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知豫一開門,旋風般的小米團子就差點撞倒了她。
趙鞅披著發,一把摟住她的腿,轉過頭直朝追著他過來的春芽嚷嚷︰「你想月兌我衣服,沒門,我才不要你幫我洗澡。」
這種小霸王,春芽實在無奈,她袖子卷得老高,棉褲和襖子濕了大半,這些都是這小混球的杰作。
小雪球懶懶的豎起一只耳來听了下動靜又趴回去。
「這是鬧什麼?」
「她這粗使下人居然想看我的身體,我的身體可是隨便人都可以看的嗎?」他還一臉控訴,悲痛欲絕。
盛知豫慢慢蹲下來,面對著趙鞅,眼對著眼。「春芽不是下人,你要知道這一點,你要是不想讓任何人踫你,那就自己洗。」
「她……不是下人?」他看了眼春芽,他明明看她做一堆家事,明明就是個粗使丫頭。
「不是,她是我很重要的家人。」盛知豫非常堅定。「還有,你要知道她沒有義務幫你梳洗,說穿了,你和小雪球沒什麼兩樣,你和牠都是我因緣際會撿回來的,差別在,牠可能會在我家一輩子住下來,你不一樣,只要你的家人找來,還是你想起回家的路,那麼你就得回去。」
趙鞅大受打擊,這是要他認清自己的本分嗎?平平是一起被撿回來的,差別待遇也太大了,他可是活生生的人,居然比一只四不像還要不值錢?這不成,這種天氣,就算這房子破破爛爛的,好歹也比流落在外面好,他要是想住下來,一定要她們知道自己值錢的地方,對!就是這樣!
「我知道了。」他暗自下定決心,朝無辜的小雪球比了比小拳頭。「我決定不洗了!」這是他表現他男子氣概的地方。
「唔——可以,不過不洗身體的小孩只能打地鋪。」
「什麼?!」這是非人待遇,他可不想被冷死,那多難看!
「你可以自己挑,洗和不洗。」
他一輩子沒有自己洗過身體,叫他自己來,他還真的不會,這個香香的姊姊篤定不會幫他洗,能指望的也只有那個胖丫頭。
這香香的姊姊不像他習慣了的那些人,她不會他說什麼,就順著他做什麼,怎麼這里的人都好奇怪——
他還在絞盡腦汁的想,春芽可不會縱容他想到天荒地老,一把拎起他的領子就往里走,趙鞅破天荒沒做任何掙扎,只是哀怨的看盛知豫一眼,便被拎著回廚房後面的小浴間去洗刷了。
盛知豫緩緩站起,模模自己的臉,怎麼,她很像逼良為娼的壞人嗎?
小米團子洗干淨後,穿上盛知豫從箱底找出來,從來沒穿過的月白色里衣,長長的袖子她幫他折了又折,將就一晚,應該沒問題。
誰知道小趙鞅問題大著,他鄙視。
「這是女人穿的衣服。」
「還是你要這件?」攤在床上的是請石伯找出來的舊衣服。
他也許沒什麼優點,但眼光毒辣,最終,委委屈屈的將就了女人的衣服,躺進床里。
「我穿了女人的衣服睡覺你要發誓一定不能說!」
盛知豫給他掖緊被角,「說完故事,你可要乖乖睡了。」
趙鞅兩眼亮晶晶,可愛的不得了。
一盞茶後。
「……講過了『奇珍會』賣的天下寶物,你听過《臧氏兵器譜》吧?臧氏是名滿天下的鑄兵器家,江湖上有『天下兵器,盡出臧氏』的說法。」男孩子嘛,肯定不愛听那種軟綿綿的故事。
「姊姊去過江湖?要不怎麼可能知道那麼多?莫非是胡謅?」他的求知精神非常旺盛,有疑問就問,打破砂鍋的要問出個究竟,真不知道該稱贊他好學,還是唆。
年紀小小,卻不讓人糊弄,是精明,還是聰明過頭?
