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極力克制情緒,盡量不在她面前失態。「那麼,這一年來妳在哪里?妳離開海邊之後去了哪里?為什麼不和我聯絡?到今天為止,我都還沒有完全走出悲傷。」
她的眉毛上揚,眼眸里的黑水晶閃爍著。「能給我一杯黑咖啡嗎?」
「黑咖啡?」他十分驚訝,語氣里有微微的抗拒。以他對她的了解,過去她不太踫咖啡,那會讓她嚴重失眠。
「如果你想好好听我說完故事,就幫我煮杯咖啡吧!」她深吸了一口氣,「我需要它來維持平靜。」
他沉默,轉身走到一旁的咖啡機親自煮了兩杯咖啡。
這原本是陳雪儀的工作,但此刻他不想喚她進來,破壞他和李薔薔獨處的時光。
他將煮好的咖啡遞到她面前;她端起咖啡,啜了一口,姿態自在爽朗。
杯里冒出的一縷輕煙烘托著她,朦朧之中,又帶出些許神秘感。
「那天我的確想告別世界。我緩緩走入海水之中,越走越深,越走越遠。後來我才知道,人的身體並不是那麼容易沉到海底的。嗆鼻的海水和窒息感喚起了我的身體本能,我越是掙扎著浮上水面,但我的意識不允許我抬起頭。也許那只有短短幾分鐘吧,接近死亡的痛苦卻如同一世紀那般漫長。當我終于吸入過多海水而失去意識,身體卻在沒多久後被沖回岸邊,被一對早起散步的醫師夫婦所救。」她淡淡地說,幾乎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可是那天我們找遍了整個海岸,就是找不到妳。」他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仍感到驚心動魄。
「那時還很早,不到五點。他們用CPR把我救醒,我很快就恢復意識,並拒絕送醫。」她端起咖啡,下意識輕輕晃動它,黑色液體在杯中形成一個小小浪濤。「我在他們房里休息一陣子之後,開口借了一些錢,就離開前往高雄。那個時候,你大概才剛看完那封信吧。」
她逃得如此徹底,完全不留任何機會給他,黎瑞華感到一陣痛心,「我就讓妳這麼痛苦,想逃得遠遠的嗎?」
她輕顰,視線移向窗外,思考了好一會,才無奈地開口︰「我自認沒有什麼值得你愛。我痛苦、委靡,患有精神官能癥,也有著說不出口的秘密。這樣的我,只會給你帶來痛苦,不可能會有美好的未來。」
他幾乎是用低吼的響應︰「從妳第一次對我坦白病情,我就告訴過妳,我不在意——」
她打斷了他,「但是,我在意。如果兩個人在一起無法得到幸福快樂,根本沒有在一起的必要。」
「妳離開以後,我未必比較好過。我事業做得有多大,就表示我背後有多少痛需要用工作來麻痹。」語畢,他沉默了一會,好讓自己鎮定下來。他望著她,問︰「所以這些日子以來,妳一直待在高雄?」
「對,待了一段時間。」她低頭輕啜了一口咖啡,吞下後,將眼楮閉上,才繼續說︰「到高雄沒多久,我就發現自己的記憶有些錯亂,特別是以前認識的人;我沒有忘記他們,但有很多相處的細節卻一直想不起來。我去看了醫生,醫生說這是選擇性失憶,因為我曾經受過太大的打擊,所以『選擇性』遺忘掉部分讓自己痛苦的記憶。」
「天!妳這一年到底是怎麼過的?」他感到窒息,完全無法想象。
「我找了個彈琴的工作,收入還不錯,也不忙碌,生活還算過得去。空閑時,就試著散心、放松,四處走走,讓心情慢慢回復平靜。」
「妳會彈琴?」
「會。很訝異嗎?」她毫不在乎地笑了笑,卻難掩黑瞳里復雜的情緒,「我們相處的時間太短,有太多事你並沒有真正去了解。」
他回想著,在她消失以前,他到底認識她多久?頂多半年。
回想起來,她深幽眸里常帶著無法言喻的心事,他是愛她,但的確,還不夠了解她。
他關切地問︰「那麼,現在妳的病還好嗎?會不會因為失憶更加惡化?」
