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密林靜謐如死寂。
四周蒸騰起蒙蒙的霧氣,林中不見禽鳥蹤影聲息,一切安靜得近乎死寂。
溫熱潮濕的氣息透著木葉腐朽味,濃重地裹住呼吸,沉甸甸地壓進人胸肺里。
一個高大剽悍精實的身軀悄然無聲地緊貼厚葉軟泥間,一動也不動,已然與幽暗化為一體,時間彷佛已靜止。
陡然間,變故乍起!
十數道黑影分別自不同方向襲來,冰冷刀光如閃電暴起,朝著林中所有可能隱藏人處凌厲斬落……冷月如鉤,殺氣騰騰,幾乎可預見下一剎那血霧四濺!
就在猝不及防間,落葉微動,那高大男子自地面拔身而起,疾如鬼魅快似流星,掌心中捏著的幾枚松果一一化為利芒,擊中了蒙面黑衣人握刀劍的手腕,腳下一掃,悶痛抽氣聲紛紛響起,刀劍自半空墜落,黑影們也四下跌飛了出去。
高大男子佇立在原處,剛毅冷硬如刀削斧鑿的臉龐微側首,默然地注視著那十數個掙扎欲起的狼狽身影。
「追蹤,尚可。」他冷冷地開口,「突擊,失敗。」
十數名黑衣人聞言臉色大變,顧不得宛若被巨石砸中般疼痛的傷處,火速翻身單膝跪在泥地上,慚愧萬分地低頭應道︰「屬下該死,教大將軍失望了。」
「回營後自向嚴棍堂領罰。」他神情不動。
「是。」十數名黑衣人頭垂得更低,難掩沮喪。
男子看著這組五千人中唯一能追蹤得到自己的十六名鐵血兒郎,銳利鷹眸驀地一緩,低沉有力道︰「三天後,再來!」
「是!」十數名黑衣人霎時活似被天大餡餅砸中了般,個個喜上眉梢地轟然應道,「多謝大將軍!」
關陽頷下首,十數名黑衣人抑不住滿心歡喜地悄然退下,就連待會兒就要被嚴棍堂痛罰三十軍棍都不放心上了。
好不容易才能獲得大將軍額外通融的再一次測練機會,若是能通過這個極致嚴苛的考驗──凡是能踫觸到大將軍一根寒毛,甚至是擊中大將軍身上任何一處者,就能被選入大將軍貼身護衛的驍營,成為南地關家軍中最精悍的一員。
這份萬中挑一的莫大榮耀,每年都有三十萬關家軍交相競逐,經過重重難關及淘汰,最後能成功躍升為驍營里的軍士,無不是能以一擋百的絕頂高手。
在十六名兒郎消失在密林的另一頭後,關陽緊抿的嘴唇淺淺一勾,黑眸里掠過一絲愉色。
「恭喜主上,」黑暗中,一個影子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後,嗓音里微有笑意。「這批的兒郎越見出色了。」
「尚可。」他側過首去,濃眉略挑。「單子,這十日,南地大營可有要事?」
「回主上,一切平靜。」暗衛統領單子說完,看著冷峻嚴正如高山傲崖的主上,臉色有些遲疑。
「嗯?」關陽察覺到他的異樣,眸光如電的瞥他一眼。
「啟稟主子,表小姐『又』送東西來了。」
他眉心微蹙,毫不留情地道︰「按例,送回去!」
見主上面沉如水,單子腦中沒來由冒出了花春心大師在「一片傾城表小姐」的卷中,就曾細細地描述過關于「表小姐」這種生物──
每一個出色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痴心不悔的表小姐……
單子不禁打了個哆嗦,覺得有點毛,同情地瞄了自家主上一眼,吞吞吐吐地道︰「主上,這次老夫人有信交代了,說表小姐新練手的流雲靴是合著您腳的尺寸做的,也是自家妹妹一片心意,所以讓您決計不可退回,免得傷了兩家情分。」
「荒唐!」他眸光冰冷一閃。
單子心下重重一抖,登時暗暗怨起那個好愛送東西的表小姐,這不是沒事盡瞎找人麻煩嗎?主上都說了不讓送,送了十回便打發十回,沒情可講,可她小姐怎麼就不知消停消停些?一趟又一趟地催著趕著送,勞累的還是府里的馬、關家的人,敢情腿不是她的,所以跑斷了活該是不?還老是害他們被主上罵。
他們家主上這性兒是能被勉強的嗎?就是國公爺親至都還得听主子的,表小姐在主上心中能算哪頭蒜哪根蔥?
在單子痛加月復誹之際,關陽在听完母親的囑咐後,依然冷著臉,沉聲道︰「送回去!若是老夫人問起,就說軍中衣飾鞋襪自有體制,我身為關家軍之首,更當以身作則,讓表小姐往後無須再多費心。」
主上好威,主子最棒!
