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晁國,晴陽宮。
六月下旬,艷陽高懸,趙盈雪跪在勤光殿外,額上的汗水一滴滴沿著她的腮頰淌下。
她已跪了一個多時辰,被熾熱的陽光曬得頭昏眼花,快要撐不住了,但為了弟弟,她只能咬牙硬撐不敢起身。
舉袖抹了抹臉上的汗水,算算時候差不多,她打起精神,清了清嗓,開口道︰「父皇,央弟不是有心的,求您原諒央弟吧。」
每隔一刻鐘,她便如此出聲哀求一次。
弟弟趙央這次一時沖動觸怒了父皇,被打入關押皇親國戚的明光府。
她一接獲消息,便前來想為弟弟求情,但父皇不願見她,她只好跪在殿外,冀望父皇能心軟見她一面,只要他肯見她,她便有把握勸動父皇饒恕弟弟。
哀求完後,她抬眸期盼的望著殿門,等了片刻仍不見動靜,明白父皇的怒氣仍未消,她嘆了口氣,繼續跪著。
身為公主,這身分看似尊貴,享受著普通人難以企及的榮華富貴,卻沒人知曉,若是她一個不小心,便可能陷入萬劫不復之境。
就像十一年前,當時真正的趙盈雪年僅七歲,卻被人推入池中溺死,結果來自現代的她意外佔了這具身軀……
在這巍峨恢宏的宮闕里,雕欄玉砌、金碧輝煌的外表下,處處隱藏著險惡的危機,這些年來她小心翼翼帶著相依為命的弟弟,費盡心機得到父皇的寵愛,才能在母後病逝後,避開那些人的算計,和弟弟平安活到如今。
卻沒想到這次弟弟一時沖動之下,惹怒了父皇。
這次的事能不能圓滿解決,此刻她心里也沒個底。
她曾想過若是弟弟不當太子,或許那些人就不會再這般處心積慮、無所不用其極地處處算計他們,可卻有個忠心的老宮女勸告她—
「八皇子若失了太子的身分,在這虎狼環伺的皇宮里只會死得更快,太子之位反倒是他的保命符,唯有保住太子的頭餃,才能護住八皇子。」
細想這幾年來的遭遇,她明白那老宮女說的沒錯,憑著弟弟是父皇僅存的嫡子,縱使他無意與人相爭,那些野心勃勃的人也不會放過他,因此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讓父皇廢了弟弟。
忽地,頭頂上那白花花的烈陽似乎被遮擋住了,她抬起頭,眼里映入一張含笑的臉孔,她的明眸瞬間發亮。
救星來了,只要這人肯相助,弟弟就有救了!
「戚師傅。」她脆亮的嗓音掩不住地流露出喜悅,但下一瞬她便尷尬的想起,昨日自己才酸了他幾句,想開口請他幫忙求情的話,頓時梗在喉嚨里說不出來了。
「這是怎麼了,公主怎麼跪在這兒?」戚敬元的聲音悠然悅耳,帶著抹淡淡的笑意。
趙盈雪挺直了背脊,不想在這人面前表現得太窩囊,勉強擠出一抹笑,「我在這兒鍛煉我的膝蓋。」
戚敬元穿著一襲藍色圓領的文官服,站的位置不知是有意抑或是無意,恰好替她遮擋住烈陽。
他覷了眼她被曬得發紅的臉蛋,清艷嬌美的臉龐被不停淌出的汗水打濕了,有些鬢發黏在臉上,讓她失了平素的優雅,略顯狼狽,他黑眸微微瞇起,揶揄道︰「用下跪來鍛煉膝蓋,這下官倒是頭一回听說。」
她用手揩掉快滑進眼里的一滴汗水,訕訕一笑,「你沒听說的事多著呢。對了,戚師傅來這兒做什麼?」
看出她明顯快撐不住了還嘴硬,不肯在他面前示弱,戚敬元修眉微挑,「下官來勤光殿自是有事求見皇上。」
略略猶豫了下,趙盈雪委婉地道︰「那個,央弟他……不慎惹了父皇生氣,父皇這會兒正在氣頭上,戚師傅進去後,說話可要謹慎點。」
她並未明著求他相助,他是個極聰明的人,見她在這兒跪著,又听了她的話,多少能猜出發生了何事,若是有心,自會在父皇跟前替弟弟求情,若是無心,她縱使開口求他也沒用。
