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
二月天,夜,雪花悄然飄舞。
寒室外頭,唐七七的尸體被置于柴火之上,大火逐漸將她吞噬。
站在大火前的榆偃,心頭印記著她的話——
她已經死了,您燒掉她的尸體吧,留著一點用處也沒有,只會讓你成天到此守著尸體,這太不切實際了,燒掉她、燒掉她,我拜托您燒掉她……不要再為了一個沒有指望的人過著行尸走肉的日子了,這一點意義也沒有……他握拳忍住心疼,此時夜空中劃過一顆流星,他眼前出現了那燦亮笑顏,以及聰慧中又帶著幾分淘氣的雙瞳。
流星掠過,縱有絲絲期許,但這回……他也圓不了自己的殘夢了。
她讓他燒了她的尸身,他就燒了。
自此,她能瞑目了嗎?能不為他擔憂了嗎?能不怕他孤獨了嗎?
大火逐漸將她帶走,徹底的讓她消失在他的生命中,反正他命中帶煞,天生孤星命,孤星命啊「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渴望,對他而言終究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他忍著椎心之痛,仰望天邊的孤星,自己就如同那孤星般孤獨寂寞,而這份孤寂,仿佛將會持續到天荒地老……他輕輕閉上眼,企圖鎖住自己那份無止境的憂傷。
「殿下,華山有信來,您要過目嗎?」姜滿上前詢問,瞧見唐七七的尸體已燒成灰了,自己都不舍至極,更遑論主子現在的心情會是何等的悲戚。
「華山來信?」他深深的蹙起眉頭來。
「是寧虛道長的急函。」
「他已教本宮幽禁,還能有什麼急事要報與本宮?好吧,將信呈上來。」他對寧虛道長畢竟有師徒之情,未能真正漠視到底。
姜滿將信函呈上去,他凝目的將信展開——
曇花一現,英殘猶在,天地之間,情定勝天,老夫尋得天機,已為殿下除去孤星煞命……看完此信後,榆偃驚疑不定,不知寧虛道長所指為何?
「什麼人?!」姜滿發現有人靠近後大喝,侍衛也攜刃向前,隨時護主。
就見一女子出現,頭戴暖帽,身著紅色對襟馬褂,模樣粉雕玉琢,明艷月兌俗。
乍見這女子,榆偃的心頭立刻如雨珠掉落的江面,蕩起陣陣漣漪。
姜滿見只是個陌生的女子,便不太在意了,侍衛們神情也沒那麼嚴肅緊張了。「小女路過此地,見有火光,不知這里有人在燒尸,若有打擾沖撞,還望見諒。」女子聲音清脆,卻直直敲進榆偃的心底。
「若諸位不怪罪,小女這就走了。」她意味深長的再瞧了榆偃一眼後,轉身要走。
他忽然全身緊繃。「站住,不許走!」驀然將人喚住。
她抿唇微笑,緩緩地又回身瞧他。「敢問公子為何不許我走?」「你叫什麼名字?」他自然的問出口。
「我為什麼要告訴一個自以為是的人我是誰?」「自以為是?」他一愣。
「沒錯,我還忘了說你是一個沒禮貌的家伙!」這話令他黑眸一緊,像是在哪里听過。
「大膽!你可知你眼前的是誰,竟敢出言不遜?!」姜滿當下喝斥她。
女子聞言,笑得有點莫測高深了。「我不知他是誰,但瞧他的樣子應該家世不差,非富即貴。敢問這位公子,家中是不是什麼生意都做,什麼都管?」她無懼的問向榆偃。
他心口震了一下。「你……」
「若公子對京城熟,小女有個不情之請,能否幫我找個人?」她竟開口要求。
他唇微顫著,極力克制住那份激動。「你……找人?」「是,敢問您認識很多達官顯貴嗎?」
「認識不少。」
「那您一定認識這個人。」
「哪個人?」
「一個不給踫的人。」
「……既不給踫,要如何找?」
「有人對我說過,只要有心,就會找得到的。」「那好,我幫你!」他一口答應。
「欸?話又說回來,你我非親非故的,你為什麼肯幫我?」「是啊,我對人反感,一向不喜歡親近人,可你」「我如何?」
「很特別。」
「怎麼說?」
「我或許……喜歡上你了。」
姜滿四肢猛然一顫,驚嚇太過,膝蓋一軟險些栽倒,趕緊抓住身邊的侍衛才能站好。
這……這……他也哽咽了,這些話他分明听過,而且是在西平郡王府內听過的,那時他乍聞也是這般反應,站都站不住,差點教主子的話嚇死。
眼前的女子莫非是……
她朝榆偃捶去一拳了,他一手握住她的拳頭,再一扯,將她的身子扯進自己懷里,緊緊抱住了她。
姜滿瞪大了眼楮,這下他確認了,若不是七兒郡主,哪能近得了主子的身。下一刻,姜滿眼淚直流,謝天謝地,謝天謝地喲!
