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花梨木上雕著細致的花樣,空氣中隱隱散發著木頭香氣,這樣成套成套的花梨木家具若非富貴人家定是用不上的。
放眼望去,四面牆都置了幾座大櫃子,櫃子全是一格一格的抽屜組成,抽屜里放的全是藥材,所以木香中又添了些藥香。
這屋子,看著不像是書房,倒像是五髒俱全的小藥材鋪子,卻又同那尋常的藥材鋪子不同,正中那張花梨木書案上堆著一落一落書籍,還有不少書籍攤放著沒收,頗為雜亂。
除此之外,書案前還坐了一名埋頭翻找書籍的老人。
「師父。」軒轅醉進了門,朝著那胡須花白、埋首書冊的老人打了招呼。
老人家聞言擺了擺手,卻沒抬頭,依舊努力翻找一本又一本的書冊。
軒轅醉伸長了脖子瞥了幾眼那書冊,眸里閃爍著幾分笑意。
嘴里都說不在乎,可心里到底是在乎得緊,一得知小師妹中毒的事,還不是使勁地想找出解毒的方法。
前些時候還倔強的說什麼「她不認我就算了,我也不希罕」,終究是嘴硬罷了,就這一點,師父跟小師妹幾乎一個樣。
「師父,你好歹也歇歇喝口水,你這都已經熬了幾天了,再這樣下去,你的身子骨怎麼受得了。」自從散落各地的同門師兄弟們陸續將小師妹的消息打探回來,師父他老人家在知道飛雪中了奇毒之後,就沒睡過一天安穩覺。
每日每日,師父都在研究怎麼解毒,偏偏小師妹又不肯見師父,打從小師妹單方面鬧翻後,以往這感情很好的一老一小就再沒有見過面了。
面對這樣的情況,不僅師兄弟們很著急,他也很著急。
可偏偏小師妹就是一個倔性子,明明知道師父是醫界聖手,明明她身中奇毒、命在旦夕,卻怎麼也不肯回來求救。
累得他只好三天兩頭的去王府查探,瞧瞧小師妹的狀況,然後再回來告訴師父,還不敢讓小師妹發現。
其實為了這個他向來疼寵的小師妹,他做點什麼也沒啥好抱怨的,只是每每看到師父明明疲憊卻依舊佝僂著身軀查找書冊的樣子,他都會忍不住開口勸說。
「我沒事。」頭還是埋在書堆里,戚繼風抬手揮了揮,似是不願讓人打擾。
向來大剌剌的軒轅醉也不怕被罵,徑自瞧瞧這、看看那的,就是沒有這樣離去。
今天小師妹醒了,可是臉色更加蒼白、身子更加虛弱,那模樣讓他真覺得害怕,可他又不敢說,就擔心說了之後,師父會更不顧自己身體的拚命找藥方。
但……若是他真的不說,一旦小師妹有個什麼差錯,只怕他會被師父直接捏死。
哎呀,到底該怎麼做才對,煩透了。
「軒轅小子,有話就說,你若瞞著我什麼,有朝一日被我知曉了,看我不剝了你的皮。」總是自己從小養大的孩子,瞧他那模樣,戚繼風只消一琢磨就知道他是有話想說。
「呃……」軒轅醉被這突如其來的恐嚇給嚇了一跳,反倒愣住了。
「說。」
又遲疑了一會,但見師父已經抄起了桌上的石硯要砸過來,他連忙說道︰「我說我說,雖然今兒個飛雪那丫頭醒了,可是看那樣子著實不好,我怕……我怕……」
聞言,戚繼風氣定神閑的模樣一變,再也沉不住氣,隨即站了起來。「不是還有三個月嗎?」
他氣極的反問,卻沒等軒轅醉回答,自顧自地疾步出了門。
「師父……」軒轅醉阻攔不及,只能看著老者的背影了。
嚇,瞧瞧那速度,看起來哪像是七老八十的老人家。
他在心里咕噥著,不過倒沒有後悔將實情說出來,他是真怕小師妹和師父心結難解,到最後會變成什麼話都來不及說,徒留遺憾。
商飛雪躺在床榻上,冷著一張臉,她想,若非手腳無力,她還真想落荒而逃,再也不想待在這兒一時半刻。
不過這個地方本身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魔音傳腦——
「飛雪,飛雪……快來嘗嘗這個。」
「飛雪,飛雪……妳瞧,表哥給妳準備了什麼新鮮玩意兒。」
「飛雪,飛雪……」
瞧,這不是又來了!
