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上輩子沒燒好香才嫁給你這種人!」
「我這種人怎樣?妳有本事就說個清楚!」
「說就說!我還怕你不成!」面對不示弱的丈夫向大鈞,施淑曼風火愈加旺盛,氣勢如虹地開始細數起冤家的罪狀。
喔,又來了,又來了,永遠無法停止的爭吵。
永遠吵不出結果,卻又總是兩敗俱傷的戰斗——
向詠琛在臥室里做最後一次行李檢視,听著早已習以為常的父母爭吵之聲,她輕輕搖頭嘆了氣,苦笑。
千篇一律的爭吵內容,到底還有什麼好吵的?她始終無法理解其中奧義。
「寶貝妳來評評理,是我說得對還是妳爸說得對?」一如往常,吵到難分難解時,個子小嗓門大的母親便會朝著她的房門或當著她的面發出求救。
向詠琛失笑搖頭,並不再如往常般心急地跑去擋在兩人中間勸架。
將最後一件衣物塞入行李箱、闔上,向詠琛拖著行李,環視臥室一眼,再深呼吸一口,推門走了出去。
甫踏出房門,立時被父母一人抓一手地拉去,被迫接受異口齊聲的轟炸。「琛,妳說,大聲說出來,妳支持誰?妳選擇站哪一邊?」
「我站旁邊。」語淡地把知名網絡笑話主角小明的經典台詞搬出,向詠琛輕輕甩開父母的揪扯與掌握,重新拉起被弄倒的行李箱,舉步走向大門口。
當父母的爭吵成為無可救藥的惡性循環時,小孩子選擇加入戰局或妄想當和事老、調停者,最終往往會變成炮灰。
「妳……」施淑曼和向大鈞皆被女兒的回答給嚇傻,一時愣得說不出話。
原本吵鬧不休的空間忽然呈現一片死寂。這個家,除了睡覺時間,從來沒像現下這樣安靜過,靜到讓三人的呼吸聲像抽風機在運轉般,聲音之大連牆上咕咕鐘的鐘擺滴答聲都被掩蓋過。
「爸,媽。」向詠琛旋身,抬眸往牆上掛著的咕咕鐘瞧了一眼,內心忽然浮現一股沉悶——那只每到整點就會有四只小動物分別從上下左右的洞里滑出來跳舞旋轉的機械式咕咕鐘,是她五歲那年,爸媽為他們的結婚紀念日所精心挑選的禮物。悠悠歲月二十幾載,咕咕鐘依然鳴唱鼓舞著他們的愛、見證著他們的心,然而他們卻已是相見兩相厭、話不投機……她輕聲一嘆,正色面對父母,幽然說道︰「從今天起,我盡量站旁邊。」
「為、為什麼?琛,妳向來是……」站中間的呀。
女兒的反常,讓習于咄咄逼人的施淑曼不免露出大受打擊的怔呆表情。
「哈!施淑曼妳看吧!連女兒都不耐煩選邊站的游戲了,只有妳玩不膩,一天到晚借題發揮、小題大作吵個沒完。哈哈哈!」面對寶貝女兒的一反常態,向大鈞倒是仰天大笑三聲。
「是我喜歡吵個沒完嗎?你怎就永遠學不會反省自己,永遠只會指責別人?!向大鈞,我受夠了你的自以為是!我受夠了!」丈夫那充斥著諷刺意味的笑聲使施淑曼的嗓音再度拔尖。
「受夠了,妳走啊!不高興、不滿意,妳走就好了嘛,走得遠遠的!」
「休想我會離開這房子一步!要走你走——」臭老家伙想趕她出去?哼,門都沒有!施淑曼出手猛推向大鈞,不料被向大鈞以粗臂頂了開,差點跌倒。
「我賴在這兒死撐活撐也絕不讓妳得意,妳走……」見施淑曼不服輸且持續叫囂,向大鈞也毫無妥協之意,拚命趕她出去。
眼見父母愈吵愈凶,向詠琛忍無可忍,終于把多年來積壓在胸口的無奈化為強大的怒吼——
「好了!你們誰也不用走……我走!」
*
調薪升職、供宿及三餐津貼,還有外派職務加給,巨星般的規格與禮遇非常吸引人,卻不是向詠琛接受外派的主要原因。
四年前她曾經為了「父母在,不遠游」這句千古流傳的話,心痛卻毅然地放棄一段美好的戀情及那個不可多得的好男人;每想起這些,她都要懷疑自己當初所為何來,父母之間的情感並未因她的孝心及長年陪伴而有所改善啊。
一天到晚爭吵,當事人不累,她都累了。比起工作需要才逼不得已離家,不想再隨時戒備嚴陣以待地勸和父母,那才是她想離家的最大原因。
為人子女者有孝敬父母的義務,卻也不能因此而被剝奪獨立生活的權利。
二十八歲了,她想重整自己的人生,不再以父母為生活重心。
