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喝起酒來就集體發瘋了,平時的道貌岸然、假斯文的外皮一並丟棄,你一句、我一句鬧烘烘的,把原本以听曲賞樂為主的娛樂節目給丟到一旁,爭著吆喝助陣。
直到鬧得不象話了,才在南懷齊冷眸一掃的制止下稍稍安靜下來,但這些景象直把頭次公開露面的南方瑾嚇得小心肝發顫。
在眾人的等待下,一曲歌聲響了起來。
「……菊花殘,滿地傷,你的笑容已泛黃,花落人斷腸,我心事靜靜躺,北風吹,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斷,徒留我孤單,在湖面成雙」幽幽的女聲清唱絕然。
輕而帶點憂傷的歌聲,勾勒出傷感心事,令眾人心頭染上愁悵……听著听著,賓座上的人聲已靜寂,眾人浸yin在剪不斷的憂愁里,遙想那黃花開,北風蕭蕭……驀地,清婉的歌聲停了。
在惋惜的嘆息聲中,脆如玉玦的聲響輕輕揚起,乍听之下只是珠玉相擊的清脆聲,再細細品味下去,竟是如幻似夢的天外樂曲,有起伏,有轉折,與剛才的歌聲頗有雷同之處,似乎出自同一首曲譜。
更令人驚訝的是,清揚的童音柔和動人,玉聲的清脆,男童的澄淨嗓音,意外的融和,宛若玉泉化飛瀑,傾泄而下。
「……你的淚光,柔弱中帶著傷,慘白的月彎彎,勾往過往,夜太漫長,凝結成了霜,是誰在閣樓上冰冷的絕望,雨輕輕彈,朱紅色的窗,我一生在紙上被風吹亂」唱了一段後,童音中又融入適才清唱的女聲,一字排開的夜光杯、白玉碗、長頸葫蘆觚、青花茶碗、剔紅牡丹紋梅瓶,薄胎打造的瓷器內裝著或多或少、深淺不一的水。
而敲出這美妙樂音的竟是一雙雕花象牙筷子。
「……花已向晚,飄落了燦爛,凋謝的世道上命運不堪,愁莫渡江,秋心拆兩半,怕你上不了岸一輩子搖晃,誰的江山,馬蹄聲狂亂,我一身的戎裝呼嘯滄桑……」誰的江山,馬蹄聲狂亂,我一身的戎裝呼嘯滄桑誰的江山、誰的江山……誰的江山……
南懷齊的眼中有狂亂,他激蕩的熱血在狂嘯,那一句「我一身的戎裝呼嘯滄桑」簡直是他的寫照,他用無數人的血打下了盛世太平,自己卻上不了岸,一輩子搖晃……這是在說他嗎?寶劍礫中出,多年的軍旅生涯,經歷了多少生離死別,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征戰中磨練出鋒利。
「父王、父王,你說好還是不好?」
「好!」
猶自沉浸在歌詞中的南懷齊沒听見兒子急切的輕喚,在眾人的叫好聲中他才緩緩地抬頭,墨黑的瞳眸映出一道杏黃色身影,不曾有人撼動的心飄進淺淺一笑面容。
「父王,你還沒說好不好,你是王爺,不可以賴賬。」南方瑾心急地想從父親口中討個好。
靜默半晌,他渾厚的低嗓由喉而出,「這首曲名為何,何人所作?」「〈菊花台〉,無名氏所著。」他背得很熟。
「從何得來?」一名五歲孩童能背完全首著實不易。
「神仙托夢。」
一句孩子氣的「神仙托夢」,在場的大人都笑了。
「你認為我會相信神仙托夢?」他又看了一眼兒子身旁往後一縮的女子,了然在心地一眯眸。
「那是孩兒天資過人,自學天成。」
他毫不謙虛地自我夸耀,把一干客人都逗得仰頭大笑。
「誰教你說混話,沒三兩功夫就想飛上天了?」小兒太傲,難成大業,得壓壓他。
「爹,你不會想不認賬吧?看我得了好就嫉妒。」芊芊姐姐說了,不招人妒是庸才,爹肯定在吃味了。
「叫父王。」沒規沒矩。
南方瑾沒理會他爹的冷臉,很小心的和于芊芊退回座位,但仍站到椅子上。
「我要我的獎賞,大丈夫說話算話。」
「大丈夫」被氣笑了,很想朝他的小腦門上賞顆栗爆,「想要什麼,在合理的範圍內都能提出。」小孩不能寵,不管他有多優秀。
「一匹小馬。」
一旁的于芊芊聞言差點僕倒,捏緊想要揍人的粉拳,暗啐真是個小內奸,明明說好了還反口。
「一匹小馬?!」就這麼簡單?
