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國公夫人在梳洗過後,換上一襲舒適卻又透著雍容華貴的榴紅大袍,和雪白指節間閃爍的大紅珊瑚寶珠戒相映成輝,坐在正堂的廳上,好整以暇地曝飲著老君眉,不忘隔著蛋胎雪瓷杯的邊緣偷偷睨著兒子。
好哇,這小子竟然喝起茶來比她還沉還穩,莫不是吃定了她當真拿他沒法子了?!
「陽兒,听說你近日極其寵愛一名姬妾,娘雖然上了年紀,可也最喜歡看那些粉粉女敕女敕跟鮮花兒似的小娘子,不如你就把她喚來給娘瞧上一瞧,要是順眼兒,娘就替你作這個主,正式給了她個侍妾的名頭如何?」關國公夫人放下杯子,當家主母氣勢自然而然流露無遺,眉眼是笑,笑意卻未曾進入眼底。
「母親的情報有誤,」關陽氣定神閑地微微一笑,「她不是我的侍妾,而是我將要八人花轎十里紅妝迎娶入門的妻子。」
關國公夫人手一抖,笑容再也掛不住了,「荒唐!」
「我早說過,娶什麼人?什麼時候娶?都由兒子自己說了算。」他陣里有一絲毫不掩飾的堅定。「母親如何忘了?」
關國公夫人沒來由一陣心慌,她頓了頓,聲音和緩輕軟了下來。
「哎,陽兒,娘何嘗不知道你的心思?可是婚姻大事豈能賭一時意氣?你終究還年輕,見過的小娘子不多,娘也不是非要你娶寶環不可,這事都可以再談的——」
「娘,由始至終,我只想娶一個人。」
「可她已經死了!」關國公夫人終于沖口而出,抑不住的激動顫抖。
「陽兒,娘知道你始終記掛著當年的……可人死不能復生,你更加不該為此便自暴自棄,胡亂娶一個不知哪兒鑽出的破落戶、狐媚子為妻……你這是在報復娘嗎?」
「母親這是什麼意思?」關陽心下微震,眸光倏地銳利起來。「什麼報復?」
這些年來,關國公府和其他京城世家一樣,都諱于提及當年京城大亂的那一夜,原因並非僅僅只是不願引起新帝的猜忌,更重要的是關家、燕家、蕭家、阮家皆有共識,保存實力,掌住手中兵權疆土,不讓外族有機會踏進關內一步,也讓新帝尋不出錯處和機會將刀斧指向四大公府,而後,潛心等待。
當初宮中暗線曾于刀山血雨中拼死遞出一個消息,先帝曾有密旨交托于四大忠臣,只是先帝當時病重,宮中人心已亂,再加上有心人早已廣埋釘子,所以關、白、蘇、葉一夕之間被冠上謀逆大罪,慘遭滿門斬首。
近兩年終于有了其後人的蛛絲馬跡,許是老天垂憐,機緣巧合之下,教阿燕尋得葉御史孫女、孫子,而翊人的發妻原來便是蘇太醫之女,阿阮日前也由飛隼傳來消息,說他新婚娘子小刀的先母,疑似是關尚書愛女關嫻,目前唯有白家後人音訊杳然。
他眸底冷色更深了,母親為何會用上「報復」如此重的一個詞?
當年曾發生過什麼……他未曾及時察覺過的事嗎?
「母親?」他胸口莫名地絞擰,語氣越發森冷緊迫。
「總之,娘可以答應你,只要你在世族千金名單中擇一喜歡的姑娘娶做妻室,那麼往後你要納誰為妾,娘都沒有意見。」關國公夫人匆匆回避了他的逼視,極力定了定心神,而後面色一軟,好聲好氣地勸道︰「爹娘上了年紀,往後偌大國公府和關家軍都得全部交到你手里,你的妻子將是未來關家主母,不可不慎啊!」
關陽看著母親那副殷勤討好的模樣,強硬的心也有了一絲軟化和不忍,遲疑了一下,終于還是稍稍露了點口風。
「母親,如果你知道我要迎娶的人是誰,你必定不會反對的。」
「誰?」關國公夫人難掩戒備地看著兒子。
「關于她真正的身分,現下還不到揭露的時候,茲事體大,遷涉甚廣,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證,她未來也會是我們關家最好最稱職的當家主母。」他謹慎地斟言酌字道。
「什麼神神秘秘的身分?難不成還能比我們國公府門第還高嗎?再說她假若如你所說的那麼好,現在又有什麼好不能見的?!」關國公夫人挑起鳳眉,強忍住了哼聲,語氣里的濃濃不滿卻怎麼抑也抑不住。「難道,還要我這個長輩去迎她那個晚輩不成?」
「母親來得突然,連兒子都幾乎措手不及,何況其他人?」關陽不為所動,眉眼笑意很淡,關國公夫人被他盯得又有些心下發毛。
「不管您是為了誰這才千里迢迢前來南地,還動用了父親的人馬掩蓋行跡,不過您既然來了,想做什麼事,見什麼人,終究也不急于這一時,母親何不好好歇息會兒,晚上還有洗塵宴,萬事待明日之後再說吧。」
關國公夫人神色陰晴不定,半晌後才勉強道︰「好,娘答應你,待到明日再說。但你知道娘的性子,耽擱越久,娘脾氣上來是管不住的,要是到時候給了你藏得那麼緊的小嬌嬌臉色看,可就別怪娘了。」
「母親素來刀子口豆腐心,只怕待您知道了她是誰,您反而責罵見怪的會是兒子。」他微微一笑,眼神流露出罕見的溫柔暖意。
關國公夫人心下大驚,莫名地忐忑難安起來。
這個沉默寡言清冷嚴峻的兒子,平生只會對一個人露出這樣的眼神,可是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難、難道?