「姊姊以前生過很長的病,既不能繡花,也沒有別的事情可以打發時間,所以只能看一些雜書,每一本都被姊姊翻得爛爛的,腦子里記得東西自然就多了,管他內容真的還是假的,每一本書都得來不易,你就把它當故事听就是了……話那麼多,是不是不想听了?」這要解釋,天會黑一半,只好拿出長輩架子威脅恐嚇。
「誰說不听,我爹說人要沒信用,就是沒用的人,你答應要講故事給我听,你是大人,大人就要守信用。」
喲,抬出他爹爹,倒打她一耙,想她還投其所好,挑了這能讓所有男孩熱血奔騰的故事,書里頭不都這麼說,無論男孩還是男人心里都有一個江湖夢?
她這是誤信傳言,誤會大了嗎?
這不會誤人子弟吧?
「你這小滑頭,听好了,臧氏名器一共有一百一十三件,每一件都千金難求,臧氏歷來重劍輕刀,所鑄神器唯有五件,其中『龍吟』雙刀藏于阿銀國,『穿雲』長槍由武林盟主廉闊所有,至于短刀『穹蒼』葬于太湖底,『魚鳴』為皇室珍藏,剩下的赤紅雕弓『鳳棲』不知所蹤,吊詭的是這把神弓曾經幾度出現,又幾度消失,據說這一代的擁有者曾帶著它干下許多轟轟烈烈的大事,只是瞬間又消失在江湖許久,實在神秘。」
她接著又講了這些宛如神器一樣的武器的擁有者,曾經帶著它們創下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風雲迭起,禁不起成敗剎那……
屋里一片溫馨,夜也漸漸深了,沒有人知道那個人打什麼時候就站在盛知豫的房外,一行清淺的腳印已經被細細的雪給蓋住,了無痕跡,顯然是站了不少時候。
挺立拔長的暗復印件來只是想來確定一件事,沒打算逗留這麼久的,但是被她的故事吸引,他靜靜的听完故事,竟然生出意猶未盡的感覺。
他冷若冰霜的表情里出現了從來沒有過的困惑。
屋里的煤油燈被稍微往旁移了移,沒熄,一道窈窕影子映在紙窗上,大概是從藤籃子里拿出布料,剪裁後,行雲流水的縫制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想起她帶著笑意的臉,臉上慢慢變了神情……然而,那張笑臉,很快便扼殺在他晦暗難明又冷情的眼里。
對盛知豫來說,一件普通的繡件不需要花太多時間,甚至不太需要繡樣,就能在絲綢上呈現出想要的花樣來。
她繡的專心,穿針走線,就像御風而行,繃子上很快出現幾根爽朗青翠的竹子,這時,披散著頭發的趙鞅揉著眼楮,一副剛睡醒的惺忪模樣,一跨進堂屋,就打了個冷顫磨牙,小胖胳臂不由得抱著自己發抖。
盛知豫听見聲響,看他只穿件里衣就跑出來,連忙放下繃子,這不讓人省心的小表。「怎麼穿這樣就出來,要著涼了可不是好玩的事,我把棉襖放在枕頭旁,你沒見著嗎?」竟然還赤著腳,也不管自己的小力氣抱不抱得動這圓滾滾米團子,努力將他抱回了房里。
她的房間亮敞,是做針線最好的地方,她卻怕自己拿刀剪,挑繡線的動靜會吵醒這位大少爺,所以改到堂屋,至于本來被她安置在床尾的小雪球則被春芽堅持的帶到別處。
春芽以為,小姐和一個小孩睡她能理解,這屋子就那麼幾間房,壓根騰不出一間空房給趙鞅睡,要是還搭上一只動物,小姐實在太可憐了,義不容辭,小雪球只好歸她了。