「七兒,這是怎麼回事?」榆簡直不敢相信,心潮澎湃的問,將她抱得更緊了,就怕她會消失。
她眼淚亦無法控制地奪眶而出。「我不知道,十天前當我醒來時,便已在這副身體里了,本想久刻就來找您的,但如今的我是長沙太守的女兒書清秋,本來病得將死,突然又活過來,太守一家十分高興,找來大夫再仔細為我檢查了幾日,確定我的身子完全沒問題了才放心。
「因我遠在長沙,無法來找您,便編了個謊,說病重時夢見京中的太神廟顯靈才救了我一命,如今病好得親自上京去廟中還願,這才有機會來找您,到京後正愁如今這身分進不了皇宮,便想來寒室這里踫踫運氣,想不到您就真的在此,還是在燒我的尸……」「七兒郡主,您可別誤會殿下,殿下燒您的身子也只是如您的願,不想您太過牽掛他,可殿下自己對此可是心如刀割啊!」姜滿跪在地上抹淚說。
她心弦一緊,望著明顯僬悴許多的榆偃心疼不已。
「殿下,我再也不想離開您了!」她激動起來,不想再嘗與他生離死別的苦。
榆偃亦眼眶泛紅,「本宮也不想你再次離我而去。」「但這回七兒郡主真能留下嗎?不會沒多久又走了吧?」這件誰也不敢提起的事,姜滿沒多想,哭著就問。
兩人皆倏然一僵,神情漸漸黯下。
「星斗呈祥,金陵表慶,這回,微臣敢保證,您二人至少可以相守三十年。」東方紅忽然到來。
兩人聞言,驚喜的望著他。
「可你不是說過,這次七兒再不可能回來的?」榆偃想起這事,不由得緊張的問。
東方紅苦笑。「天命本應如此,可師兄自知罪孽深重,為贖其罪,願用他八十年的修行與上天交換,這才換得七兒郡主再次的復生,而這回,這條命誰也奪不走了。」榆偃愕然想起寧虛道長的信,終于懂了恩師信中的意思,恩師已為他尋得天機,除去他的孤星煞命,他今生將不再孤寂。
「這麼說來,那寧虛道長他不就已經……」她不禁掉淚的問。
「師兄已于十天前圓寂了。」東方紅悲傷一嘆。
除去前朝遺孤後,齊凌太子于日前再度迎娶了太子妃,由皇帝與皇後親自主持冊封大典,太子妃乃長沙太守之女書清秋,但說也奇怪,長沙太守嫁女兒,西平郡王唐明因一家子卻全員到齊,一個不少,而且還是與書家人一起列席于太子妃娘家的席位?這事便罷,不少人還听聞太子私下喚太子妃為「七兒」,這不表示對舊情人難以忘懷嗎?明明有了新人,卻不忘舊人,這太子妃擺明根本就是唐七七的替代品!