但令她氣餒的是,來到異鄉三天,她也狠狠地失眠了三天。很多人都曾有被時鐘滴答聲吵得睡不著的經驗,她則是因失去了熟悉的鐘槌規律擺動的聲音而輾轉難眠。
不行,不能再失眠了。明天正式上班,她今晚勢必得睡個飽,總不能到時頂著張有雙熊貓眼的慘白臉及撐著一具委靡不振的軀體出現在公司吧。
為了徹底解決失眠問題,她決定去買鐘。
經同公寓的室友兼同事杜美茵告知,之前她倆曾作伴去采買的一家生鮮超市旁街道拐進去約莫五十公尺,就開有一家規模頗大的精品家具專賣店,據說這家店里賣的咕咕鐘多數是從德國進口,質量不在話下,價格自然也很一流。
「好,就這個。」貴就貴吧,此行絕不空手而回。
向詠琛縴縴玉指往其中一款咕咕鐘指去,這一指,讓從她一進門便「隨侍在側」多時的店員頓時松了口氣,迅速將貨品裝箱打理好,引她至櫃台結賬。
「呃,小姐請等我一下,」識別證上印著名字叫曹娟的年輕收銀員將正在講的電話掛斷,動作極快地彎下腰把放置在櫃台底下一尺見方的模彩箱往收銀櫃上一擺,微笑告知︰「小姐,您是本店本月的超級幸運星,只要能在模彩箱里模出紅色乒乓球,就可免費帶走您現在手上預備結賬的商品。祝您好運,請模彩——」
「啊?真的嗎?」這麼好康的事。
「真的、真的。來,模它一把!」曹娟攤手請她模彩。
「哇喔!」向詠琛搖頭贊嘆,雖對箱子里的球有幾種顏色及模中紅色球的機率高低沒概念,但能有免費拿走價值數萬元咕咕鐘的機會可說是千載難逢,她當然樂于一試。
「妳可以模球了。」曹娟笑容可掬。
「那,我就不客氣嘍!」向詠琛嘴里不確定地說,縴秀玉手倒是很快地伸進被黑布圈蓋住的模彩箱里。
一探進箱里,她感覺手掌馬上被球淹沒,由此可見箱里放的乒乓球非常多,要想從其中模出紅色,真需幸運之神眷顧才有可能。
「選好了嗎?」基本上依箱里的球色比例,根本是存心對客人放水,曹娟深覺這名客人花那麼多工夫在箱子里「攪和」其實很沒必要……
「好,就這顆。」向詠琛把球抓出窄小洞口,閉著眼交給曹娟;本來還想努力地維持平常心,但答案即將揭曉,她不禁緊張了起來。
「恭喜小姐,您模中紅色乒乓球啦!真是太厲害、太幸運了!」曹娟朗聲報出好消息,一面快速地將模彩箱收到櫃台下。
「真、真的嗎?啊!我怎麼這麼幸運!」天啊,她會不會高興得晚上睡不著覺?!但是,她買咕咕鐘是為了助眠,如果因為免費得到咕咕鐘而興奮到睡不著,那不是很好笑?
簡直像做夢一樣!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捧著火燙燙的臉,笑得有點傻氣,完全沉浸在中獎的喜悅里。
「小姐,麻煩您填一下基本數據,我好建文件。」
「沒問題!」向詠琛開心地留下資料,歡天喜地抱著咕咕鐘離開。
走在回去的路上,向詠琛依然感覺飄飄然。
若非懷里抱著的咕咕鐘如此真實存在,以及自己特地停下腳步來檢查皮夾里的鈔票跟出門前一樣一張沒少,也沒多出任何一紙信用卡簽帳條,否則打死她,她都不敢相信剛才模彩中獎的事是真實發生的。
一輩子都沒被這麼超值的福星關照過,看來她今天鴻運大開,也是明天第一天上班的好預兆。正當她信心滿滿期許著明天與未來,突然砰一聲——
「小姐!」一名開著十六噸中型低溫貨櫃車的送貨員才打開車門,彷佛有輕功似地從駕駛座上跳下來,哪知冒出個不長眼的路人來與他撞個正著。
要說她是溫香軟玉投懷,他大男人一個倒沒什麼損失,反而還能平白多吃了塊豆腐,偏偏她手里抱著一只硬箱子,箱子其中一個尖角撞得他肚子好痛哩。
「對、對不起!」向詠琛急聲道歉,卻發現自己平視的眼只能看見一堵厚實胸膛及一只置于月復部的黝黑大手時,她慌忙抬頭,將視線大幅度往上調,心里忍不住犯嘀咕︰這人未免長得太高、太雄壯威武……
「馬路如虎口,行人要當心,小姐。」
「是。對不起,我一時沒注……咦!」這張頂著一頭浪蕩不羈、半長不短亂發的臉,怎麼看著有點熟悉?
