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哪兒冒出來的想法令容老板背脊一涼,覷了眼那病氣蒼白的清俊側臉,冷漠中總帶了點不為人知的憂愁……甩甩頭揮去遐思,老友仍輕咳不斷,他不禁擰眉關心道︰「說正經的,這咳癥自你我認識時便有的,也該有十年了吧?皇上不是下旨命你定時給太醫診脈,平日也有按時喝藥的,怎麼就不見起色?」
「咳癥本就難醫。」阮尋里淡聲應道。
容老板心生不滿,語氣微沉地繼續道︰「這幾個月我雖人在外頭,對京中消息仍算靈通。先前你被宣入宮,一過宮門便嘔血之事別以為瞞得過我——做什麼這樣看我?我有說錯嗎?」
原來,這才是容老板今晨回京,入夜便在賭坊等自己一敘的原因……阮尋里不說話,看著容老板憂心忡忡的表情,冷漠的眉間擰起。
「听說宣你入宮是太後的意思?」老友不語,容老板又問道,「皇上去年廢了三皇子的太子之餃,至今太子之位懸著,太後為鞏固二皇子的勢力,暗中拉攏了不少人,據說河圖院六門中已有多位博士、正言從前是三皇子的人,現已倒戈到二皇子那兒去了;你遲遲不表態,也難怪太後借故宣你,無非是想探探你口風、試你忠誠罷了,偏偏你又病倒……」
天下人皆知,先帝與當今的皇上極為看重玄學,看重到了痴迷的地步,如此風氣也逐漸在皇室甚至民間散開。其實端看燕自立國以來,三院中一向沒有實權,掌理命相佔卜、風水堪輿、天文星相的河圖院忽然變得舉足輕重,便顯出了天子的過度迷信。
以往河圖院六門說穿了便是日日盯著漏刻算時,在新宮院落成或翻修時指點擺設,在皇子公主出生時為其排盤命名,又或皇族嫁娶時算算八字合婚。
然自先帝以來,河圖院官員被宣的次數遠遠超過其他官員,甚至多次插手國政、邦交事宜;皇上、太後以至嬪妃每日早、晚測字,遇事無法決定便問卦佔卜,六宮每季根據風水變換擺設、用色,就連每年的官員評跋都多了幾行流年與相沖相刻的批注,給皇上做為是否將其升遷的依據……
細想下來,不難理解為何太後三番兩次試探于阮大人。
阮大人官拜河圖院思余門的右正言,主批命排盤,官職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然而出身名門,與朝中許多元老有著或深或淺的淵源,動筆批注字字更是可輕可重,影響力不可小覷,這是為何太後欲拉攏他的原因吧;若是拉攏不成,難保不會成了敵人……忽地,容老板臉色微變,壓低了聲音道︰「你是給哪個太醫瞧的,可靠嗎?」他未曾關心到這層細節,但久咳嘔血怎麼說都是令人擔心的。
「你怕太後和二皇子加害于我?」阮尋里不會訝異一個賭坊老板對于宮中之事了如指掌,青樓、賭坊一向是消息最流通之處,倒是自己從沒注意到過,原來容老板如此掛心自己的事,簡直比從小一同長大的師兄弟們還上心。思及此,他掀了掀唇,然話到嘴邊停了停,片刻後轉道︰「放心吧,為我診脈的是白太醫,從前受過我的恩,可以信得過。」
「也是。你從以前便很貪生怕死,自然不會讓不信任之人為你治病。」容老板稍稍安下心,隨即又揶揄道︰「你倒是很懂得怎麼利用恩情控制人。」
阮尋里冷冷一笑,隨口問道︰「那麼,如果有一天我需要利用你,你當如何?」
沒料到他會這麼問,還以為那人情得就這麼欠到下輩子去了。容老板哼哼笑道︰「就怕阮大人不開口。」
「是嗎。」
那語氣依然不輕不重,淡漠似初秋的風,掃過便散了,不似真會有求于人……又過一會,容老板將兩人杯中已冷的茶倒空,換上茶葉,重泡新茶時說道︰「所以,你是不是更應該收下這些代玉?」
阮尋里擰眉看著他。
「不解?」容老板搖搖頭,「戲不都這樣演的?立誓須有信物為憑,到了真需要幫忙時,無論是什麼忙,對方都賴不掉。」
……什麼歪理。真要賴,有信物又如何?然而好友滿腔熱情,阮尋里也不想拂了他好意,就近拿起一板代玉,握在手里掂掂重量,收進襟中,「太沉了,就以一板代玉為信吧。」
「隨你吧。不過記得隨身帶著,以備不時之需。」容老板玩笑提醒了句。
沖了新茶,用過茶點,兩人又多拿了幾顆骰子入盅,邊搖骰邊說起容老板的江南之行。
