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坦的產業道路順著山脈起伏而建,綿延似無盡頭。
看起來很近,實際上距離很遠的山脈阻隔了城市和鄉鎮的交流往來,但也因交通不便,讓群居山上的人擁有城市人所欣羨的寧靜。
然而,隨著歲月流逝、科技發達,加上那條連結鎮外的產業道路竣工,縮短了城鄉差距,這個地廣人稀、居民多半以務農維生的平凡小鎮也悄悄改變了,一方面信息能跟鎮外同步,另一方面,青年人口亦漸漸流失。
炙熱夏天讓人容易上火,倪千夏趴在課桌上皺著眉頭,一副不耐煩到極點的樣子。「什麼時候可以回家啊,吼喲—很久耶,休業式為什麼要那麼久—」
穿著學生服的倪千夏就讀這鎮上唯一一所高中,她有一頭突顯青春俏麗氣息的短頭發,展現少女體態的修長縴細四肢,蜜色肌膚則透露了她長年喜歡待在陽光下活蹦亂跳的健康成果。
今年高二的她,即將開始高中生活的最後一個暑假。
「喂,尸體。」一瓶冰涼可樂放在倪千夏眼前,介于男人與男孩之間的粗嗄聲調揚起。
那冰冰涼涼、朝臉部放送而來的涼意讓倪千夏坐直了身子,雙手隨即覆上冒著水珠的可樂瓶身。
「呀,詐尸了!」男孩玩心大起,夸張地大叫,順勢拎高可樂罐,讓對方握住一手空。
「李國修,你很煩耶,放手!」她怒目而視。
「不要咧,這是我買的。」李國修咧開嘴笑,跟女孩玩鬧起來。
「那你放我桌上干麼」瞪著打小一起長大的童年玩伴,倪千夏實在很想揍這個老愛欺負她的李國修一頓。
「借妳看看而已。」惹毛她之後,他愉悅的松了手。「好啦好啦,愛生氣,請妳喝啦。」
「YA!」看他識相,她也不臭臉以對了,笑了出來,露出可愛的小虎牙,並迫不及待的拉開易拉罐拉環,一口氣喝了半瓶可樂,還非常不淑女的打個嗝。
可這麼不淑女的模樣看在李國修眼底,卻是不造作的真性情,直率可愛得要命。
李國修咳了一下,藉此掩飾自己臉紅心跳的心虛。
「欸,問妳喔。」看她喝了大半,他跨坐在她前方的空位上,而原本坐在這位子的同學早不知道跑哪去了。「暑假妳要干麼?」
倪千夏聳了聳肩,一副沒有計劃的樣子。
「妳想不想去墾丁打工兼渡假?我有個親戚在墾丁經營民宿和酒吧,缺暑期工讀生,包吃包住,薪水也很不錯,妳阿姨那里我讓我媽去說。」
李國修沒有等到倪千夏的回答,此時校園廣播聲響起—
「教務處報告,教務處報告,完成離校手續的班級已經可以離校,暑假期間同學們要注意安全,不可以到危險的溪邊、河堤戲水……」
沒等廣播結束,倪千夏听見可以離校的指示,立刻抓了書包站起來,飛奔出教室,邊走邊回頭道︰「阿修,謝謝你的可樂,下學期見,Bye。」
展現全縣一百公尺短跑金牌實力的她,不過一瞬間便在李國修的視線內消失,讓想約她的李國修傻眼不已。
「跑那麼快在趕什麼啊小夏,妳這麼急著放暑假嗎……啊,是暑假!」像是想起什麼,李國修恍然大悟的同時,也忍不住啐了一聲,「嘖,可惡!」
倪千夏听不到李國修的懊惱,穿著白襯衫、黑色百褶裙的她,現正頂著炎熱太陽賣力踩腳踏車在街道上奔「騎」,往回家的路前進。
「二姨,我回來了!」倪千夏把單車騎進一棟四層樓透天厝的院子,飛快將車停好,又喊,「我出去了喔。」
「欸?出去?小夏,要吃飯了。」與倪千夏的容貌有幾分相似的婦人追了出來,身上圍著圍裙,手里拿著湯勺,出來時已看不見外甥女的影子。
梁美芳不禁一楞,有些想不透。「都要吃飯了,這孩子怎麼一溜煙就出門了?我可是炖了她最愛的豬腳……」
不能怪她碎碎念,這太反常了,小夏怎麼沒在聞到最愛的豬腳時飛奔進廚房、纏著吵著說要偷吃一口,而是又出門了?太奇怪了……
