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白露的店以後,盛知豫看天色還早,不過也快到晌午了,便尋了一家老字號的茶堂坐下來,萬事當頭,吃飯最大。
茶堂叫「茶山房」,大堂中設花架,安排奇槐異松,不同時間有說書先生說小書或大書,所謂的大書,相當于北方的說書,小書指的是蘇州評彈,招攬顧客;並按不同季節賣應時茶湯,茶客多得是自己帶茶葉,手提鳥籠,入座吃茶點的人。
像她們這樣空手而入的客人,店小二很快拿了銅造的鴨嘴壺,給她們沖上茶館里免費待客的茶湯,水柱從銅壺長嘴中注入茶杯內,技巧高超又帶著華麗的功夫,讓人驚艷不已。
「小嫂子和這位姑娘想吃點什麼?」
盛知豫看了眼茶牌,「給我們來四份點心,蒸粉果和雞扎,如果有管飽的貓耳朵也給我們來兩碗。」
別院一天只有兩食,她這習慣了要吃早午晚的人,來了這些天還是不太能習慣,再說早晨吃進肚子的兩碗粥經過這幾個時辰的消耗,已經空空如也,不吃點什麼,她可能會暈在路上,只能讓春芽把她背回去,嗯……還是不要吧,春芽可能沒那閑手。
「有。」店小二脆聲應道,茶堂隔壁就是面館子,客人喝了茶,想吃點別的,他們也能供應。
這兩相幫襯,兩家生意各增加了好幾成。
「再來兩份片兒川面。」她追加。
「您稍待。」敢情這位小嫂子叫這麼多,可都是替那胖胖的丫頭點的?店小二瞧了春芽一眼,臉色不變,自忙去了。
沒人知道他這誤會大了,春芽無辜的背了黑鍋。
她們坐下的時候說書先生已經講了幾副佐茶段子,但見茶客都不怎麼買賬,于是喝茶潤喉後,驚堂木一拍,茶客鴉雀無聲,鬧烘烘的茶館頓時安靜下來。
「諸位鄉親,話說天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小的今天特別準備的段子,是我朝堂堂驃騎將軍梅天驕的傳奇。驃騎將軍是什麼人?」拖長著聲音的開場白是每個說書人必備,吊人胃口的開始。
接下來便有聲有色的開說,不時還比劃動作,真是說唱佳,引人入勝。
盛知豫不是很專心的听著說書先生繪聲繪影的說書,她對這些憑空捏造多過事實的劇情本來挺有興趣的,不過現下祭五髒廟比較重要,她呼嚕呼嚕的吃著片兒川面,一面呼燙,一邊大口大口的吃,耳朵不時飄來那麼一兩句——
「……說起這位大將軍,年輕從戎,十三歲開始便立下累累戰功,二十五歲那年平西夷,又率軍北進,將狄戎番邦驅逐五百里,皇上封了五品的驃騎武將,傳說如今朝堂上的滿朝文武,都跟過他打過仗。」
台上說書先生口水亂噴,也不知真的佔幾分,假的摻水多少,他扯他的皮,盛知豫已經吃了兩盞茶,一大碗片兒川面,吞了兩碟糕點,剝了一地的瓜子皮,成果不可謂不豐碩。
「驃騎將軍是誰啊?」她撥空小小聲的問,希望春芽替她解惑。
不怪盛知豫沒眼力沒見識,她一個當家主母,關心的是家中用度開銷、關心相公有沒有可能拿點錢回來貼補她些許——雖然純粹痴人說夢、關心她的嫁妝鋪子什麼時候可以回到她手里——這作夢的大餅越畫越大、關心四季衣裳、關心宅里哪些人又不想讓她好過了……就是對朝中大局不關心。
她就是眼皮子淺,頭發長見識短的婦人,她不否認。
「驃騎將軍不去打仗,只管上窯子也能當將軍?」春芽毫無心機的應和,並且十分不解,要這樣也能當上將軍,那當將軍不難嘛。
盛知豫嘴里的湯差點噴出來,飛快擦了嘴,這要讓人誤會還得了,被哪個多嘴的人隨便傳出去就不得了了。
「驃是剽悍的驃,不是嫖……那個的嫖,叫你多認字讀書你就不要,說什麼認那麼多字又不能當飯吃。」她義正詞嚴,簡直想把風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的氣質塞進春芽腦子里。
這葷素不拘的性子,到底是跟誰學的?