眾人私下可憐起太子妃來,太子是孤星命,容不得人親近,這明顯要她守空閨了,對女人來說已是夠悲慘,倘若再加上是別人的替代品,這深宮的日子還過得下去嗎?大家無不替這位太子妃往後的人生悲嘆起來。
但,一年後,所有人瞠目結舌了,太子妃居然誕下了孩子,皇帝與皇後喜得皇孫,歡欣不已,孩子一落地皇帝即宣告禪位,提早讓太子登基,而這剛出世的孩子,馬上成了新任太而在這之後,成為皇後的書氏一年生一個,足足生了三男兩女才暫時停下。
眾人如今已然發現,帝後恩愛,每每兩人出現的時候,不是手牽手,便是肩並肩的同行,哪有疏離不協調之感?且皇後嫻淑,皇帝不喜的熱鬧場合皆由皇後出面主持,彌補了皇帝不親民的一面。幸而皇帝除了沉默寡言、不喜親近人外,倒是雄才大略,愛民如子,齊凌在新皇帝的統治下國勢昌隆,海內皆安,民生康泰,文武興盛。
今日乃齊凌建國之慶,舉國歡騰慶祝,照例歡慶的大典由皇後主持。
大典結束之後,皇後回到後宮,見皇帝正在御案前認真批閱奏章,她微笑上前,由身後摟住他的肩。
「回來了,辛苦你了。」他疼惜的說。
「不辛苦,妾身只是到外頭笑一笑露露臉,真正辛苦的是您,日夜跟這些國事拼斗,天天想著怎樣解民倒懸,您是真正的好皇帝。」「是嗎?外頭人都說朕是古今以來最難親近的皇帝了。」她露齒一笑。
「這不好嗎?這樣您的後宮除了妾身就不會有別人,您盡避孤僻下去好了。」他挑眉。
「你獨佔君寵,這得了便宜還賣乖?」她笑得有如明媚春光。
「這倒是,可妾身得寸進尺慣了,您說這可怎麼辦?不如真給妾身個教訓,找個妃子來給妾身顏色瞧瞧?」她這話可就挑畔到極點了。
他眯細了俊眸。「不必如此麻煩,朕的後宮只需一人即可,若要給教訓,還不容易,再給朕一個女兒不就得了?」他一說完,她的笑臉立刻變哭臉。
「都生這麼多個了,還生?妾身不玩了,認錯了,認錯了成不成?」「人說朕是孤星命,朕偏要子孫滿堂,瞧誰還有話說,而這重責大任自然落在你身上了。」「這……榆顯、榆賀、榆同、榆芯、榆晴,還不快進來,你們的父皇找——」她大呼。
不一會,三子二女全聞訊沖進殿內,幾個小毛頭哪管爹是皇帝、娘是皇後,全往他們身上爬,要抱要玩還要親。
年紀最小只有兩歲的榆晴還爬到了父皇腿上,朝父皇嘴上用力一親。
「換父父……給晴兒親親……親親……」
榆偃臉一僵,多子多孫是很好,可這會挺礙事的。
「芯兒也要,父皇親親,父皇親親!」三歲的榆芯見妹妹親父皇,她也吵著要。
榆偃苦笑,只得對著兩個女兒一人親一口,所幸兒子們不敢來討吻,但四歲跟五歲的一人扯住他一只袖子。六歲的老大是太子,稍微沉穩些,只站在他身側望著弟弟妹妹的舉動他沒轍的嘆氣,自己對其他人仍是親近不得,連對自己的父母也相同,頂多能靠近點說話而已,可唯獨對七兒和這些子女,他一點也不排斥,父子、父女間全無隔閡,得享天倫之樂「皇後莫逃!」見到她要逃了,他忙喊。
她回身朝他做了個鬼臉。「您若搞得定這五個小孩,再說要生第六個吧,賢後我先走一步了。」
她吹了聲口哨,囂張的離去了。
但當夜,某賢後被折騰了整整一夜,來年,小六誕生了。
齊凌史書記載,到榆偃駕崩,一共生有四子三女,二十四孫,孤星之說,不攻自破。
全書完