「是。」單子眼楮一亮,精神抖擻地應道,不忘興致勃勃地提議,「其實依屬下看來,主上想徹底絕了表小姐的心思也容易,這南地里不正現成有個好人選……」
關陽冷眸殺氣一掃,嚇得單子忙把底下的話全吞回了肚里去。
「你可以滾了。」關陽簡潔道。
「待會兒滾,待會兒就滾,屬下還有一要事待啟稟主上。」單子急著將功補過,熱切切地道︰「老夫人信里說了,怕安南大將軍府里都是粗手粗腳的下人,伺候不好主上,特意吩咐了讓添選幾名侍女,屬下斗膽先替您挑了兩個白淨溫柔雪膚凝脂的,一個喚『嬌花』,一個名『女敕蕊』──」
「府里置辦下人是總管之權,你搶祁叔的活兒搶上癮了?」關陽臉上神情似笑非笑。「要不將你二人職餃調換?」
听得一身武藝絕倫卻婆媽成性的單子寒毛直豎,心慌慌地吞了口口水,連忙賠笑。「不不不,是屬下錯了規矩,屬下狗膽包天,屬下立時回府向祁總管請罪。屬下自五歲起就伴當在主上身邊,一片丹心可昭日月,主上,您千萬不能不要我,嗚──」
關陽眼角抽搐,這家伙……
若不是看在他忠心耿耿又于公事上精干過人的份上,光憑這碎嘴婆媽一項,早被攆回京掃馬廄去了。
見一個堂堂關家軍暗衛統領只差沒「淚汪汪」地對著他搖尾巴,關陽臉色越來越沉,越來越黑,最後倏地抬起腳,將他遠遠踹飛了出去!
「主上息怒啊──」單子慘叫聲由近至遠……
嗯,安靜了。
☆☆☆☆☆☆☆☆☆
見我這般微微喘息,語言恍惚,腳步兒查梨。
慢松松胸帶兒頻那系,裙腰兒空閑里偷提。
見我這般氣絲絲偏斜了髟狄髻,汗浸浸折皺了羅衣。
似你這般狂心記,一番家搓揉人的樣勢,休胡猜人,短命黑心賊!
──關漢卿《詐妮子調風月.滿庭芳》
這天晌午,花春心難得不趕稿──其實是遇到瓶頸卡關卡得厲害──套了件大袍子系了條腰帶,滿頭青絲隨手用支攢心銀花簪在頭頂松松地綰了個髻,臉上帶著兩顆彷佛永不消褪的黑眼圈子,晃上街吃午飯。
照理說家中有丫鬟煮食,她只管當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爺,享受被服侍的小姐款兒,可是阿圓節儉到走火入魔了,炒個青菜只肯用毛筆沾一滴滴油在鍋底抹過就算,鹽也不舍得多下,肉絲也克扣剩肉渣,吃得她嘴里都快淡得出鳥來了,熬了三天終于再也忍不住逃出來「打野食」。
最沒義氣的就屬老姜了,一句「老奴看店,外頭隨便吃吃就好」,害她想拖個人一同受苦受難都不成。
「真是落難鳳凰不如雞了,要是換作早些年啊……」她一臉悻悻然。
罷了罷了,老揪著過去的好光景不放也沒什麼想頭,反正這些年都這麼混過來了,能吃能喝能睡,還能靠她最愛的畫海撈一票,是該知足了。
花春心二話不說殺到老劉小陛子吃了一碗香噴噴又勁道彈牙,還加了很多辣子的蘭州拉面尚覺不足,想起家里的芸豆卷也快吃完了,便熟門熟路地拐進了南地糕點一條街,穿門走巷地進了一家看起來不起眼卻滿室甜香的老店鋪。
「年嬸子,你們家的芸豆卷可出爐了沒?」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不禁咧嘴樂呵呵笑,久不日曬又長年缺眠的素白小臉也透出了三分傻氣來。「快快來五盒,我可饞死了。」
在堆高了一匣匣粉致小巧甜食糕點的櫃台後頭,老板娘年嬸子尷尬一笑,忙好聲好氣道︰「喲,這不是花家小娘子嗎?哎呀!可真是太不巧了,今兒新鮮出爐的芸豆卷都教人給買下了,往後七天的也都給訂了,要不改天等忙過了這陣子,我再專程給您送去?」
她聞言倒抽了一大口氣,備受打擊。「一連八天都沒芸豆卷?不成啊,這叫我怎麼活?」
家中書房里條案上那罐芸豆卷只剩三五塊,她畫畫時要沒嚼吃幾塊芸豆卷解饞提神,恐怕連色料兒都要調不準了。
三餐被迫頓頓缺油少鹽已經夠淒慘了,要是連她最愛甜口的芸豆卷都沒了,真真會死人的!
年嬸子自然知道這熟客花家姑娘最嗜自家的芸豆卷,說味道正宗,可對旁的糕點向來興致缺缺,不禁也為難道︰「這要不,您問問大將──咳,這位爺願不願意先勻兩盒給您?」
「誰?」她迷惑地順著年嬸子帶著滿滿敬意崇拜的目光往右側方向一看,這才瞧見佇立在自己身畔不遠的高大冷肅男人。
可一瞧之下,她腦子霎時嗡地一聲,彷佛有巨鐘震響,又像是被震雷直直劈中了耳際,心髒緊緊揪了起來,完全無法呼吸、動彈不得──
娘呀喂!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啊啊啊……這這這不是關陽關大將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