接過盛知豫給他擦手的巾子,把雙手抹干,站在後門,也不知道廚房里在蒸煮些什麼,香味撲鼻,用力吸了兩下,居然激起肚子的饑餓感。
他一進到本來就不寬敞的廚房,空間更顯逼仄,在灶前切菜的黃嬸只能拿著菜板子挪到一邊去。
這時盛知豫面前放著蛋清和蛋白分開的盆子,她把蛋清那個盆子遞給梅天驕,又再遞過來一根大的木杓子,「一直打,直到起泡。」
雖然不清楚這麼做是為什麼,梅天驕不動聲色的看著她那只拿著杓子的手,她的手背很白,手指細長,這樣的小手,能拿針,也能拿杓子,在他以為非常神奇。
當他接過她遞過來的杓子和盆子時,因為拉近的距離,他的鼻尖聞到她身上馥軟香郁,帶著令人心安的溫暖味道。
他收回眼光,默默的攪拌起來,沒多久,知道她為什麼說費勁了。
這玩意,不只要打到起泡泡,加一勺糖後還要繼續打,打得濃稠了,再加一勺糖,一直打到蛋清呈女乃糊狀,女人家沒有一點腕力是辦不到的,就算辦到,也會手酸許久吧。
打完蛋清還有蛋黃,兩勺白糖,三勺面粉,六勺牛女乃,一點點鹽,攪拌好,最後蛋清、蛋黃攪拌均勻,只見盛知豫最後又拌進一大把小蔥。
全程都在無水的狀態下進行。
梅天驕雖然不說話,卻目不轉楮的看著她手上的動作,而盛知豫隱約好像听到類似肚子的鳴叫聲,她想了下,從櫥櫃里端出一盤剛做好的小餅干,這小餅干也沒講究什麼圖案,只隨意切個方塊或長條。
「這剛做好沒多久,幫我試吃一下看甜度如何吧?」她把盤子遞過去。
他拿了一塊吃進嘴里,嚼了兩下,外表瞧著沒什麼,吃著也不甜,口感卻極好,不過他也就吃了兩塊,不肯多吃。
「我聞到的不是這味兒,你那鍋子里還煮了什麼?」
盛知豫知道他指的是另外一個鍋子,便應道︰「雞燒小芋頭。」
梅天驕沒作聲了,也不知道究竟是喜歡還是不喜,不過盛知豫看得出來,這男人喜歡咸食多過甜食。
廚房能用的工具不多,那攪拌均勻的原料先用竹籠蒸到幾分熟後,再慢慢用火烤至金黃,這酥油鮑螺外脆里酥,剛烤出來,上面點點的青蔥十分可喜,散發出來陣陣香味,梅天驕怕她燙著,挺身替她拿起屜籠,把幾個屜籠都擱置好,也不怕燙,拿了一塊便往嘴里放。
果然,比上次放過一段時間後還要好吃,而且這次加了蔥,咸香咸香,風味更勝之前。
他點頭,很是滿意。
那晚,盛知豫準備給趙鞅講床前故事哄他睡覺的時候,他卻不情不願的唧唧哼哼,裝模作樣了半天,神色郁郁,眼里汪著水,「姊姊偏心,姊姊明明認識阿鞅在先,做了好吃的點心卻先給旁人。」
他是從哪里得知中午端上桌的點心先被吃了大半?
瞄了眼他圓嘟嘟、白女敕女敕的小身子。「那留給你的酥油鮑螺也全進了你的小肚子,沒有人跟你搶。」
「姊姊做好了該頭一個想到我才是。」
原來計較的是這個。
「好東西要大家一起吃不是?」
「為什麼?」他總是吃獨食,沒這困擾,問的非常純真。
「你不覺得大家一起吃一樣東西,感覺那東西就特別的香嗎?」這孩子沒人教他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道理嗎?
他考慮了下,認真的點頭。「搶雞燒小芋頭那個時候嗎?」
「嗯,雞腿都讓你吃了的吧?」
「兩只都是我包辦的。」
「你說的那個人一只都沒有喲。」
也對,不過……「姊姊要賠償我,下次不管姊姊做了什麼我都要頭一份。」
「我會看著辦。」
把小米團子哄睡之後,盛知豫用春芽燒好的熱水洗臉洗腳,上炕睡覺,門窗關得嚴嚴實實,原來有縫隙的地方,全讓梅天驕用棉條封上,屋里又暖又香,她迷迷糊糊的想著,雖然那個冰塊臉沒有對雞燒小芋頭表示出喜惡,卻足足扒了三大碗飯來配,這應該表示喜歡吧?