梁美芳邊納悶邊回廚房,經過掛在牆上的日歷後腳步停頓,看了一下今天是幾號,霎時恍然大悟—
「啊,今天是六月三十號,難怪小夏連飯都忘了吃。」她笑了出來,只是笑容里還帶了些許無奈。「難怪一下課就不見人影,這丫頭……唉。」
此時的倪千夏早跑到距家僅一百公尺的獨立透天厝,這棟房子跟他們家這一排與建商合作的樓房不相連,隔著一小段距離,就像座獨立的城堡。
獨棟透天厝是以大片玻璃帷幕作為外牆,外觀十分現代化,加上修剪整齊的院子,佔地不小,並用石砌圍牆劃分出私人土地。沿著石牆種植的榕樹枝繁葉茂,枝枒甚至探出圍牆,為單調的石砌牆增添綠色趣味。
倪千夏雙手握著鐵柵門,搖晃兩下確認還是上鎖狀態,代表這棟鎮上最氣派的「樓阿厝」,目前還沒有人入住。
「人呢?放暑假了耶!」倪千夏不甘心地透過欄桿縫隙一窺私人領域。
第一眼—她確定草坪被修剪過了,已做好迎接房子主人的準備。
第二眼—門口放置的鞋櫃前沒有任何一雙鞋,代表人還沒有住進來。
第三眼、第四眼……
「好熱喔……」
額上冒出來的汗水浸濕了倪千夏覆在額前的劉海,臉龐則因在炙陽下曝曬而泛起健康的紅暈。
就在她忙著偷窺的時候,一輛黑得發亮的Lexus休旅車從路的盡頭駛來,霸氣的行駛路中央,但車速極為緩慢,最後緩緩地在倪千夏身旁停下,車主降下車窗。
一個戴著太陽眼鏡的年輕男人抿緊唇,看向仍在偷窺的倪千夏,語氣不善道︰「妳鬼鬼祟祟在我家門口張望什麼?」
听見這個聲音,倪千夏背脊一僵,回頭,看見男人不善的神情時呆了一秒鐘,想著這人怎麼有點眼熟?
花了一秒鐘的時間,把記憶中那個人的影像與眼前這個有結實手臂的男人重迭,她才漾開笑容大叫,「阿續!你回來了!」
燦爛笑容爬滿青春洋溢的臉龐,她蹦蹦跳跳地跳到車旁,雙手趴在車窗頂,笑看坐在駕駛座上的男人。
板起面孔想嚇她的展續任,看她像小狽似的搖著尾巴朝自己飛奔而來,便板不住臉,笑了。
「小夏,妳還是一樣毛毛躁躁的,沒吃飽對不對?來,給妳吃香蕉。」展續任拿了經過便利商店時買的香蕉遞給她。
「我又不是猴子!你很煩耶!吧麼看見我就喂我吃香蕉!」倪千夏罵罵咧咧,但還是接過了香蕉,而且立刻剝皮吃了起來。
可惡,好餓……回家的時候她好像聞到阿姨在炖豬腳的味道,中午她要配豬腳吃三碗飯!
看到倪千夏完全在他意料之中的反應,展續任不禁失聲大笑。
「哈哈哈哈—」這個好哄的笨小孩。
「你笑屁!」听出笑聲有嘲笑的意思,她很火大。
展續任依舊笑個不停,沒有回答。
被笑得惱了,倪千夏狠狠瞪了這個一回鎮上就戲弄她的討厭鬼,不禁懷念起多年前他們剛認識時,那個凡事都被自己牽著走的瘦弱男孩……
真是風水輪流轉,曾幾何時,這個明明比她大五歲,卻從來跑不贏她的小扮哥,竟然變得像大樹一樣高,一點也沒有當年瘦弱的樣子。
「吼!我討厭你!」倪千夏說完轉身就走了。
沒留她,展續任下車走去打開鐵柵門上的鎖,接著才轉身朝那穿著學生服、越走越遠的背影喊道︰「小夏,吃完飯,老地方見。」
「喔,好。」小女生輕應了一聲,根本沒有半點討厭他的意思。
目送倪千夏安然回到她的家,展續任才上車將車子開進車庫,並下車拎出自己的行李。
一踏進這棟房子,便能從他赤腳踩上的大理石地板感覺到涼爽,他隨手放下行李,坐上客廳擺放的一張藤椅,任憑自己放松肌肉、像個沒骨頭的人般癱在椅子上。
多年前上了桑伯的車來到這座小鎮,他便愛上了這里,因而央求父親買下這棟房子作為他的避暑山莊,並在他十八歲時,正式將房子過戶給他。
看著天花板上價值不菲的古董吊扇,展續任掀了掀嘴。
大媽沒有反對父親這麼做的原因不是父親以為的視如己出,而是因為這麼一來就能有兩個月不用在大宅看到他,想想,這麼多年了還是如此,到底誰比較可悲?