阮尋里在入朝為官之前沒有離開過師門,搬到蟠京之後便沒離開過京中,面上淡然,可心中自是覺得老友旅途中事事有趣。再次注意到時刻,已快子時。
阮大人每夜子時三刻前需服藥,于是容老板喚了伙計備轎,通報後方知原來他的隨從看準了時辰,已在賭坊外等候。
容老板堅持送老友出賭坊,當兩人下了樓出了內院來到前廳時,廳里竟是一片吵雜混亂,那是謹慎選客的空谷坊少見的場面。
「怎麼回事?」容老板問著滿頭大汗的前廳管事。
「容老板、阮大人。」管事邊向兩人見禮邊抹了把汗,伸手指了指被圍在人群中央那一白一灰兩道身影,無奈回道︰「那兩位爺是第一回來賭坊的客人,本來咱們一向少接初來乍到又沒熟客介紹的旅人,可我見他等衣著不俗,一問之下又是奉皇族命令入京的,就通融他們進來,怎知……」
「他二人輸錢鬧事?」見錢眼開、趨炎附勢一向是空谷坊的擇客原則,管事語氣心虛應是另有原因。阮尋里看著管事指著的兩個人影,那灰衣少年正兩手叉腰理直氣壯地與人理論。眼微眯,他認出那是方才掃錢掃得很樂的少年。
莫說有人在老友地盤鬧事而他冷眼看待,也說不上為何,但那灰衣少年的舉動總令他有些新奇,令他想多看一眼。阮尋里低了低頭,本是冷漠輕抿的嘴角幾不可見地上揚。
容老板覷了眼老友的表情,挑挑眉。
「回阮大人的話,是正正相反哪。」管事咳了咳,瞄著容老板的臉色,搔搔頭道︰「這兩位爺打坐下就沒輸過,賭什麼贏什麼,又有些鄉巴佬的財大氣粗,惹得其他客人看不過眼,質疑他倆出千。怎知那位小爺听了忽然大發脾氣,就鬧成眼下這模樣了。」
看來他得再教教管事怎麼看人。容老板揮退了管事,抱歉道︰「阮大人,我先送你出去吧,莫要耽擱了你喝藥時刻。」
「不必了,」廳中越來越多客人起哄,阮尋里朝容老板點點頭,要他放心,「轎子就在外頭等著,我自個兒出去就行了,你與管事去忙吧。」
「那好吧。」容老板不意看見在旁煽風點火的客人竟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廣興王爺與陳主簿,心知再鬧下去只怕難以收場。「明日我得到洛棠一趟,後天若你來坊里,再上來在庭軒。」
「好。」容老板離去,阮尋里不禁又看了眼被包圍住的白衣人與灰衣少年,片刻,才從賭坊的大石門離去。
前腳跨出賭坊,在不遠處等著的隨從朝他揮了揮手;阮尋里才邁步,就見隨從忽地變臉,表情猙獰至極,殺豬似地吼道︰
「大人——」
阮尋里愣住,身後又傳來容老板的殺豬吼聲︰
「阮大人——」
阮尋里倏地回過身,怎知迎面而來的竟是一團黑影,隨即有重物壓來,他閃避不及,與之雙雙摔落在地。
這一撞撞得本就體弱的他眼冒金星,當他使力撐起差點被撞散的身子,感覺四周有人圍了過來;他伸手想撫撫胸口被撞的痛處,才察覺懷中抱著一人。
阮尋里木然,認出懷中人正是那灰衣少年。
近看少年膚色黝黑,五官是他所見過最精致細膩……那雙秀眉眉尾微翹,顯出一股淘氣,輕闔的眼皮上那濃密睫羽正隨少年抬眼而掀動,直至兩人對上視線,方露出一雙黑晶般的靈眸。
那雙瞠大的靈黠眸中映著自己,一個木然呆滯的自己。
兩人相視無語,四下卻是嘈雜……阮尋里被那雙瞳眸吸住,陷在一片無邊黑海,圍觀的人在他眼里只是一道道影子,耳邊听見的聲音化為重疊的回音,擴散、回蕩,回蕩、擴散……他听不真切。
一會兒,灰衣少年從他懷里起身,順勢將他拉起。
少年望著他眨了眨眼,又側了側頭,搔搔頭,綻出了一朵抱歉的笑花。
那刻,阮尋里終于驚醒了。
瞪著身前的少年,他立定不動……或者該說,他無法動彈。
另一頭,沖出賭坊的容老板邊吆喝邊撥開人群。方才情勢無法控制,有人抬起灰衣少年往門外扔去,好死不死砸向了阮大人身上……老友身子不堪一擊,前些日子還被風吹到吐血,他心中自然焦急萬分。
好不容易擠到了阮大人身邊,容老板卻見老友動也不動,死盯著灰衣少年不放。正當他要開口問老友是不是撞到哪兒、疼得說不出話來了,就見那總是冷冷淡淡的眼神瞬間變得犀利防備。
面對少年笑容里的歉意與無辜,一向冷漠卻從未遷怒于他人的阮尋里露出了少見的嫌惡、非常嫌惡、萬分嫌惡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