人家說有什麼性子的主子,就會有什麼樣的僕從……慢著,她干麼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春芽不好學,完全是她自己的問題……
接著,說書先生的聲音又傳來︰「這梅天驕軍戈鐵馬,奔于戰場上,傳聞他出身低微,是個私生子,幼年過得不象話,孤孤單單生在大家族里,沒有親族家人庇佑,常受同年紀的人欺負,離家後,一身本事全靠自己的拳頭悟來,半生戰名也是靠一場又一場實實在在的拚搏得來的,」說書先生話一頓,語調突然高昂了起來。
「南荒的野地不知道染紅了多少回,這身穿銀白盔甲,披黑色戰袍的青年,踏著累累枯骨,替他爭來了五品官位。」
他情緒高昂,唾沫四飛,茶客中卻有人悄悄咬起耳朵,和他們隔著一道座席的恰是盛知豫主僕。
「我有從京里來的朋友說這梅天驕性情極難捉模,因其寡言冷情,從來不賣老臣面子,朝中新貴也不敢與他往來,拉攏排斥都油鹽不進,是以被忠臣、貪官都視為眼中釘,新帝听政以後,一日早朝他當著諸大臣的面頂撞陛下,出言不遜。因言詞多有不當,頓時,朝中一干舊臣抓住機會,紛紛遞奏折表示,梅天驕治人手段殘酷,功高震主,趾高氣昂舉止失儀,應與懲處,以為資鑒。新帝本著愛才之心,對他屢屢提點,誰知道,他冥頑不靈,最後還是激怒了皇帝陛下,近幾個月,這樁傳聞傳得沸沸揚揚,不曉得你听說了沒有,皇上將他扔到白河來。」中年男子側身靠近那和他年紀相當的漢子低聲說道。
那漢子興致勃勃的往上湊。「像他這樣被扔到這里來,還被停了俸祿,皇上也沒說怎麼處置,這豈不等于變相監禁,如果皇上一日不下旨,不就一輩子不能出去了?」
「不只如此,還有傳聞說他來到白河,在山腳小村窩著,這一待好幾個月,卻遍尋不到糊口的工作,很是落魄。」不是唏唬感嘆,風涼的意味濃厚到有耳朵的人都听得出來。
「誰敢用這樣的人?往好處說,搞不好有起復之日,往壞的說,過個幾年皇上不知道還記不記得這個人?這種人燙手之至,別說用他,就連打招呼我看都能避就避得好。」
盛知豫放下了茶盞。
這些好事之人,說起八卦,簡直就是樂在其中。
說什麼治人手段殘酷,功高震主,趾高氣昂?不過就尋個由頭,扣上雞毛蒜皮的帽子找他麻煩,那個驃騎將軍也真是晦氣,既沒有通敵賣國,又不是謀反,一個將軍,連貪墨腐敗個幾下,采買幾個俊童小倌,縱馬跩踏民田……這些個小事都沒有,居然被遠遠扔到白河這地界,從某個角度來說這是看人端菜碟,什麼用兵如神,鏖戰數年,幾乎從未吃過敗仗又如何?
只能說這將軍的人緣奇差無比。
「在山腳小村窩著?小姐,這老頭說的不就是住在咱們家對門的那個人?」春芽的分析能力十分強焊。
盛知豫一副噎著的樣子。是他嗎?
「你瞧,這不是說人人到……」
順著春芽白白胖胖的手指頭看去,她眼珠子瞪得差點快掉地上……一襲淡青衫子,還洗得褪白,他們口中的八卦人物,是正從茶堂門口經過的那個人嗎?梅嘉謨?