「多謝公主的提點。」戚敬元朝她睇一眼,舉步走向侍立在殿前的一名太監,說了幾句話。
那太監進去通傳,不久出來道︰「戚太傅,皇上讓您進去。」
趙盈雪目送著他頎長的身影進入殿內。
這戚敬元是已故戚國公的養子,四年前他參加科考,憑著出色的才華,月兌穎而出,奪得狀元,很得父皇器重,三年前他被指為太子太傅,負責教導弟弟。
戚敬元在朝中風評不甚佳,有人批評他全靠著迎合父皇的喜好,才得到看重,是個佞臣。
她擔心一手照顧大的弟弟會被他帶壞了,便求著父皇,讓她破例跟著弟弟一同听他的課,因受教于他,是故和弟弟一起尊稱他為戚師傅。
上過他幾堂課後,她發覺他確實是個有真才實學的人,在很多事情上都有獨到的見解,也難怪會被父皇看重。
父皇性情暴躁,喜怒無常,戚敬元是少數幾個能在他跟前說得上話的人,她心忖若是有他替弟弟說幾句話,也許能讓父皇息怒,原諒弟弟這次。
可戚敬元雖說是弟弟的太子太傅,卻與宮中其他幾位得勢的皇子也十分交好,與目前最受父皇寵愛的五皇子也常來往,反倒對弟弟除了平日里傳授學問之外,並不太親近。
他雖沒明說,她卻能感覺得出來,他似乎對弟弟這位太子不怎麼看重。
因此她沒有把握他會不會替弟弟求情,又加上昨日的事,所以適才並未直接開口請他幫忙。
過了一刻鐘,戚敬元走了出來,來到她面前,朝她伸出手。
「公主請起。」
她愣愣地看著他,「父皇他……」
「皇上宣召公主進殿。」他說出她此刻最想听的話。
聞言,趙盈雪欣喜地想爬起來,但久跪的兩條腿酸麻不已,一時沒站穩。
他及時伸手扶住她,才沒讓她摔倒。
「當心點。」那醇厚的嗓音拂在她耳邊,溫涼的唇瓣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擦過她的耳朵。
見到她的耳朵以驚人的速度漲得紅通通,他眸里掠過一抹笑意。
趙盈雪推開他攙扶的手,狠狠瞪他一眼。這幾年來他有時對她親昵,有時卻又疏離,讓她模不清他究竟對自己抱持著什麼想法。
若說他對她有意,他卻從沒直接表示過什麼,若說他無心,他偶爾又會做出這種引人誤會的舉措來,攪亂她的心。
對他這種曖昧不明的態度她很不滿,但卻能理解。
因為一旦成為駙馬,就必須辭去官職,不能再參與政事,這是開國聖祖皇帝所定下的規矩,為免外戚干政,所有外戚均須退出朝廷,不能沾染朝政。
趙盈雪很清楚戚敬元不可能為了她放棄仕途,所以兩人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可既然明知不可能,他就不該再來招惹她,攪亂她的心湖……
她很快收斂心神,退開一步,矜持有禮地朝他道了謝,「多謝戚師傅。」她明白父皇願意見她,多半是他在父皇面前替她說了話,這聲謝是謝他此事。
「公主不須多禮。」戚敬元清朗俊雅的臉龐漾開一抹輕笑。
她輕點螓首,快步走進勤光殿。
進去行完禮後,還沒出聲,趙盈雪便听皇帝趙知熙呵呵一笑,「盈雪,朕听說妳花了幾個月的工夫,給朕做了個小玩意兒,那玩意兒可神奇了,就像日晷一樣能測時辰,可有這事?」這個女兒心思靈巧,時常制作出一些奇巧又實用的物品,因此對趙盈雪做的東西,趙知熙頗感興趣。
原本這個女兒在七歲前呆呆傻傻的令他很不喜,之後溺了水,大難不死,反倒因此開了竅,變得聰慧伶俐,常變著法子討他歡心,因此他對她越來越寵愛。
趙盈雪微微一怔,便順著他的話討好地答道︰「回父皇的話,是有此事,這東西名叫時鐘,兒臣這幾天也不眠不休地盯著鑄造處趕制,想早日給父皇一個驚喜,如今只差將齒輪和發條瓖嵌組裝好,再過幾天便能送來給父皇,以後擺在御案上,父皇隨時都能查看時間。」宮中鑄造處匯集了許多能工巧匠,因此她只需提出大致概念,他們便能依著做出類似現代的器物出來。