長這麼大個兒還被人抱,趙鞅的自尊心難免有些不自在,以前誰要敢不經過他同意踫他,絕對有苦頭吃,但是他不太甘願的小身軀被摟進盛知豫帶著馨香和軟馥的懷抱里時,他有些別扭的發問︰「昨晚,和我睡一張床的人是姊姊?」
「那是我的炕啊。」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幾乎一懂事就自己睡一張床,就算生病發熱,娘親也不曾這樣摟著他睡,他現在長大了,也不需要人陪睡,可不知道為什麼,昨晚那一覺睡得非常放心。
盛知豫把他放在猶有余溫的炕上,拿起連夜為他做的棉襖給他穿上,「果然合適。」
趙鞅左右一看,非常不滿意,斜紋布的棉襖、棉褲,只有一個土字可以形容。
「這襖子你哪來的?」這個家一個小孩也沒有。
「很暖吧,我可是裁了細棉給你做的內里,這樣就算出門也夠暖的了。」也許是她上輩子沒有孩子,母愛無處發揮,對待起趙鞅這小魔頭,特別有耐性。
「昨兒個熬夜幫我做的?」他說不出那個謝字,眼角兒眄著她看。
「是啊,你看我眼下的黑青。」她逗他。
在她以為,既然是個孩子就該無憂無慮,沒心沒肺的過日子,這小米團子卻不然,有時老成得像個小老頭,有時候又蠻橫到近乎無禮。
他唔了聲,讓盛知豫按坐在小板凳上,然後端出梳頭匣子,她坐在椅子上,從匣子拿出牛角梳子,把他油光水滑的頭發攏過來,再慢慢梳開,接著給他綁了兩個羊角辮。
小米團子就夾在她兩腿中間,他的兩只胳臂就正好架在她的兩腿上,手模著她的兩個膝蓋。
背著她的趙鞅覺得自己一定是哪里不對勁了,只是一個尋常到不行的梳頭,他居然眼眶有些發熱。
一定是她編辮子編得太緊,拉痛他的頭皮所致。
將趙鞅打理妥當,盛知豫便把他打發到廚房,看看黃嬸和春芽的早飯是不是做好了,要是做好就可以開飯了。
揉揉他的腦袋,隨手從袖袋里掏出塊糖來,堵了他的嘴。
她回到堂屋卻听見一聲柔膩婉轉的「喵——」,一只三花玳瑁大貓,雙眼碧綠,慵懶的用爪子撥弄著蜷縮在小窩里的小雪球玩。
梅天驕站在方桌旁正彎腰把地上一張張被盛知豫反復勾勒,扔掉,再勾,再扔的紙團撿起來,一張張打開攤平。
他看了盛知豫隨手放在桌上的繃子一眼,雖然就那麼幾筆,但那竹子的幾片葉子彷佛散發著綠瑩瑩的光暈。
此時他听見貓叫還有小雪球的稚女敕反擊,一個箭步過來,把三花貓隨手撈起,「不可以大欺小。」
三花貓蹭上去舌忝一舌忝他的手背,梅天驕揉了揉牠的軟毛。
看著這抱貓的男人,盛知豫有些混亂,有什麼混沌輕而緩的浸潤著心肺,他一身足以讓人為之瘋狂,濃烈又冷酷的風情,表明了是生人勿近,但是他抱著那有張土匪臉的三花貓時,卻神情迥然,讓人不禁覺得他是個好男人。
踟躕了下,她故意弄出聲響。「梅大哥。」欠身施禮。
梅天驕很自然的還禮。
「這是你養的貓?」
「自己來的,來了就不走了。」既然不走,他便養著了。
「我前幾天也撿了一只小雪球,剛出生沒多久,我對動物沒經驗,牠又小,也看不出來牠到底是什麼?」盛知豫小心的抱起了小雪球,每天一兩個時辰就喂食擦藥,合該說牠生命力旺盛,也才幾天,雖說身軀依然軟小,但是已經精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