不,不可能!不可以!
關國公夫人臉色慘白了一瞬。
當花春心知道關陽母親來到安南大將軍府時,已經是洗塵宴後的第三天了。
雖然很不想承認自己活該,可是她自個兒向全府宣布要趕畫稿,故此閉關兩天,等她趕得天昏地暗,終于把「臥虎床龍野鴛鴦」最後三張圖畫完,待干透後再小心翼翼用牛皮油紙密密卷實了,還恐嚇警告當跑腿信差的單子不能拆開偷看,偷看的小雞雞全爛光。
不過她也不忘一手棒子一手蘿卜,痛快地答允了待書一印刊發行,免費送他三本並帶大師親筆簽名。
單子簡直是捧著聖旨般戰戰兢兢又珍而重之地把畫卷護送到好書肆的。
花春心看著他樂顛顛消失的背影,不由捧月復大笑倒在榻上,然後就睡著了。
這一睡就是整整一天一夜,她呼呼大睡不省人事,渾然不知關陽好幾次進房來看著她都氣到牙癢癢的。
「又糟蹋自己的身子了?不吃不睡盡熬著畫畫兒,這又是誰人慣教出的壞習慣?」他又是心疼又是氣惱,想把她按在大腿上好好收拾一番,卻在瞥見她烏青的斗大黑眼圈時,怎麼也下不了手。
他坐在床畔,傾去,額頭輕輕地抵著她的額,低低喟嘆,「我竟錯失了你那麼多年,那麼多事……」
繾綣依戀至今,她寧可用花春心的身分同他日日無名無分地纏綿,也不願和他相認,他深知她的顧慮和戒備,故而這些日子來,也只能任由太多太多的疑團和懸念繼續堆積在胸口,始終不敢稍加踫觸,捅破這層隔紗。
但是她可以疏懶地渾不在意,他卻是鐵了心地為他倆共同的未來做打算,無論橫亙在前頭的是什麼,甚至即將來臨的風暴有多狂烈,天上地下,再無人可以阻攔他護她一生的決心。
「……你回來了?」身下的人兒迷蒙地嬌噥了一聲。
「嗯。」他心頭一暖,低啞柔聲道︰「我回來了。」
「唔,那陪我睡……」花春心半夢半醒間,玉臂摟上他頸項,環著他後又安心地蜷在他懷里睡著了。
關陽一顆心幾乎融化成了一團,他緊了緊臂彎,將她抱得更緊,仿佛揣著這世上最最獨一無二的珍寶。
午後暖照,清風徐來,歲月如斯靜好……
然而在大將軍府另一端,關國公夫人心亂如麻地摩挲著杯沿,碧綠沁心的茶湯映出的是她復雜不安的神色。
「表姨母,」薛寶環坐在一側,屏息地打量著她的神情,也莫名心蟣uo楓菲鵠礎 br />
「您別生氣,再怎麼說,表哥總不會為了一個女子便落您的面子的,他向來孝順,現下只是一時想岔了,不定過些時日就會想明白了。」
「你也替他說話了。」關國公夫人心煩意亂地揮了揮手,「這臭小子自小就是這拗脾氣,認準了便打死不退,以前在宮——唉,罷了罷了,總之表姨母是不會由著他委屈你的,那女子再好,他再喜歡,頂了天也就是個侍妾.,不過你也得有當家主母的氣度,以後搶先替他納了進門,你都這般賢淑地一心為他,他也不會不領你這份情的。」
這還是表姨母第一次這麼明確地向她保證了這「未來主母」之位,薛寶環忍了忍,嘴角終究逸出了管不住的喜悅笑容。
「環兒知道。」她又是暗喜又是嬌羞地小小聲道,「以後一定會好好侍奉夫君,孝敬尊長,必不辜負表姨母和表姨父的期望。」
「好孩子。」關國公夫人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陽表哥性子清冷嚴肅,又是帶慣了兵的大老爺,有時候脾氣大些,你千萬別跟他蠻著對干,要善用自己女兒家的柔情,須記滴水能穿石,百鏈鋼還能化繞指柔呢!」
「是,環兒明白。」薛寶環含羞帶怯,眸光卻閃閃發亮。
關國公夫人慈藹地笑了,在暗暗吁了口氣之余,心下也迅速做了個重大決定。
無論如何,兒子的婚事都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早些替他定了,也好斷了他那份苦守多年的執念。
縱然可能落得兒子一時的怨惱,可天下父母心,她從以前到現在,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個決策,還不都是為了這個獨生愛子好?
相信以後等他成了家,有了自己的親生孩兒,他就能明白她這做母親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