原本這一座時鐘她是打算送給弟弟當他十四歲的生辰禮物,這件事戚敬元先前也知道,想來必是為了救弟弟,他才會將這件事告訴父皇,並特意說此物是她做來要送他,為她求情的事先鋪好路。
「好、好,朕倒迫不及待地想瞧瞧那玩意兒了。」說著,趙知熙沉沉嘆了口氣,「妳這孩子比起其他那幾個兒子,倒是有心多了。」
見他神色略緩,趙盈雪趁機求情,「父皇,央弟他也一直都很孝敬您,每年您的壽辰,他都特意茹素齋戒一日,為您祈福。先前他一時莽撞觸怒了您,求父皇就原諒他這一次吧。」
「哼,妳可知道他對朕說了什麼大不敬的話?」提起這事,趙知熙那張端正粗獷的臉龐登時再現怒色。因曾縱橫沙場十幾年,他身上散發出一股剽悍之氣。
「兒臣不知。」詳細情形趙盈雪並不清楚,她僅知弟弟弄壞了父皇極為喜愛的一幅畫作,並出言頂撞了父皇,因而觸怒他。
「妳這個好弟弟竟罵朕昏庸愚蠢,連是非對錯都分不清!」
趙盈雪一愣,不相信弟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父皇,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縱使給央弟十個膽子,他也不敢這般忤逆您,他性子一向溫順,哪里敢對父皇這般大逆不道?」
趙知熙怒道︰「他明著是沒這麼說,但話里卻是這個意思。他扯壞了朕最心愛的畫,不認錯也就罷了,還將這事推到琛兒身上,誣指是琛兒陷害他,還認為朕連這點都看不出來,是個老糊涂了。」
「央弟絕不敢對父皇這般不敬,怕是他一時心急,才會口沒遮攔。」現下不是厘清是非對錯的時候,她只能先替弟弟緩頰,平息父皇的怒火。
趙知熙橫眉怒斥,「朕氣的不是他扯壞朕心愛的畫,而是他敢作不敢當,沒個太子的擔當,教朕太失望了,日後朕怎麼放心將這江山交到他手里!」
想當年在他仍是皇子時,驍勇善戰,在戰場上率領千軍萬馬縱橫殺敵,立下無數戰功,最後還因此登基為帝,因此他一直不太滿意這個兒子過于溫順的性子。
他與已故的明純皇後育有三子一女,長子早夭,原本最得他喜愛的次子在多年前不幸戰死沙場,明純皇後在病筆前,央求他立麼兒趙央為太子,念在多年夫妻情分上,他答應了,但這幾年下來,趙央的性子教他越看越不滿。
聞言,趙盈雪急忙下跪求情。
「父皇,央弟還年幼,日後慢慢教導,他定會改進,求您再給他一次機會,以後兒臣一定將央弟教得如同父皇一樣英明神武,不再教父皇失望。」見他仍板著張怒容,她再求道︰「這次央弟惹父皇生氣,說來兒臣也有責任,是兒臣這個做姊姊的沒教好他,兒臣甘願受罰,直到父皇消氣為止。」
見女兒顰蹙著眉,神態柔弱,彷佛虛弱得隨時都會昏厥,想起她先前已頂著酷日在外頭跪了一個多時辰,嬌弱的身子哪里禁受得住,趙知熙疼惜地扶起女兒。
「罷了,妳起來吧,這次朕就饒他一次,希望他日後能長進一點。」
在麼子頂撞他後,他曾萌生要廢掉他這個太子的念頭,恰好方才戚敬元求見,他拿此事征詢他的意見,當時戚敬元這麼回答他—
「皇上,廢掉太子不難,但目前其他幾位皇子各自暗中收攏了一批勢力,一旦廢了太子殿下,為爭奪這皇儲之位,只怕會引起朝中震蕩。如今太子殿下尚未成年,皇上不如待他成年後,若還不合意,再做打算也不遲。」
戚敬元說的話不無道理,這會兒見女兒也這般為麼兒求情,他決定再給麼兒一個機會。
「多謝父皇。」趙盈雪欣喜地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