他一點頭,又比出兩根手指頭,「還有,所有抄書、禁足、扣月銀的處罰要取消,她沒錢用很可憐。」是呀!沒錢用真的很可憐,想買好吃的都阮囊羞澀,春泥院的下人比她還窮,順來的銅板、碎銀湊不足二兩。
于芊芊很感慨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她連跑路費都湊不齊。
「這句話是誰要你說的?」還能有誰,幾乎不作第二人選。
南懷齊忽然有點想笑,而他真的笑出聲了,長年冰封的修羅面孔促地裂開,嚇掉不少人手中的酒杯。
「芊……呃,沒人要我說,是我自己想的,先生教我描紅寫大字,我握筆握得手酸才寫十個大字,那抄書要抄上好幾千個字,肯定更辛苦,害人寫到手斷掉的處罰不好。」一旦發揮了聰明才智,有些小狐狸心性的南方瑾聰慧地舉一反三,未雨綢繆地想到以後,讓自己日後犯了錯也不用罰寫抄書這一項,那真的是一種累人的活呀!
想到手酸,他也不自覺的甩甩手,三甩四甩的,忘了手中的雕花象牙筷子,一甩就甩到風吹柳的碗里,直挺挺地插在剝開殼的秋蟹背上,猛,看像在上香。
大家都傻眼了,又忍不住好笑。
「王爺,她是北國人,怎麼能任由她進你的書房服侍筆墨,太不妥當了,請王爺三思,奴婢自願伺候王爺左右。」一曲〈菊花台〉贏得眾人的贊賞,再加上伶俐的口才和從容不迫的氣度,過往被當作憨子的南方瑾在一場家宴中讓所有人看見他不僅不憨,還是才智不凡的小才子,大大的長了臉面。
雖不到揚名的地步也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如今只要一提到晉王府,那些賓客都自然而然地想到口齒清晰的小童,機靈的模樣可人又可愛,敲起什麼「水晶音樂」宛若天籟,讓人流連忘返,也讓他臉上有光。
表現不俗自是有賞,一匹小馬,他允了。
但是畢竟年幼,先欠下了,再過兩年身子抽長了,習馬正好,年歲太小鼻頭尚未長正,容易受傷。
沒得到小馬,兒子小臉一板向他抗爭,可惜小辦臂小腿勢單力薄,在他龐大的氣場下自然敗下陣,灰溜溜地垂著頭,抹淚奔向春泥院,向他的同黨訴苦。
同黨很能理解他的悲憤,在用雙色蓮蓉餅安慰過他受傷的心靈後,同仇敵愾地替他寫了一篇氣死人不償命的陳情表,以陳訴他不得所愛的悲戚和痛楚。
什麼人無信而不立、出爾反爾非君子、食言而肥、上位者當知恥
洋洋灑灑五千個大字,順便把自己捎帶進去,企圖用「將心比心」的苦情要求,劈開他的鐵石心腸。
他是氣得不行,但也不可否認這女人的舉動讓他頗感興趣,這才決定賞給她一個差事。
「本王已經決定的事不再更改,你退下。」
那丫頭再有本事,還能斗得過他嗎?
不肯罷休的錦心仍試著勸說,一路跟在他身後,前往書房。
「王爺,非我族人,其心必異,你看她進到王府後鬧了多少事,每件事都讓人不安心,實在不該再有所縱容。」「你是指本王把瑾兒交給你照顧,你卻讓他睡硬板床、吃冷食、穿舊衣,變得沉默寡言不理人,猶如憨兒受人恥笑,才是讓人安心?」雖是責備錦心,但他知道是自己有錯在先,讓人誤解了他對稚子並不看重。
而這一切都多虧被那名北國女子戳破,她沒說錯,若是他肯對兒子多付出點關注,不時派人探看生活起居,偶爾在前線寫幾封家書問及近況,而非完全放任不理,也不會有那樣的事發生。
他必須承認他看走眼了,以為性情溫婉的錦心會善待主子遺留的小主子,忠心不二的服侍照顧。
可惜人心向來最難測,在前往北疆之時,行事匆匆的他難免設想不夠周全,讓兒子受了這麼多的苦。
幸好一切還來得及,錯誤能及時挽救,否則等他身處高位再回過頭,恐怕見到的只是白骨深埋的小土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