她想了一會兒,翻過身很快睡著了。
隔天,趙鞅的胖腰上系了一只盛知豫給他專門做的大象荷包,大象昂著長鼻,眼中靈動,繡工細致,甚得他的歡喜,一等梅天驕出現,便笑咪咪的跑到他跟前晃來晃去獻寶,整張小臉都活過來似的。
梅天驕一雙眸子卻是極為冷淡。
他看起來不像那種願意哄孩子的人,但也不驅趕他,也不知道趙鞅是怎麼跟他杠上的,也不出去玩耍了,一整天梅天驕走到哪,他就跟到哪。
一轉眼過了兩三天,那冰塊臉補著屋里的青磚,差遣趙鞅去跑腿,他居然嘿喲嘿喲的拎了兩塊磚頭給送進來。
大概有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寵物,那只肥碩三花貓架子大,除了梅天驕喚得動牠之外,向來總像女皇巡視一般,高貴的入屋來巡上一圈,轉眼又不見,盛知豫也不去理牠,倒是讓她精心喂養著的小雪球,只要她在堂屋繡那些小繡件,便會偎過來,靜靜的蜷在她腳邊上。
臘月里的事情多,這段時間,她手頭也慢慢積下幾件小繡品,她思忖,要是動作快一點,趕在年前縣城最後一次集市,也許可以拿出去換錢也說不定。
因著這念想,她越發努力,針和五彩繡線幾乎不離身,每每要忙得讓春芽還是黃嬸來提醒,才會起身走一走。
盛知豫原來對于過年是提不起什麼興致的,自己雖然名義上是被丟到別院來的棄婦,但是想起別院這些人都幫了自己不少忙,若能一起過個年也不錯。
趁著起來喝茶讓眼楮休息的時間,找了紙筆硯台,一邊倒了水磨墨,用毛筆沾了以後拿到屋外。
在冬日澄淨的日陽下,梅天驕和石伯坐在柴垛下的石階上,梅天驕穿著一襲藏青色的襖子,靜靜的坐著,雖然不言不語,七分冷,三分俊,那無意散發的高貴感覺,一瞧便不是池中之物。
可這非池中物此時卻待在她窄小的院子里給她做事,這是不是所謂龍困淺灘?
真是時也運也命也,只是她也莫名的相信,他並不是會困在淺灘太久的人。
石伯和他並肩坐著,互不打擾,只見石伯抓著煙鍋袋添煙葉,點燃以後,吧搭吧搭的抽了幾口,偶而和隔壁的年輕人搭幾句話。
她過來,也不讓兩人起身,揮揮手,一邊有點興奮的問道︰「要過年了,梅大哥、石伯想吃些什麼?」
梅天驕看她眼楮亮著,又看了看她拿紙筆的手,認真的想了想,說了幾道自己愛吃的菜,盛知豫又添了幾道石伯也愛吃的,決定下次趕縣城集市的時候多買一些回來。
梅天驕瞧著她利落的寫字,黑幽幽的眼珠子泛起一絲漣漪。她除了刺繡、做菜做點心,還能寫字,不不,他漏了一樣,她還懂繪畫,那天他是親眼看過她畫在宣紙上面的圖案,幾筆荷花,筆觸輕靈,就算只是隨筆,竟給人滿紙荷香撲鼻而來的感覺……不不不,她還會說故事,那故事古靈精怪,還帶著幾分事實,這樣的女子,說得一嘴好菜、一嘴好故事,還有繡娘都比不上的好繡藝,能文能武的,這樣的她究竟是怎麼落到這地步的?
她還有更多令人驚訝的事情嗎?
盛知豫真的勾起梅天驕稀少又難得的好奇心了。
孰不知,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產生好奇心的時候,便會不知不覺的把這人放進心的角落了。
盛知豫自然不知道他心里轉著什麼心思,他看著她嘴邊甜甜的笑,小眉小臉,竟覺得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