「好舒服。」他深深吐出一口氣。他坐著的位置正好可以從門口看見外頭沒有高樓遮擋的蔚藍天空,景色好美。
每次來到這座小鎮都能讓他的心情平靜,像是那些在都市里發生的不愉快,都在這里被洗滌淨化了。
而除了美麗的風景外,他覺得……還要一大半是那個女孩的功勞。
搬進來的第一天,當時還是小女孩的倪千夏便好奇地來探險,透過圍牆外的樹翻爬進來,完全不管他的冷臉,每天都來問「哥哥,不要待在家里,一起玩好不好」,說完就徑自把他拉出門。
滴水穿石,久了,他排拒的心也讓她融化了。
我又不是猴子!你很煩耶……
想起她紅著臉咆哮,卻又搶過他手上的香蕉吃起來的模樣,讓他忍俊不禁。
「噗哧—」他掩著臉趴在椅背上,笑得全身顫抖。「笑死我了,小夏真厲害,一見面就讓我笑到快死掉,明明今天是六月三十,是六月三十啊……」
今天,是一個最令展續任感覺到自己很渺小、存不存在都無所謂的日子—他同父異母大哥的生日。
如今不需要大哥來趕,他會自行離開,多年來早成為一種習慣。
掩去眼中的陰霾,展續任逼自己忘掉那些不愉快,只想那個女孩,想著這個純樸的小鎮。
夏天,開始了。
午後,徐徐的風吹動了樹梢,樹葉發出摩擦後的沙沙聲,樹林間回蕩著唧唧蟬鳴,隱約間,還可以听見潺潺流水聲。
走過郁郁樹林便能看見清澈小溪,不到巴掌大的溪魚不時躍出水面。
一顆在溪水里載浮載沉的西瓜正被冰鎮著,圓滾滾、綠油油的西瓜皮在水中浮沉,顯得頗有趣味。
溪岸上,一塊巨大平坦的大石頭上躺了一名閉眼假寐的年輕人。
陽光穿透過樹葉枝枒的層層阻礙,在他臉上落下點點斑駁光影。
倪千夏來到「老地方」,就看見她的老朋友阿續在老位置上躺得很舒適,她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躡手躡腳地小心靠近,刻意不發出一點聲音,在靠近他之後才伸長手,目標是他的鼻子—
「想偷襲我?」
在倪千夏得逞的前一秒,展續任睜開眼,正好逮到了要做壞事的她。
只見她露出被抓到了想月兌罪的討好表情,一臉訕訕地,黑白分明的大眼楮滴溜轉著,一副無辜樣。
「哎呀,怎麼這樣想呢?我怎會偷襲你咧?我是怕吵醒你。」倪千夏非常沒有說服力地解釋。
展續任從大石頭上坐起身來,雙腿踩在溪石上,高挺拔的他即便是站在鄉野林間,仍掩不去他一身富貴氣息。
「這麼好心?妳真的是我認識多年的小夏?」他狀似狐疑地看著少女,一臉審視。本想鬧鬧她的,可這麼仔細一看,才發現一年未見的小女孩變了。
長高了一點,身高到了他下巴,臉蛋沒有了小時候的嬰兒肥,身形也越來越有女孩的樣子。
她換掉了學生制服,穿了一件小碎花細肩帶上衣和同款短褲,綠色的純棉布料襯得她膚色亮麗,清新逼人。
小猴子……不,小女孩還真的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