商飛雪瞪著第無數次不請自來的初冬陽,她就不懂,怎麼有人可以這麼不識相,每每她總是冷眼以對,偏偏初冬陽像是沒瞧見似的,怎麼趕都趕不走。
初冬陽天天準時來報到,無論換藥、喂藥、用膳,每件事都能插上一手,而且不只是初冬陽,就連那尹承善也是天天圍著她打轉。
白天,初冬陽不畏她的冷臉,巧笑倩兮的守著她。
晚上,好不容易以為能清靜一會兒了,誰知道尹承善又從外頭辦差回來了,一回來就往她房里鑽。
他倒是沒有初冬陽那樣聒噪,只是默默守著她,並堅持親自服侍她,全然不假他人之手。
有時她真覺得這兩個人不愧是夫妻,她都已經冷臉以對了,他們卻像是看不見她的冷臉似的,怎麼驅趕都無用。
難道就因為她救了初冬陽一命,所以這是他們報答她的方式?
如果是的話,她倒寧願不要。
其實那晚當刺客來襲時,她的心頭曾經閃過一個壞念頭——只要她冷眼旁觀,一旦手無縛雞之力的初冬陽死在那些刺客手中,而尹承善也是真心待她的話,那麼她就可以順理成章……
可那樣的念頭只是轉瞬而過,當她真見到一向待她不錯的初冬陽險些被刺客一刀砍中時,她的想法變了。
她想,她絕不能任由感情把自己變成像簡氏那樣可怕的人。
想通了這點,她再沒猶豫,不顧自己中毒後的氣虛,縱身躍入殺紅了眼的刺客面前,將初冬陽牢牢護在身側,有時就算當真閃避不了,也寧願用自己的肉身擋劍,好保護初冬陽毫發無傷。
「飛雪,妳快瞧瞧!」又是一聲驚呼。
高音再次擾了商飛雪極度想要的清靜,她只覺得額際的青筋直跳。
好吧,她現在後悔了,後悔沒讓初冬陽這個聒噪的女人死在那夜。
「飛雪,瞧瞧嘛。」
到底是要瞧什麼?!
商飛雪有些疲憊地閉著眼,只能虛弱的抬起手揉揉太陽穴,因為她的腦袋瓜子正被初冬陽鬧得頭疼。
「飛雪,快瞧,表哥這回倒是真有心了……」
被鬧得著實受不了,商飛雪只好睜開眸子,懶洋洋的朝初冬陽的方向瞧去。
這一瞧,她徹底的傻了。
見狀,初冬陽隨即命人在她面前展開那件大紅色嫁衣,嫁衣上繡著百子圖,一看就是有錢也不見得買得到的好東西。
怎麼說商飛雪也是在大戶人家當過丫鬟的,都說大戶人家丫鬟的見識比得過小戶千金,所以她一瞧就知道是玉針坊的頂極繡娘繡出來的絕品。
但為什麼會有這嫁衣?尹承善想干麼?
在商飛雪的腦袋里有無數念頭閃過時,只見陸續有一排丫鬟魚貫進入內室,手上捧著的都是備嫁所需的東西,樣樣精致,樣樣貴重。
商飛雪倏地一下坐起,瞪著笑容滿臉的初冬陽,眼神中有震驚、有不解。
這對夫妻究竟想做什麼?
「為什麼把這些東西送到我房里?」掩住心底的慌亂,她用如同以往一般的冷然詢問初冬陽。
有這樣隨著夫君胡鬧的嫡妻嗎?不但對進門的妾室好得沒有天理,現在還弄了這些東西像是要給她的樣子。
「過兩日,這些東西妳都會用得著,不送來妳這兒,要送去哪里?」
「妳……」瞇著眼,即便臉色越發蒼白,可真板起臉來,她那氣勢倒也夠嚇人的了。「你們究竟在玩什麼把戲?」
難道是因為自己救了她,所以他們倆討論過後想抬她做平妻?