「我現在看起來不好嗎?」她放下杯子,露出了他從未見過的燦爛笑容。「既然我沒死,就表示老天要我回來好好面對自己的難題。所以,我戒掉了對抗憂郁藥物的依賴,也嘗試為自己活,放寬心情,然後,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雖然我還是有些事想不起來,但醫生說我的憂郁癥已經完全好了。」
「妳的病已經好了?」他驚喜地端詳她。難怪她會以截然不同的姿態出現在他面前。但,心里的喜悅仍舊沒有掩蓋過惆悵,因為,她還是沒有把他當作家人。戒斷藥物這段痛苦的過程多需要有人陪伴、給予鼓勵,她竟選擇獨自面對。「我們幾乎要變成家人了,為什麼不讓我陪妳度過那些難關呢?」
「心理的疾病誰也幫不了忙,只能靠自己走出陰霾。」她並不想提起太多有關于過去的事,只淡淡地一筆帶過,「過去的事,已經不重要了,就算了吧,別再提了。至少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了嗎?」
他心里有太多疑問了。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不好、一個人怎麼撐過來的、她心里還有他嗎?這讓他幾乎控制不住想沖上前將她緊緊擁進懷里。「那麼,好歹也告訴我,妳什麼時候回台北的,生活上有沒有困難?」
這下,她很直率地回答︰「我回台北已經三個月了。」
他因為驚訝而顯得激動,「妳回來了三個月,才來找我嗎?」
「如果你還沒有看過我的作品,也許我們見面的時間會更往後延。」她笑,抬起靈動的雙眸看著他。「我打電話到出版社找過你,可惜我並不是什麼名作家,很快就被你的秘書擋了下來。她告訴我,如果不是我的作品通過審核,一般來說,是不可能有機會和你見面的。所以,我只好再花點時間完成一部作品,看看有沒有機會引起你的注意。若從此石沉大海,那就是我們之間的緣分在一年前就已經盡了。」
幸好他早上看了文稿,也發現是出自她手,否則他真無法想象自己的等待還要延長多久。
好不容易有機會再見到面,他有很多話想對她說,一時之間,卻是無法說得清。
此時傳來了敲門聲。
「進來。」
陳雪儀走了進來,帶著歉意的口吻說︰「社長,很抱歉打擾您,但是三點鐘的會議就要開始了。」
他在心里嘆了一口氣。總在他最無心工作的時候有著滿滿的公事等著他處理。「好,我知道了。妳先出去吧,我馬上過去。」
等陳雪儀離開辦公室後,李薔薔也站起身。「對不起,打擾到你工作了。明明知道你是個大忙人,還硬要跟你約這個時間。反正,我終于見到你了,就先離開吧。」
他飛快擋在她面前。「妳敢走!」
「嗯?」她感到驚愕,「你不是要開會嗎?」
「如果妳不跟我保證妳不會再消失,那妳就別想離開。」他喊著,俊逸臉上有著害怕失去的恐懼。
每一次,她都是給了他希望後再狠狠推開他,他絕對不要再嘗到那種蝕心的痛苦。
「謝謝你,讓我感受到你對我的關心。」她再補充︰「故事最後有附上我的聯絡數據,你一定可以找得到我。況且,我們的出版合約還沒談成,所以你放心好好去做你該做的事。」
「妳……保證妳不會再平空消失?」
「我保證。」她笑了,笑窩里的溫暖悄悄舒緩了他的不安。
他看著她像一陣風般地驀然出現,也目送她像一陣風似地迅速離開。留在他心里的,卻是不曾止息的震顫。
他最愛的女人終于回來了。
那天下午,他幾乎記不得會議上各主管到底報告了什麼,他盯著密密麻麻的資料,眼前浮現的卻是李薔薔的臉。
那張臉,牽引著他的思緒,帶他回到一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