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佟輾轉難眠,雨聲狂亂拍打的聲響,教她心神越發不寧。
時間愈來愈接近了,而她是否真的已經改變了既定的命運?
她想,應該是有的,因為她已經離開了王家,盡避成了被休離的寡婦,但也好過被推進清河里淹死。
冰冷的河水椎心刺骨,但是更冷的是王家人鐵打的心,竟眼睜睜地看著她葬身河底,就只為了要一座貞節牌坊。
身為家中長女,在連話都說不清時,她已經被爹給帶到田里幫忙,隨著弟妹的出生,她要干的活就更多了。別人家孩子上私塾時,她在田里插秧,還得背著弟妹,晚上也得哄弟妹入睡,要是弟妹哭了,她就等著一頓打。
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最後田里的活沒什麼難得了她,她成了爹的得力助手,以為爹會看重自己,但因為弟弟要上私塾,爹把她賣到了王家當童養媳。
王家一脈相傳,更糟的是王家少爺打一出生就是個病秧子,所以需要一個生辰屬陽的姑娘沖喜,她不清楚自己的生辰,但終究還是進了王家的門,當的卻不是少女乃女乃,而是王家的丫鬟。
除了貼身照料少爺之外,里里外外的活她都得忙,從女紅到廚藝,她學得樣樣精通,不敢殺雞,她閉著眼抖著手殺,不會針線活,她扎了滿手傷,就連琴棋書畫她全都學了,壓根不覺得苦。
然而,少爺在她十六歲時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她根本不曾和少爺拜過堂,名分上是少夫人,實質上卻是個丫鬟,所以她最後是以丫鬟的身分留在王家。
而那一年,她遇到了來王家依親的王家表哥袁敦之,那人文采過人,風度翩翩,在她苦悶的日子里猶如一道沁涼清泉,隨著時日,兩人感情滋長,就在三年後,他春闈應試,中了貢士,殿試時,更是一舉拿下榜眼,說要帶她離開王家。
她滿心歡喜,以為所有苦難皆要過去,豈料就在他們相約私奔的那一個乞巧夜,她在西城門等到城門關,等到了王夫人。
那一年,各地知府上奏各地烈婦烈女名冊,于是皇上頒詔興建貞節牌坊,王家為了要一座貞節牌坊將她淹死……因為王家已經無後,所以需要貞節牌坊,鞏固王家的地位……
她以為她死了,但當她再次張開雙眼時,到處可見的素白布幔,教她驚覺她回到了少爺死的那一年,她驚慌不解,但隨即鎮定。
也許是老天憐她上一世皆為他人而活,所以這一世給她機會自私一次,就只為自己活,所以她在少爺死後,央求王夫人休離她,讓她以寡婦的身分獨居。
王夫人最終答應了,給了她一筆錢,但不允她再嫁,因為她雖未正式拜堂成親,但與王家往來的士紳是知道她的存在的,哪怕是已休離的寡婦,為了顧及王家的門面,自然不能允許她再嫁。
這對她而言有何難呢?男人都是不能相信的,一朝金榜題名就醉心榮華富貴,哪里會記得誓言,她不再傻了,這一回她只為自己而活。
靠著兩畝薄田,她咬牙撐下,日子雖過得苦,但總好過只能被利用的人生。
就算沒有人需要她,她也可以靠一己之力活下去……她不需要別人需要自己,別人不要她,她更珍惜自己,更愛自己。
為了下個月的水患,她特地提早播種插秧,就是盼著能讓田里稻米逃過這一劫,多屯糧也是希望能夠讓孩子們不至于挨餓。
記憶有點遠,當時她在王家,依稀听人說,五月那場大雨造成清河泛濫,淹過了房舍和河流中段處的田地,至于死傷多少,她已經記不清了,所以她當初才會挑買清河末端的薄田,土壤不夠肥沃,她想法子改善即可,重要的是此處的排水和用水極為方便,以種田來說,這兒乃是上選之地。雖然冒了點險,可至少她種出的米打出了名號,得到戶部的青睞,攢的錢也比自己賣進食堂要高上許多。
但是她卻又開始擔心這麼做到底對不對,不同的人生,她做了不一樣的抉擇,遇見了不一樣的人、發生了不一樣的事,而最終的命運呢?
她不知道,因為她也無法掌握,她只能盡力而為,就看老天如何安排了。
思忖著,她倦極了,傍著銀喜,迷迷糊糊地睡去。
藺仲勛一夜未眠,托腮坐在床上想了一夜。
以一介貧戶之女而言,她懂得太多,不僅伶牙俐齒,听孩子們說,一開始還是她教他們習字的,她對朝政有諸多看法,見解獨到,實在不像是一般村婦該有的氣質,而如今她竟說五月的雨才是最可怕的。
她會看星象測天候?可是就連欽天監也無法正確的說出月分,只能等到日子近時才推算出較準的天候。眼前已是四月底,然而距離那場大雨還有近一個月的時間,她卻已知曉……到底是巧合還是有其它因素?