的確,一個妾室能夠搖身一變成為平妻,對旁人來說只怕是天大的美事,可對她來說,她就是不希罕。
她不願同任何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就算是當平妻也不行。
眼見她的臉色越來越陰冷,初冬陽眸里的笑意倒是更深了。
「飛雪,難道妳真不知道表哥對妳情根深種嗎?」並不開口解釋,初冬陽先提的是尹承善對商飛雪的情。
「那是他的事,他是妳的夫君,妳該管著他的心思。」提起了尹承善,平靜無波的心驀地起了波瀾,但她臉上的冰霜依舊,就是想讓人瞧不出一絲端倪。
同為女人,初冬陽怎會錯過她眸底的掙扎。
就如同她所猜想的,飛雪是想要但不敢要,興許是因為娘親的遭遇,又或者是自小傍人當丫鬟的緣故,飛雪就是不敢大方承認已經為尹承善傾心。
「妳瞧瞧這個吧。」對于她的退縮,初冬陽沒有多勸,徑自從袖口暗袋掏出一封信,信封上大大的寫了和離書三個字。
當那三個字映入了商飛雪的眼簾時,她只覺得宛若遭到雷劈一般不能動彈。
這……怎麼可能?!
他們竟然和離了,這也太胡鬧了吧!
「你們……」商飛雪驚訝到說不出話來,只好一把搶過信封,慌亂的將信紙攤開,看了內容,果真是尹承善跟初冬陽的和離書,她忍不住斥道︰「你們當真太過兒戲了!」
「不兒戲,我早就想離開王府了,其實這幾年我和表哥從來都是有名無實的夫妻,表哥是好人,娶我只是為了幫我。當初雙方父母就有意將我們湊成一對,但我們只有兄妹之情,並不願意,可後來我父母過世後,娘家的兄嫂無情無義,不顧我意願想將我嫁了,可我心里早已有人了,只是那人奉表哥之命出門辦事後便下落不明,我傷心欲絕,不想嫁做他人婦,沒辦法只能求到表哥身上。」
商飛雪听著,說不震驚是騙人的,她總覺得這對夫妻太過胡鬧,像是在戲耍人,卻沒想過其中還有這樣曲曲折折的故事。
「表哥人好,答應娶我,給了我一個容身之地,而我則頂著王妃之名替他管家,張羅府內大小事情,本來我以為日子就會這麼湊合著過下去,可沒想到妳出現了。表哥向來潔身自好,對于那些覬覦他的綺羅粉黛更是沒有半點心思,不料這樣的他,一顆心最終會被冬寧侯硬塞進來的妳給擄去了。」
初冬陽的話像是一記響雷,轟得商飛雪心思全亂,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思緒完全不似平素清明。
她曾經懷疑過這對夫妻的相處方式,卻沒想過實情竟是這樣的。
拿自己的婚姻去幫助自家表妹,這種事……怕也只有尹承善這個笨蛋做得出來,話說回來,會相信一個敵對陣營嫁過來的女人,他的確有做笨蛋的潛質。
想到這,她的嘴角有了掩不住的笑意。
見狀,初冬陽也笑了,「妳沒發現嗎?我最近在妳面前都喊他表哥,而不喊王爺或夫君了,以後啊,愛怎麼喊都給妳喊。」
看著她口吻輕快的說這些,商飛雪突然想到一件事,若自己真的嫁進來了,那初冬陽要去哪?
思及此,她搖了搖頭,「無論妳是因為什麼原因才嫁進來的,既然這里是妳家,我就沒有鳩佔鵲巢的道理,這些東西拿下去吧,我不會接受的。」
若是將眼前人換成像簡氏那般殘忍卑鄙的女人,或許她會接受、會爭取,可是初冬陽太善良了,所以這種事她做不出來。
似乎明白了她的顧忌,初冬陽望著她,也搖了搖頭,「我在這里不過是個過客罷了,或者該說,我只是賴在這里逃避,逃避我不想面對的一切,我現在這麼說,好听一點是為了妳,其實是為了我自己,我受夠了等待,我想試著……去找他。」
以前她沒有努力過,但如今她想試試看,她想去找他,天涯海角的找,找到有一天心中那點最後的希冀也熄了,她便可以死心了,便可以好好過自己的下半輩子,不再掛心。
況且這幾年表哥夠辛苦了,他有資格獲得一個與他真心相守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