向詠琛停止未表達完的歉意,眸光不禁在那張陽光俊臉上停駐——
「小姐,走路眼楮要帶,腦袋也要帶,今天是妳撞了我,我大塊頭不計小蘿卜過,放妳一馬,走吧!別擋我工作。」送貨員將向詠琛推開,轉身關上車門往後方走,預備忙活去。
「卓、卓壯?!」向詠琛驚喜交加,大聲喊出他的名字。
是,是了,是他!是卓壯!絕不會錯!
但,那張本是白皙斯文、唇邊時常掛著一抹溫暖微笑的容顏,如今怎會變得如此黝黑而立體?當然,他的樣貌依舊,可是整體神韻與氣質卻已跟之前完全判若兩人;還有他的穿著,她所認識的他,雖未必天天西裝筆挺、一絲不茍,至少整齊講究,極具個人特色及品味,絕不像現下站在她眼前的這般不修邊幅。
他上半身穿著件很普遍的深藍色polo衫,牛仔褲後面口袋里塞了條隨著主人動作而飄晃的毛巾,腳下踩的那雙黑色運動鞋則滄桑得彷佛走過千山萬水……
卓壯,本該是個商經企管人才,當初還曾受他堂哥卓延之邀,遠赴美國協助管理卓氏事業體系下的一家高科技公司,怎麼現在會成為一名與他的智力長才完全沾不上邊的……送貨員?
「妳認識我?」卓壯回頭,一臉疑惑。
「啊?你……你不認識我嗎?」比起他的變化之大,她相信以自己四年如一日的——一貫的直長發,一貫的素顏或僅胭脂薄施,一貫的樸素打扮,甚至沒戴隱形眼鏡時,此際正架在她鼻梁上的這副紫羅蘭色鏡框眼鏡四年來都沒換過,他絕無一丁點道理認不出她。
就算他第一眼沒認出她來,那接下來總該認出來了吧?
「我該認識妳嗎?妳衣服上又沒跟我一樣有繡名字。」本來覺得很奇怪她怎會知道他的名字,後來想到一定是她看見他polo衫上繡有名字。
「不然……」那換個說法好了,「你不記得我了嗎?」
「呃,我應該記得妳嗎?我既然不認識妳,又哪來的記不記得?」
「我是詠琛,向詠琛……」你的大學同班同學兼前未婚妻啊。
「嗯?像?像什麼?」像瘋子一樣半路亂認親戚吧。
「我……」天哪!是發生了什麼事,他怎會不認識她、不記得她了?!
分開了四年,時間不算太短,卻也沒長到讓人的記憶退化到變成空白,連模糊印象都沒有的地步呀!
「小姐,我很忙,妳沒事的話快閃開,別到時換我搬東西不小心撞了妳。我敢說妳沒辦法像我一樣耐撞,要是撞傷了妳,我可不知要怎麼賠喔。」卓壯抬手從她的肩膀處輕輕格開擋路的她,兀自忙著。
向詠琛特地看了眼他名字上方的一排繡字——滋滋肉品股份有限公司。意思很明顯,他就在這家肉品公司上班。但她仍想不透——為什麼?
將笨重的咕咕鐘放在地上,她靜立一旁,想再跟他多聊幾句,卻只見他不停地將貨櫃里的貨品先搬上一台推車,待推車堆滿了貨,再一口氣往好朋友生鮮超市的邊間倉庫推了進去,如此這般在超市倉庫與貨櫃之間忙進忙出,她根本找不到任何空檔靠近忙碌的他。
而,不管她怎麼看怎麼想,都很難置信他竟會從事這類出賣勞力的工作。
從大學報到那天認識他起,她一直以為像他這樣品學兼優、家世背景不錯、生活能力強、腦袋精明靈活的男人,應該是到哪里都會受歡迎且被重用,怎料得到……
當然,職業是否有貴賤之分是見仁見智的問題,每個人心中各有一把尺;只是,不可諱言,在企管人才與肉品送貨員之間,屬性差距不可不謂大,她完全無法想象及理解他究竟為何會變成今日這個樣子——
所謂的「這個樣子」,並非說他變得多落魄不濟。事實上單就外型而言,他看起來非常健康陽光且精神抖擻,工作態度良好又認真,是那種會讓很多女生眼楮為之一亮、甚至不惜一切展開追求的偶像級類型,卻不知為什麼,在他霸氣炯亮的眸光之中,她隱約感覺到一絲……
一絲她說不出所以然,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深沉情緒。
或許是她多心了。
從她撞到他,到他很不以為然地把她斥退、格開,兩人面對面的時間極短,尤其他的心思根本沒在她身上,更遑論有什麼眼神交會了,因此她所接收到的訊息十之八九是出于自己的想象或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