「說到那個入山口,今年也不知道是不是風水不好,除了一個將軍,近幾日,有樁趣聞,不曉得兄弟你听說了沒?」那個穿得花里胡哨的中年男子意猶未盡。
「你姑且一講,我洗耳恭听。」
花衣服的男子點頭道︰「你一定料想不到,那紫霞山入山口幾天前還搬進去了肅寧伯府嫡長子的妻子,听說,是偷了人,給伯府戴了綠帽子,因為有辱門風,為了面子,把她趕到白河來思過,改日再尋個由頭把人休了。」
「咦,趙兄此言和我听到的版本有些出入。」
「無妨,你快說來听听。」
「據說那小娘子是只孵不出雞蛋的母雞,因為無出,被攆出來的。」
「兩位所言差矣。」盛知豫把身上的瓜子屑撥干淨,如果讓這兩個人繼續編撰下去,她一生不知道還有多精彩難听的故事。
她要不要建議這對稱兄道弟的男人改行去當寫手?
「這位小娘子有何高見?」眉眼顯出幾分春花照月艷色的小娘子往自己跟前那麼一站,男人精神抖擻了幾分。
「小熬人正好有認識的人在肅寧伯府上工,她親口告訴我,說那被趕出門的嫡少爺夫人是因府中缺銀兩,迫使她不得不去當富人外室,好拿錢回家供那一家子花用。」渾水嗎?她就多攪和攪和,讓水更渾一點吧!
「這是胡話……」兩個講了人家半天八卦的人掉了下巴,張大的嘴幾乎可以塞進一個鴨蛋。
「信不信由兩位嘍。」盛知豫猙獰的笑了笑。
她可不是胡言,那一家子不全靠她的嫁妝過日子?她離開伯府的時候,根本沒幾個人知曉,放出這些謠言的又是些什麼人?是何居心?
其實她早該知道有些人對他客氣了,只會想爬到別人頭上來。
很顯而易見,這是要絕了她回伯府的心思,壞了她的名聲,抹黑了她,還要坐實她的蕩婦之名。
她若成了蕩婦,嵇子君臉上會比較有光彩?香姨娘取她而代之,就會比較光榮嗎?
伯府的顏面其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她也不是沒有成人之美,成全嵇子君和香姨娘有情人成眷屬,她厭惡的是這些手段。
把一個無辜的人貶到塵埃去,他們就會從此幸福快樂了?
「小姐何必跟這些人較真?你這樣詆毀自己,不是讓別人把你想得更壞,你根本不是那樣的人嘛。」春芽把她拉了過來,一臉嚴肅的結了帳,走出茶館。
「我要是澄清,你覺得人家就會信了我?」
「不管怎麼說,女兒家的名節還是很重要的,要讓大家說難听了,日子也難過。」
盛知豫的目光漸漸軟了下去。
「我就是氣不過,想不到人離開了還能踫上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既然他們想毀了我,我就毀得更徹底一點,把伯府的名聲拿來當墊背,看誰比較不好過?」她說起來猶然氣憤。
她哪里會不知道人多的地方自然有人好事,羨慕者有之,窺探者有之,好奇者有之,無聊者有之,她也知道這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雞蛋再密也是有縫的,離開那烏煙瘴氣的後院,她早有心理準備,重生的這一輩子一個人也可以過的很簡單,不抱希望,也就不會對人性再失望了。
但是想歸想,原來她的修養真的還不到那個高度。
春芽知道小姐是氣極了才會有如此手段,但心里更多的是義憤填膺。
「小姐放心,不管怎樣,春芽都和小姐站在一起。」
盛知豫模模她的辮子。「這些糟心事就當作沒听到吧。」
兩人幾步來到外頭,隱約還听見花衣男子有幾分神秘和恍然大悟的悄語。「想不到那小娘子的一手消息比我還靈通,那伯府只是個空殼子的傳聞不是假的——」
說是小聲話……只是那悄語悄得正好是茶堂安靜的空檔,這不欲人知成了眾所周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