想不通,思緒擾得他不能睡,搭上外衫走到屋外,雨已停,但天色依舊陰霾,明明都是春末了,清晨的風竟有幾分刺骨。
而紅薯田也不知道是她照料得好還是怎地,根睫依舊挺立,綠意盎然,遭受一夜大雨洗滌,益發鮮女敕。
不遠處的開門聲吸引他的注意力,望去,就見杜小佟從自個兒的房里走出,隨即又朝西耳房這邊走來。
「一兩,你這麼早醒?」她加快步伐,問得極輕。
他應了聲,朝她的方向走去,停在昨晚塌了屋頂的房前,看著滿目瘡痍的屋子問道︰「小佟姊,這得要怎麼處理?」他指了指里頭。
這兒可不是宮中,遇到這事只要叫工部處理便可。
「晚一點巡完田後,我會到隔壁鄰居家問問哪兒有底子較好的木工師傅。」她略略掃過一眼,把注意力擺在他身上。「你的傷還好嗎?該不會是傷疼得教你睡不著,一夜沒睡吧?」
「你也太小看我了。」他咕了聲,垂眸睇著她。心底有疑問,但總覺得不適宜問出口,想想干脆作罷。
「你……讓我瞧瞧傷勢,要是沒收口的話,我到鎮里找大夫替你診治。」她說著,示意他把外衫月兌了。
「一大清早的就要我月兌衣……」他笑得壞心眼。
她聞言,俏顏羞紅。「你在胡說什麼?我是要看你的傷,你……快點!」
「請溫柔點,小佟姊。」他背向她褪去衣衫。
杜小佟惱他的不正經,但拉下他衣衫的動作卻是格外輕柔,意外見那傷口似乎已經開始結痂,血早就不流了。
「這藥真是好用。」她忍不住贊嘆。
「是嗎?」單厄離夸過的,果真是上品。
「不過要是能用布巾扎起來更好,省得被這衣衫磨啊磨的。」昨兒個沒替他扎上布巾,是因為怕布巾沾黏在傷口上,換藥拆下會一片血肉模糊。
「不用了,我沒那麼細皮女敕肉。」他要拉回衣衫,卻察覺衣衫像是被拉住,不由回頭睨了她一眼。「小佟姊敢情是看上癮了?」
杜小佟回神,微惱的斥著,「你在胡說什麼?」
藺仲勛揚高濃眉。「可你抓著我的衣衫不放,我當然會這般猜想。」瞧瞧她那羞澀神情,直教他心底發癢。原來她適合這種教模式,就說嘛,畢竟是姑娘家,有幾個能見男人赤膊而面不改色的。
「咦?」她愣了下,這才發覺自己真抓著他的衣衫不放,趕忙松開,輕咳兩聲掩飾羞窘。「我要去巡田了。」
「我跟你去吧。」他沒打算乘勝追擊,穿好外衫,一副隨時可以出發的樣子。
「不用了,你身上有傷,去歇著。」
「不過是小傷,動一動反而好得快些。」單厄離是這麼告訴他的,所以盡避被他打得渾身是傷,還是天天陪他練劍。
「你……」見他執意要跟,她便由著他。
然而,才走出屋外,兩人就發現原來昨兒個一場大雨弄壞的可不是只杜小佟家,就連隔壁鄰居家的穿堂也被大雨給打壞了。
杜小佟見狀,便和鄰人商討了一會,決定一道請泥瓦匠。
巡過田,確定田里排水正常後,她才和藺仲勛先回屋里稍作整理,而這時刻孩子們已經和銀喜在廚房里忙著。
用過膳後,鎮上的泥瓦匠也已經到了,先到她這兒查看,說定了價錢後就開始動工,估算要兩天才能完工。
「兩天啊。」杜小佟看著像是隨時會下雨的天色,很怕工作到一半就下雨,屆時已經做的全都成了白工,又得再重來一次。
「沒法子,我就只有一個人,要是能多個人替我遞工具什麼的,自然是快些。」泥瓦匠一臉無奈地道。
其實來的泥瓦匠是一組兩人,不過另一個人到隔壁去了,這里少個人協助,做起工來自然多耗費時間。
「那我幫你吧。」一旁的藺仲勛突地出聲。
「你?」別說泥瓦匠打量著他,就連杜小佟也一臉不認同。
「你修過屋頂嗎?」杜小佟忍不住問。
「沒,不過倒是看過幾次。」以往宮中常修繕,修繕時就會瞧見工匠在屋頂上走來走去,說難听點……根本是沒事找事做,說是修繕,根本就是借機撈油水,削尖腦袋謀利罷了。宮中哪個官員不貪,他心情好時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心情壞時……那就看著辦吧。
「你要是不小心掉下來怎麼辦?而且你身上有傷。」杜小佟頭一個不允,不管他會不會,光想起他肩背上的傷,她就怎麼也不肯讓他冒險。
「小佟姊,你真的是把我看得太扁了。」從屋頂掉下來?要是被阿福看見,他會憋笑憋到內傷而死。
「可是——」
「好了好了,師傅,咱們動作快點,要是今天能完工就太好了。」藺仲勛擺了擺手,示意泥瓦匠別愣在一旁。
「那就走吧。」泥瓦匠搬來木梯,背著一盒工具,沒幾步就爬上屋頂。
藺仲勛動作更快,幾個箭步就蹬上了屋頂,快得讓杜小佟謗本就來不及阻止。
「小佟姊,一兩哥怎麼上去了?」唐子征從後院走來,適巧看他動作利落地踏上屋頂。
「他是想要幫泥瓦匠,讓這屋頂趕緊弄好。」杜小佟揪著手,不住地張望,擔心他腳滑摔倒或踩空掉下。
她憂心忡忡的神情,教唐子征忍不住笑出聲。「小佟姊,你不要擔心,一兩哥很厲害的。」
「他再厲害也沒上過屋頂修繕。」她當然知道包子說的厲害是指他可以上山獵豬,或者是游進河底抓魚。
「他有沒有上過屋頂我是不知道,可我和一兩哥進山里兩回,他動作利落得讓我的眼楮都跟不上,跳下躍上的,簡直可以飛檐走壁。」
杜小佟側睨他,懷疑他過分崇拜藺仲勛,把他當成神人了。「包子,他是人,不是神,你不用替他編故事。」
「我說真的,就連他游到河底抓魚,甩魚槍的速度也好快呀,一出手就中,簡直是神乎其技,那時叫你也一道去,你都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