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兒,母親自知當日鑄下大錯,心底也極是悔恨不安。」關國公夫人極力想平撫兒子眼中的痛苦之色,抖著唇低聲下氣承認道︰「自那日後,便在家中佛堂修一靜室,供拜的便是公主的牌位,早晚三炷香,每逢初一十五便親手抄經焚化祝禱——」
「母親,你是為了安自己的心吧?」他諷刺地笑了,滿心苦澀。
關國公夫人一僵,不知所措地望著兒子,「陽兒……」
關陽痛苦絕望的目光中,漸漸升起凌厲的銳利之色,心中決意大定,緩緩開口吐出一句︰「她沒有死。」
「誰沒死?」關國公夫人一怔。
「小花。」他目不轉楮地盯著自己母親,看見了她臉色刷白,卻沒有在其中窺見一絲的驚喜、歡悅、如釋重負……胸口越發悶窒難當。
「磬花公主。」
「怎、怎麼……不,我是說,茲事體大,你、你當真確定嗎?!」關國公夫人不敢置信地結結巴巴問。
「小花沒有死,現在就在我府中,就是我要娶的那人。」他眸底掠過一抹沉沉的悲哀,卻在下一瞬,迅速將所有的情緒重重壓制到深處,面色恢復一貫深沉冷肅,一字一句暗藏警告地道︰「雖然至今,我還未與她相認,可是這次我絕不再允許任何人把我們兩人分開,就算是母親你,也不能。」
公主沒死?
他要娶的那個狐媚子……就是公主?可、可是,怎麼會?怎麼可能?
那假若是真的,教她還有何顏面去、去面對公主?
「怎麼會這樣?」關國公夫人面如死灰,嘴唇顫抖翕動著,「不,不可能的,不能夠是公主,當初你是親眼見到公主被大火吞沒的,現在又冒出一個公主,這定是有人設下陰謀詭計,故意用個冒牌貨接近你,博取你的——」
「母親請慎言!」他聲音里的沉痛和憤怒令關國公夫人心下一縮,干巴巴地望著兒子,不敢再言。
「接下來的事都由我來處置,不管是國事或婚事,都不是母親可置喙得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復雜而沉郁森冷。「不過我可以答應您,關于那一夜您蓄意攔阻之事,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尤其是公主,她不必知道這些。」
……這些難堪而丑陋的事實。
他心口一痛,目光黯然。
關國公夫人好半晌說不出話來,難掩臉上愧色,可最後還是遲疑地怯怯開口,「陽兒,可世間沒有永遠的秘密,萬一、萬一將來她知道了……況且現在朝政局勢詭譎,咱們關國公府位高權重,向來為皇帝所忌憚,若是風聲走漏出去,皇上拿住了公主這個把柄——」
他沉默良久。
關國公夫人看著兒子眸底深沉糾結的神色,不由松了口氣。
還好,兒子還肯冷靜下來思考全局,而不是像當年那樣年少氣盛,血性沖動,恨不得如同那把大火一樣把所有威脅到公主的人與事玉石焚、付之一炬。
「她現在是花春心,」仿如亙古的沉默後,關陽終于低啞開口,「我會把她過去留下的痕跡清掃一淨,從今往後,她就只是我的妻子花春心,我會護她愛她一生一世。」
關國公夫人心,跳,有種說不出是釋然、失望還是引以為傲,腦中亂糟糟一片,最後低嘆一聲,「我兒既是心意已決,娘自然听你的。也罷,你和公主情義始
于幼時,又經此大難波折,娘雖然對她仍是……不過事到如今,也不忍心再枉做那棒打鴛鴦的小人,這正妻名分還給公主也是應當的,至于那側室之位,于情于理就該由——」
「母親休再多言。」關陽冷冷地截住必國公夫人的話,毫不留情地斬斷了母家薛氏一族的希望。「我這一生只會娶一妻。」
「陽兒——」關國公夫人一驚,臉微微變色。「兒子軍務纏身,無暇再多談,就先告退了。」
關陽話聲未落便已大步離去,那高大決絕的背影令關國公夫人滿月復的話全卡在了喉頭,只能惶惶不安地跌坐回椅上。
盡避外頭陽光耀眼,她突然覺得有點冷。
陽兒終究還是怨上她了吧?
她捂著沉重而突突劇疼的頭,心底紛亂如麻,喃喃自語,「我真做錯了嗎?」
仔細想來,磬花公主自幼愛黏著陽兒,總是跟前跑後的,當時年紀小驕性大不懂事,執意要把陽兒留在她身邊做暗衛,阻攔了陽兒的前程,以她金枝玉葉的身分,確實誰也不能說她一個錯字。
她心疼自己的兒子前途受限,若是尚了主就更加沒了展翅翱翔,去得更高更遠的機會,甚至還要剝奪去他原來擁有的,所以她對磬花公主確實是百般不喜。
只是看兒子這些年來,因著公主的仙逝而消沉清冷至此,她心底難受自責,這才時時盤算著、焦心著要替他相一個好姑娘,讓兒子姻緣和滿兒女繞膝,早日自傷痛中走出來。
可是誰想到磬花公主居然還在人世?
關國公夫人不知該喜該悲還是該嘆,只覺自己一片慈母心卻做下了壞事,現在連兒子都對她失望了,她不由一陣悲從中來。
關國公夫人正拭淚,薛寶環默默端茶而出,溫柔地遞進了她手里。
「誰?」關國公夫人一驚,抬頭見是她,不由強笑道︰「環兒,是你啊……你,剛剛幾時來的?!」
薛寶環看出表姨母紅紅眼眶中的一絲戒備,心下一凜,面上越發溫順婉約,柔聲道︰「環兒方才好似听見表哥的聲音,正想著沏杯您和表哥都愛的銀尖茶來,沒想到茶一沏好,表哥已經走了。表姨母,這下只剩您能幫環兒品評一二了,您不會不給環兒這個面子吧?」
見薛寶環面色如常,不像是听見了什麼秘辛,關國公夫人眼底的警戒消失無蹤,心下略松,掩飾太平地捧著茶碗啜了一口。
「嗯,環兒就是手巧,確實不錯。」
薛寶環笑得嫻靜溫良,儼然已是一派國公府佳媳世子夫人的風範,全然看不出她此刻心中的驚濤駭浪。
而同樣驚駭卻悲憤絕望的,卻是由始至終隱沒在門外樹影下的一個嬌小身影。嗉嗦顫抖著,一手指尖緊緊攀抓著樹干,一手死命搗住幾欲破碎低嚎的嘴巴,心口冰涼成一片……
自執手臨岐,空留下這場憔悴,想人生最苦別離。
說話處少精神,睡臥處無顛倒,茶飯不知滋味。
似這般廢寢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鄭光祖《迷青瑣倩女幽魂?中呂、粉蝶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